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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感人同志小说--兄弟---作者:静静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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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anshanyunhai 发表于 2005-6-14 09: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兄弟分别时,铭心哭了,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人来人往的车站广场上,哭得很伤心。哥哥铭远突然见到他的眼泪,有些措手不及,路人的注视又让他慌乱、懊恼。他低喝道:"你犯啥子病了,光天白日站这儿哭,不丢人啊?"
"铭远,你上大学了,我却要在家里刨泥巴……早知道上大学这么好,当初我就不让你了……"铭心打着哭腔说。
铭远已大概猜到兄弟哭的原由,却仍旧想不出如何安慰他,只好搂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唉,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哭又有啥用呢?当初也没人逼你,你还说过自己不会失悔的。"
铭心仍旧抽泣着说:"可是我现在失悔了。一想起以后的日子,我就感到害怕。" "你怕啥子嘛?" "往后你就是城里人了,而我这辈子只能做个农民。我怕我们再见到时,都没啥子话好讲了。" "傻小子,你都在胡思乱想些啥啊。"铭远安慰着兄弟,自己心中却也感到不安,感到茫然,难道真如铭心所说,下次见面,两人都没话好讲了吗?难道3年前的选择,竟已注定了兄弟俩以后的日子将越走越远?
3年前,兄弟俩初中刚毕业。铭远考上了县城一中,铭心只考上了一所职业中学。暑假里的一天,父亲把两人召集到一块。叹着气说家里实在太穷了,供不起两个人上学,你们自己合计合计吧,看谁回来帮家里干活。
兄弟俩都知道父亲的意思是要让哥哥继续读书,弟弟回家种地。铭远爱读书,学习成绩打小就比铭心好得多,继续读下去,也许真象父亲所说的,能让祖坟山放点光。而铭心贪玩,屁股坐不住,不象是块读书的料。哥俩一块长大,脾性却象家门外那两条交汇的山溪,虽是水乳交融,却一动一静,意趣迥然。哥哥是"书中自有黄金屋",而弟弟整天只爱跟村里一帮小子疯跑,上山逮鸟,下河摸鱼,春夏秋冬总能给他找到好玩的事来做,快乐得就象河里的小鱼,林子里的小鸟。爹妈大字不识几个,对兄弟俩读书管得不紧,事实上也不晓得该咋管,于是任由两个孩子象山林里的野藤,向着它自己的方向舒展。直到这一次,因为家庭的困窘,才不得已把一个难为人的选择,摆到了哥俩面前。
父亲说哥俩要回来一个,铭心就知道要回来的只能是自己了,他本来可以当场答应父亲,自己回家来种地,让哥哥继续读书。但是他没这么做,一整天,他都在等,等铭远的一句话。然而,一整天,铭远都沉默着。
夜里,两人脱衣上了床,铭远还是没说话。铭心终究憋不住了,翻身抱住铭远,问:"哥,爸说的事,你想得咋样了?"铭远没有动,反问道:"你呢,你是咋想的?"铭心有点生气,一把推开铭远:"我晓得你想读书,我也晓得你们大家的意思。谁让我不是亲生的,谁让我学习不好,让我回家种地就种地吧,我也不打算跟你抢,只想听你说句好听的话,可你啥也不说……"话没说完,已打起了哭腔。铭远凑过来,紧紧抱住他,说道:"傻瓜,你胡扯些啥啊。我没主动跟你说这事,是不晓得咋跟你说才好。爹的意思我也明白,可我自己去读书,让你回家种地,太委屈你了。我们虽说不是亲生的,可那些亲生的兄弟,哪有我们感情好?哥对你咋样,你还不晓得么?"铭远嚷道:"不晓得,就是不晓得!你不说,我哪晓得你肚子里有几根蛔虫?"铭远哼了一声:"好,我就让你晓得我肚子里有几根蛔虫。"说着一口咬住了铭心的嘴,木板床吱吱呀呀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隔着薄薄的板壁,父亲听到了这边不安宁,问道:"你们干啥呢?深更半夜的还不好好睡觉?明天可得早起割稻子的。"铭心嘻笑着嚷道:"爹,铭远在打我,逼我让他读书。"爹吃惊道:"铭远,你这哥咋当的?不许欺负弟弟。"铭远急得去捂铭心的嘴,给他咬了一口,痛得差点没叫出声。抽出手,死死捆住那具不安分的身体,铭远凑到铭心耳边,恨恨地道:"这样害我,今晚我不收拾了你,我就不是你哥。"铭心依旧嬉皮笑脸:"哼,哪个收拾哪个还难说呢。"……
第二天,铭心去找父亲,说自己情愿回家种地,让哥哥继续读书。原本有些犯难的父亲满脸皱纹舒展开了,一个劲对老伴说:"我都说了,咱铭心懂事,会让他哥的。你瞧瞧,我没说错吧。"父亲的笑脸,母亲恍惚的愁容,让铭心心里发酸,尽管生性不喜欢读书,他还是隐隐觉得,不读书总是不太好的。但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别无选择。并且为了哥哥,为了亲爱的铭远,他情愿让步,情愿牺牲自己的利益。这样做让他心里感到幸福,这幸福的感觉,很快把失学的一点点不快冲淡了。
一整天,铭心活蹦乱跳,象一匹快乐的小牛犊子。在稻田里干活时,他与哥哥你追我赶,把铭远搞得手忙脚乱。中途歇晌,父亲回家去了,他坐在田埂上,扯开了清亮的嗓子,唱起"隔山喊妹妹不应,隔河想妹妹不知"的山歌来。听到歌声,小河对岸的苞米地里,几个妹子停下了手中的活,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铭远见了,便笑道:"你发骚啊,别人都在看你了。"铭心收了歌声,盯住铭远的脸,不怀好意地道:"我还真有点想发搔了,嘿,嘿,嘿嘿……"铭远吓了一跳,骂道:"疯子,要发骚你找河对面那些妹子去。少在我面前鬼扯。"铭心又嘿嘿笑道:"真的?那我真去了哦。"说着作势要往河边走,铭远懒洋洋地没动,说:"你去啊,又没人拉住你的狗腿。"听了这话,铭心果真去了,很快人影就消失在河边的竹林子里。铭远心里突然烦闷起来,盯着小河边张望了很久,却总也不见铭心从对岸竹林里走出来。正七上八下间,身后簌簌作响,铭心从树丛里窜了出来,嚷道:"哥,你好口福,晚上有鱼汤喝了。"手里一条足有半斤的河鲤,正噼里啪啦拍打着尾巴,鲤鱼尾巴上滴着水,铭心身上也滴着水。铭远骂道:"死小子,从哪儿钻出来?吓了我一跳。"铭心笑道:"呵呵,你不是吓着了,是怕我真去找妹子了吧?"
晚饭的鲤鱼汤很香,铭远、铭心都多吃了一碗饭。饭后哥俩来到屋外河滩上,在夜色里、水声中,身心很快贴在了一起。折腾了一通,两人懒懒地躺在温热的河床上,铭远打了个哈欠,说:"好累。"铭心说:"鲤鱼汤白喝了。"铭远"扑哧"笑出了声。
铭远还真是读书的料,三年后从县城一中毕业,考上了大学。考上高中时,亲戚们和村干部都来贺喜。考上大学时,家里简直比赶集还热闹,连周围的村子的人都赶来了,说要看看"状元郎"长的什么样子。其实铭远考上的只是省城一所普通本科大学,但乡下人连北大、清华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又哪里知道有什么重点、本科、专科的差别呢。能上大学,在众人眼里,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周围几十个村寨,哪里出个一个大学生?就是在全公社,这也才是第三个,而前两个还是"文革"时的"工农兵大学生"了。所以人人都说:瞧人家老祖坟埋得好啊!
来道贺的不仅仅是乡亲四邻,连公社书记也来了,握着父亲的手,使劲摇着:"感谢你啊,培养了一个好儿子,给全公社都争光了。"父亲嘿嘿笑着,满脸通红,还出了汗,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的。小哥俩给各位领导敬茶时,书记拍着铭远的肩膀,说:"小伙子,好样的,今后可比我们这些土老官强多了啊。"铭远的脸也红了,铭心知道哥哥是害羞的。书记看见铭心,就问:"这是老二吧,生得好相貌啊。读几年级了?"父亲结巴着说:"是老二,没……没读了,在家干活呢。家里穷,供不起呢。"书记就说:"哦,可惜了。穷不能穷孩子嘛,书还是要读的。"父亲说:"那是,那是。"
铭远的学费要好几百,着实让爹娘愁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书记给送了钱来,才救了这个急。书记说这是干部们捐的,并且认了铭远做干儿子,说以后的学费他包了。
离家前的一天晚上,铭心兴致勃勃地问铭远:"哥,你说大城市是啥样子呢?"铭远说:"我哪晓得啊,我也没去过嘛。不过听说那里房子比县城还高,马路比县城还宽,车子多得不得了。"铭心说:"哥,我想跟你去看看。"铭远笑了,说:"你还没睡着就说梦话了?家里哪来的钱让你去玩?"铭心豪气十足道:"书记说去省城车费是20多块。我摸鱼、捉蛇、扛棒棒(当地人称木头为棒棒)卖,攒了50多块钱呢,来回都够了。哥,你给爸说说,让我去吧,他现在准听你的。"
父亲听说铭心要去省城玩,差点跳了起来,骂道:"拿几十块钱去糟蹋,那还得了,这不成败家子了么?这个死小子,我看他是皮子痒痒,欠揍了。"铭远就劝道:"小弟从来没出过远门,为了让我,书也没读成,您就让他去看看稀奇吧。反正他又不花家里的钱。"父亲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说:"唉,这小子也真是可怜。看人家书记都说了,他要读书,准也有出息呢。好了,就让他跟你去跑一趟吧,让他帮你背点东西。你可别让他走丢喽。"
到了省城,哥俩眼睛就不够用了,满眼都是新鲜。这里房子果然比县城还高,马路果然比县城还宽,车子也真是多得不得了。铭心不停拉扯铭远的衣服,大呼小叫,"哥,你看那座房子,好高。""哥,你看那车子,这么长啊?"……到了学校,看见校园里有男生女生勾肩搭背走过,这小子更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也难怪他,连在县城呆过三年的铭心,也让这架势搞得手脚没处放了。
铭心在学校呆了4天,帮着哥哥安顿好之后,就该回家了。走的头一天晚上,铭远班上开了个晚会,大家先做了个自我介绍,还表演了一些节目,做了击鼓传花的游戏,省城里的几个同学还放起音乐,跳起了舞。铭心也跟哥哥去参加了晚会,只坐在角落里,勾着头。铭远想他是害羞了,也就由他。事实上自己也害羞,作自我介绍时,声音都有些发抖。但是回到宿舍,铭心还是不怎么说话,闷闷的样子。
临走时一哭,铭远才知道,这小子原来是失悔、伤心了。车站前那么多的人,铭心视而不见,只管伤心地抽泣。夕阳飘落下来,照亮了铭心脸上淡淡的绒毛,几颗泪珠附在上面,闪闪发亮。铭远知道,还未真正长大的弟弟,这一生恐怕只能和泥土打交道了,这是山里人的命。铭远心中一阵怅然,同时深深后悔,不该让他跟自己到跑到城里,来开这个眼界。
   (二)

铭心回到家,正赶上村里交增购(当地农民把交公粮叫交"增购")的时光。每天一大早,山路上都有村民排起长蛇阵,每人肩上一根闪溜溜的扁担,挂两只沉甸甸的箩筐,装满了金灿灿的稻谷。挑担人汗流浃背,一溜小跑,口里喊着"嗨哟嗨哟"的号子,大家步调一致,领头的人不停脚步,中间的就不能停下来,山路太窄,担子没地方放,再说会挡住身后人的路。那些气力不济者,被担子压的皮裂嘴歪,也只得咬牙撑着,至少也要挺到片开阔地,才能放下担子。跟不上大部队,还要忍受别人嘲弄的目光和言语。山路两侧的青山绿水,根本进不了农人的眼,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是肩上那副担子,与生活一样沉重。
到家第二天,铭心就加入了挑担客的队伍。以他这么小的年纪,干这种活的人还很少。早年家里只是父母亲去交增购,这两年母亲身体越来越差,医生说是肺病,走几步路都会喘,重活基本上是干不了了,铭心不得不为父亲分担一些活。当初家里让他退学,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好在跟同龄人比,铭心力气挺大,身子骨也结实,基本上还能受得了。几年的农活干下来,皮肉也硬了,上百斤的担子压在肩上,不会再感到很疼。而一样是泥土里摸爬滚打长大的铭远,在上了几年学之后,回到家里,却再也挑不起这样的担子了。
铭远上高中那几年,每次暑假回家,到了交增购那几天,他都会混迹在挑担客中间,在家里和公社之间来来回回折腾很多趟。铭远挑不起重担,所以每次都空着手,同伴就笑他:"呵,还没成城里人,就有城里人的派头了,铭远你越来越了不得了嘛。"又有人说:"铭远你傻不傻啊,你又不挑担子,这大热的天呆家里多安逸,跟着我们瞎跑啥?"铭远也不吭声,只笑笑,还是跟着众人走。只有铭心知道,铭远顶着别人的笑话,只是为了要陪自己。
往年交增购,铭心一般是跟村里一帮小子搭伴走,烈日下众人挥汗如雨,脚下生风,重担在肩,却一路说说笑笑,见到姑娘家,不管认得不认得,就跟人开上几句半荤半素的玩笑。这样一路说笑下来,十多里山路仿佛变短了,肩上的担子也仿佛变轻了。今年铭心却总是独来独往,并且总也打不起精神。
这条熟悉的山路,小时候去赶集,常常与铭远一起走过;上了初中,每周回家或返校,也是与铭远一起从这里走过;铭远上高中,每到周末,自己迎到半路去接他,或送他离开家,也要从这里一起走过;而这一次,铭远去了遥远的省城,去的时候是两人同行,回来时,却只有一个懒洋洋的影子跟着自己了。以前铭远离开家,过上一周两周又会回来,而这一次,他去得那么远,自己却被锁在这深桶一样的大山里,今生今世,两人还能见上几回呢?铭心不敢去想这些问题,然而即使自己不去想,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弯溪水,或是一块岩石,却总会映出铭远的样子来。交增购这几天,一趟趟奔波在这崎岖的山路上,铭心感到累极了,累得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去,再也不用站起来。
沿着小河蜿蜒前行,翻过一个小山嘴,有一道曲折的河弯,两岸绿树环合,岸边一片空地上,兀然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这地方就叫"立石湾".夏天,赶集的人经过这里,常常会在树阴下歇歇脚,到水边冲洗一下暑气,喝上几口清冽的山水,兴致好的时候还会下水游上一会。山里人没城里那么多规矩,不管大人小孩,下水总是光着屁股,见到女人来了,往河水里一沉,也就不会原形毕露了。
铭心与铭远过去也常常来这里游水,有一回铭心正游着,一回头,发现从侧面看过去,立在水边的岩石,竟象极了男人的那东西,于是大叫:"铭远,铭远,快过来,看一样好东西。"铭远游过来,顺着铭心的手指头看过去,脸上先是愕然,接着露出了笑容,嘴里却骂道:"死小子,你简直无可救药,成天都想着些啥?怪不得学习总这么糟糕。"铭心一回身,抱住铭远光溜溜的身子,涎着脸,道:"你没想,又咋晓得我在想?你学习好,学习再好也是人……哈,你这不要脸的,还想跟我装圣人,你那儿咋会不对劲了?"铭远想回击,却给铭心抓牢了把柄,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幽静的山林、清凉的河水、灼热的身体,铭远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刺激与冲动,身子挺拔得就象水边的岩石。然而铭远终究不是岩石,当铭心这鬼家伙憋住一口气,潜入水中,用嘴向他发起攻击时,铭远很快崩溃了。铭心冒出水面,乌黑的头发滴着水,闪着光,同样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狡黠地转来转去,被水泡得微微发青的嘴一咧,一个笑容将现未现。铭远一伸手掐住他的脸蛋,威胁道:"该死的,不许笑,你敢笑,我就撕破你脸皮。"铭心"哎哟"疼出了声,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这么辛苦,你没提裤子就不认人啊。"铭远憋不住笑骂道:"真受不了你这张狗嘴。"铭心抓起铭远的手说:"大哥,废话少说,你倒好了,我可憋了这么久了,你摸摸看,再不帮我,我要憋死了。"
此时铭心坐在水边,当日的情形一一从水中浮了出来,几年前的事了,却好象昨天刚刚发生过,一点一滴都清晰可辨。那一次铭远正在忙碌着"帮"铭心,树林里却突然传来了人声,两人吓得拉开了距离。等人走远了,正想再靠近,却又有人声传来,两人相对苦笑,最终只得匆匆上了岸,穿上衣服往家里走。走在路上,铭心一想起未做完的事,身子便变得僵硬起来,渐渐迈不了步子。铭远回过头催道:"快走啊,天都快黑了。"铭心苦着脸说:"我走不了了。"铭远发现了弟弟的异常,笑骂道:"你这死东西,就这么点出息?呵呵,你叫我声哥,叫甜一点,我就帮帮你。"铭心勉勉强强叫了,铭远说不成,又让他补考了两次,这才点头让他过关。铭远一把抱起铭心,躲进一个小树林里,帮铭心解决了"难题".没想到他自己的"难题"又来了,于是铭心又忙碌了一番。那天两人回到家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两人在路上还摔了两跤,父母直抱怨:以后要回家,就早点从学校动身,莫要黑更半夜在半路上喂了狼都没人晓得。
想起这些"荒唐事",铭心愁闷多日的脸上现出了笑容。呵呵,铭远这鬼家伙,心里再想,嘴上却硬得很,就象大家说的:打鱼鸟死在田埂上,肉烂了嘴还硬。唉,也不晓得这鬼家伙在学校好不好,上次从家里带的钱太少,交完学费就剩不了多少了,铭远怎么过日子呢?城里的学生一个个穿得油光水滑,铭远衣裳那么旧那么少,会不会让人瞧不起?这家伙脸皮薄,一定受不了别人的瞧不起的……心里的念头就象小河里的水泡泡,一个接一个,无声地冒了出来。水泡泡破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心里的念头却象林中的野藤,越来越多,越来越乱。铭心对自己说:你得勤快点了,得多赚点钱,让铭远好好读书。
身前不远处,那块岩石还是不动声色立在水边,小河从它脚下绕过,激起几个小小的浪花,不时还绕出几个调皮的小旋涡来。那是小河笑出的酒窝吗?它有什么开心的事呢?是见到岩石让它高兴吗?可岩石却始终是那副冷冷的样子,也不见它笑一笑。铭心突然觉得,那岩石象极了铭远,而自己,当然就是那小河了。不,铭远才是那小河,从岩石身边流过去,越流越远,再也不会回头,再也无法回头了。它们这一生,注定只能见上一次面。这念头从心底一冒出来,铭心不由打了个寒战,一时竟有些痴了。
"铭心,铭心,你在干啥呢?"铭心抬头看远远走来的人,白衬衣,蓝裤子,背上背着铺盖卷--铭远?铭远!
"铭心,你在等人吗?你哥呢?"来人笑着又开口了。
不是铭远,铭心这才回过神来,带着深深的失落,向来人说:"他早走了,他们开学都好几天了。"
来的人是志飞--铭远、铭心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他放下铺盖卷,在铭心身边坐下来,笑道:"我看你好象在发呆啊,在想谁呢?想你哥?"铭心已经回过了神,恢复了往日的顽皮本色,道:"我刚刚在想,今天这路上见鬼了,连条狗都没有。刚想着,就来了。哈,你说巧不巧?"志飞狠狠捶了铭心一拳头,骂道:"你这狗头,找打。"骂完又笑道:"我妈前些天非给我算命,说今天出门才吉利,就是路上还要防着恶狗。我还以为那瞎子只会骗钱,看来这XXXX的还真有两把刷子。哈哈。"
两人打闹了一阵,铭心问志飞:"去上大学,家里人咋不去送你?"志飞道:"我爸、妈他们走前边去了,他们先交完增购,然后我爸送我到县城。"铭心又说:"志飞,听说你考上大学,家里摆了几十桌,咋也不来请哥哥我去给你贺喜?"志飞呸了一声,说:"你龟儿子少跟老子鬼扯,你们家铭远考得比我还好,你们来请我了吗?"
志飞这小子性情跟铭心有点象,成天嘻嘻哈哈的。到城里读了几年书回来,一口土得掉渣的山里话没半点改变,"龟儿子,XXXX的"还是整天挂在嘴上,铭心挺喜欢这龟儿子的。这会儿一番笑闹,让铭心畅快了不少。
歇了一会,志飞站起来,嚷道:"走吧,再不走这XXXX的太阳就更热了。"铭心站起来,正想挑起担子,志飞抢过了他的黄杨扁担,说:"让哥哥我帮你挑一把。"铭心不让,说:"哪敢让你大秀才受累,我自个来。"志飞却坚持挑起了担子,说:"什么狗屁秀才,我就是农民棒棒一个,你以为我是你们家铭远啊?"志飞不象铭远有福气,家里没有个能干的兄弟,而只有两个妹妹,所以即使上了高中,放假回家也还得挑重担,干重活。铭心知道他挑得起这担子,也就随他。志飞边走边说:"XXXX的,这担子还真他妈重,莫非你晓得老子今天要来帮你,特意多加了几十斤?"铭心背着志飞的铺盖卷,悠闲地跟在身后,嘲笑道:"你不是农民棒棒么,这点担子就挑不动了?现在担子在你肩上,你想放下来也不行了。"志飞发狠道:"日他妈,反正老子今后再也不想挑这担子了,今天就算告别演出吧。"听了这话,铭心沉默了,是啊,铭远、志飞都不用再挑这担子了,而自己却还得继续挑下去,很可能是一辈子。
与父亲忙了好多天,等今天的这一担稻谷倒进公家的粮仓,今年的增购就算大功告成了。铭心交完增购,感到如释重负,挤出粮站晒场上汗气薰天的人群和数不清的箩筐,来到了公社破落的小街上。
小街上只有寥寥几家饭馆和杂货店,交增购的日子里,老板们几乎天天眉开眼笑,见到脏兮兮的农人不再死眉冷眼,脸上的笑恐怕连他们的丈母娘都没机会见到过。平日里乡下人赶集,是绝不会奢侈到坐在店里吃点东西的,喝酒就更不用说了。有时他们在店门口站的时间稍长,老板就会喝道:"走开走开,门都给你挡住了。"而交增购的日子,农民攥着公家补助的几块钱,很多人都是要吃一顿的,一天要挑好几个来回的重担,体力消耗太多,不填饱肚子铁打的人也吃不消。最后一天几乎所有人都会在街上好好玩玩,其实也就是从两百来米的街这头溜达到那头,又从那头回到这头。小伙子、大姑娘还会到电影院看场电影,于是平时根本处于关门状态的小电影院就爆满了,整条小街也爆满了,跟过年时一样。
铭心今天无心闲逛,径直从人群中挤到了新华书店,买了信封信纸,借了支笔,想给铭远写封信,心里却乱得很,一时想不出该写什么。于是匆匆写了几句话,把信塞进了信封里,也没在信封上写字。刚想走,又回过头买了个笔记本,再借了笔,打开封面,歪歪扭扭地写道:祝志飞哥鹏程万里!
弟:铭心
写完匆匆往河边码头赶去,志飞去县城的船快要到了,铭心想送送他,顺便让他给铭远捎带些话。刚走到街口,就看见志飞和他一家人都在,志飞正朝着这边东张西望,见到铭心,挥着手大叫:"你龟儿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铭心笑道:"哪能呢。"说着把笔记本塞给志飞,志飞翻开看了看,说:"谢谢你,铭心。你要给铭远带啥说啥?赶快,时间不多了。"这话刚一说完,志飞的母亲却哭出了声来,两个妹妹一边抹眼泪,一边劝着母亲。铭心顾不上伤感,赶紧交代志飞:你告诉铭远,家里增购已经交完了,接下来可以闲几天了;妈的病还是老样子,爸的身体还好;家里刚买了两头小猪,妈说一头喂大了卖掉,给铭远准备明年的学费,一头等铭远过年回来杀了吃;三舅公前天死了,明晚要做道场,咱家已经送了礼了……一大堆的事儿,总也说不完,但想到人家家里人还有更多的话要说,铭心打住话头,最后说:"志飞,你就跟铭远说,家里都好,叫他安心读书,别操心家里的事。"说着摸出写好的信和30块钱,让志飞带给铭远,这钱是铭心熬了几个晚上的夜,点着火把到稻田里抓鳝鱼卖来的。
"呜--"的一声汽笛响过,轮船就把志飞和他父亲带走了。铭心告别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志飞母亲和妹妹,独自往家里走去,一条孤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他身后。
    (三)

正如铭心所担心的,铭远在学校的确饱受煎熬。这煎熬首先来自困窘的生活,与弟弟一样,初入省城,铭远也被眩目的都市照花了眼。只是弟弟在一番目瞪口呆之后,还得回到井底一样的山里老家,而铭远却将在这里展开自己新的人生。大学就象一面厚重的幕布,穿过它,铭远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舞台。
刚入学时,寒酸的衣着,生硬的乡音,常常使铭远成为同学们的笑料。好几次,他为了"乡巴佬"、"农民意识"这样的词,跟别人争得面红耳赤。
同寝室有个叫秋锋的,是省城人,父亲是省里某厅副厅长,秋锋在同学中就很有派头,经常邀约一帮人去吃吃喝喝,同学们也多半巴结他。开学一个多月后,秋锋过生日,叫了全寝室的人去饭店喝酒。其他人早都跟他称兄道弟,独铭远与他没半点交情,就说自己不去了,别人劝了半天,只是不允。同学就说:"你不去,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铭远就说:"我不想去。为啥要为别人的面子,让自个不痛快?"秋锋亲自来叫,依旧说不去。秋锋恼了,骂道:"老子这么给你面子,你还想干啥?"铭远冷冷地说:"我没钱去凑你的热闹。"秋锋就不屑地说:"不就为钱吗,大家凑钱,你那份我出了。"铭远说:"多谢了,我欠不起你的情。"秋锋就大骂了一句:"该死的乡巴佬!"骂完带着帮人,扬长而去。铭远闷了一肚子的气,却无人可诉,无处可泄。待气平了,他对自己说:你要用自己的行动,让蔑视你的人闭嘴!此事过后,同学中再有什么聚会,没人来叫他了。
在旁人的冷眼里,铭远平静地独来独往,在铭远平静的眼中,人们热热闹闹地享受着大学生活的悠闲和惬意。铭远的大学生活,就象老家门外那条小河,日复一日静默无声向着自己的方向流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在平静的外表之下,只有铭远自己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因为成绩出色、性情随和、处世沉稳,铭远一直是老师的宠儿,在同学中也有着极好的人缘。进了大学校门,铭远却发现自己以前的优势却全然丢失了。
与纯洁的中学校园相比,大学已经有了浓重的社会气息,从秋锋的飞扬跋扈,到他身边一帮人的趋炎附势,再到开学后班干部竞选时的拉帮结派和勾心斗角,铭远真切地感觉到,生活再也不是过去的生活了。刚结束了高考,大多数人还在喘气歇息,铭远已经把自己投入了新一轮的竞争。在这场竞争中,铭远明白自己毫无优势,他冷静地思考了自己的处境,给自己确定了以学习成绩打好基础,把握时机争取脱颖而出的"路线方针".于是他很快适应了在别人的冷眼之下,不动声色地过自己的生活。
艰难的生活铭远可以应付,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对铭心的朝思暮想,却让他始终找不到排解的出口。把弟弟送走那天,看着那张平常比溪水更纯净、比阳光更明亮的脸上结满了哀愁,流淌着泪水,铭远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发紧,一阵阵疼痛。等车子刚把兄弟带走,铭远自己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刚开学那些天,课程还没正式展开,同学们无事时就三五成群出去逛街,逛公园,逛一切可以逛的地方,大多数同学都不是省城人,来到这花花世界,满眼满脑子都是新鲜劲儿。铭远很少出去,因为一出去,多少也得花钱,尤其与同学一起出去,自己不花钱就意味着要占别人便宜。于是他常常一个人躺在宿舍里蒙头大睡,其实根本睡不着,躲在自己的小窝里,只为了合上眼,好好想想家,想想弟弟,想想以前的快乐时光。以前的生活就象儿时着凉了,母亲用茅草根熬来喂自己喝的汤,加了点糖,微微发苦,又透着丝丝甜意。
听父母说,铭心是自己一个远房表叔的儿子。表叔两口子死于一场大修水利的运动。那年公社不晓得是哪个龟儿子心血来潮,说要学习红旗渠,造一条上百里的引水渠,从远方一座大水库引水,让方圆几百里地的村寨所有农田都不愁缺水。这项宏伟而荒唐的工程居然造起来了,但是到了铭远家这一带已经是水渠的下游,从造好时起,水渠里就从未见过一滴水。而为了造这条水渠,开山放炮、铺路架桥,却填上了几十条人命。铭远的父亲偶尔说起这事,会感叹道:"这哪是造水渠哟,简直是造孽!"
在离铭远家不远处的两山之间,有一座气势恢弘的大桥,与别的桥不同,这桥下面没有水,桥上是水渠。儿时的铭远和铭心去玩过几次。铭心问铭远:"哥,你说这桥下又没水,要这桥干啥呢?"铭远就骂他:"笨蛋,没看见山两边都是水渠吗,不修桥,水从这山流下去,到了那边山头怎么爬得上来?"铭心又问:"可是这水渠里也没水啊?要这水渠干啥呀?"铭远傻了眼,再也答不上来了。
后来父亲偷偷告诉铭远,别再带弟弟去大桥玩,铭心的爹娘就是修大桥时死的,那一回修了一大半的桥塌了,7、8个人给埋了进去,这些人现在还埋在大桥底下。弟弟的爹娘就埋在大桥底下?!父亲的话让铭远不寒而栗,从此再也没带铭心去过大桥。
这些话父母几乎从不提起,但却时常唠叨兄弟两小时候的事。父亲说,铭心来到咱家的时候,铭远才4岁,铭心才2岁,路都走不稳,说话咿咿呀呀的,让人听也听不懂,可是话还很多,象只闹山雀,吵得很。母亲就说,铭心那时候就长得跟现在一样乖,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还挂着两条小鼻涕呢。父母还说,铭心到了这个家一点都不认生,不哭不闹。见了铭远,父母让他叫哥,他就叫了哥,还一把抱住了哥,把鼻涕蹭了哥一身。铭远恼了,使劲推开弟弟。父母就告诉铭远说,铭远啊,以后铭心就是你弟弟了,你得让着他,得好好待他。铭远打小就听话,于是认真地点着头说,我会好好待我弟弟的。
当天晚上,铭远缠着母亲,说要跟铭心一块儿睡。母亲起初不答应,说半夜要给铭心把尿的,你连自个撒尿还得大人叫,哪会照顾他?铭远就又哭又闹,软磨硬泡了半天,母亲终于答应了。第二天早上起来,铭远发现床上湿了一大片,而那个小东西还在呼呼大睡,铭远一巴掌打在了铭心的小屁股上,铭心顿时哇哇大哭起来。父母听到哭声跑过来,看到铭心光屁股上的手掌印,气坏了,给了铭远几个巴掌,于是铭远也哇哇大哭起来。
这些事,铭远多半是从父母口中说来的,有的一经提醒,还能感到有点印象,而有的事情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听父母乐呵呵地讲着这些事,自己和铭心乐呵呵地听着,仿佛在看一场电影,故事中的人物、情节与自己似乎毫无关系。但在模糊的记忆中,那双闪亮的的大眼睛,始终清晰可辨。
背着父母,铭远时时嘲弄铭心:"唉,太可惜了,爹娘没给你照相,我好想看看你小时候挂鼻涕的样子,肯定漂亮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铭心准会飞起一脚,大骂:"滚,那么小就对我下毒手,摊上你这该死的哥哥,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兄弟间的这些打闹,从来不会伤了和气,反而让两人的心贴得很近。
铭远、铭心的亲密,在左邻右舍是出了名的,别人家里兄弟吵架打架了,父母就训斥孩子:"你看看人家铭远、铭心,人家不是亲兄弟,可从来不吵不打,你们就不能向人家学着点?"不少人用羡慕的口气对铭远的父母说:"你们家养的这两个儿子好啊,又乖觉又孝顺。"父母嘴上说着那俩小子也够淘气的,嘴角眉梢却总挂着笑。
铭心认了个干爹,是父亲的一个好兄弟,两家住得也很近,出门喊一声都能听得见。干爹家只有一对女儿,大的与铭远同岁,小的比铭心大一岁。铭远常跟铭心去他干爹家玩,干爹一家也很喜欢这小哥俩,常常跟两人开玩笑,说要把两个女儿许给两人做媳妇儿。小时候铭远、铭心听了只晓得傻乐,大了之后再听到这样的话,铭远心里就有些不快,瞧瞧铭心,没看出有什么不自在,于是铭远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了。回头跟铭心找茬,铭心气鼓鼓地道:"你要我咋样?难道要我跟干爹干娘翻脸不成?"铭远也晓得自己不在理,只得回头跟弟弟陪不是。铭心性子好,一般都能原谅哥哥的无理取闹。但是有一回,哥俩却呕了一个多月的气。
上初中时的一个周末,铭远、铭心回到家不久,正在帮父亲浇菜园子,干爹家来叫铭远、铭心去吃晚饭。父亲便叫铭心自个去,铭远留在家里干活。结果当天晚上铭心没回家。夜里,铭远在床上烙开了烧饼,一想起铭心在干爹家里,让别人一家当成宝贝一般,两个干姐姐小红、小月一定围着他转来转去,想起他干爹一再提起让铭心上门做女婿的那些闲话,想起小月那死丫头在学校就常常对铭心挤眉弄眼,铭远肚子里就窝着团火,越想越气,根本睡不着觉。黑暗中铭远爬起来,偷偷溜出家门,便往铭心干爹家走。
走了一段路,凉风吹过来,铭远头脑清醒了一些,想想这样跑过去算咋回事儿呢?于是停下脚步,在小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对着黑黝黝的河水,想起在这里与弟弟一起游水、一起玩耍的种种情景来,他不晓得我会想他么?他为啥呆别人家里不回来?
一阵歌声,把铭远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是铭心在唱歌:山中只呀见藤缠树呀,世上哪见树呀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哎,枉过一春呀又一春……铭远发现,自己竟已在河边睡了一夜,身上被露水打湿了,浑身上下都在疼。铭心很喜欢在铭远面前唱这支山歌,铭远也一直很喜欢听弟弟唱这支山歌。然而此时在薄雾晨曦中,听着那清亮的歌声从河面上飘过来,铭远感觉它分明是一柄冰冷的剑,插进了自己心里,铭远想:今天,这歌是唱给别人的。
铭心从一片竹林里闪了出来,脸上一如继往挂着明朗的笑容,见到铭远,微微有些吃惊,那笑容就凝住了。铭远冷笑道:"咋这么早就走了?也不在人家家里吃早饭?"铭心道:"爸昨天说,今早得锄地,我就早点回家了。"铭远冷冷地道:"你还找得到回家的路?"铭心急了:"大清八早的,你发啥子神经?"铭远嚷道:"是啊,我发神经,我又没象你,有干爹干娘疼着,有干姐姐爱着。我就发神经了,你能咋样?"铭心径直从铭远身边走过去了,扔给铭远一句"神经病,懒得理你。"铭远气坏了,冲着铭心的背影喊道:"别人家有骨头给你啃,你干吗还回来?反正这儿也不是你家!"铭心猛地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铭远发现他的背影有点颤抖,心里有些后悔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没等铭远做什么,铭心突然象一头发怒的小牛,呼地冲进了竹林子里,留给铭远一条空荡荡的小路和一片绿得让人心寒的翠竹,铭远傻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白天在地里干活,回到家吃饭,兄弟两始终不吭一声,父母奇怪地问:"你们咋啦?是不是在闹别扭?"铭远说:"没,没有。"说完很辛苦地笑了笑,笑出了满脸的僵硬,铭心也笑了笑,一样很僵硬。下午返回学校,兄弟两一起出了家门。
一走出父母的视线,铭心便停下来,不走了。铭远以为他要说点啥,也停下来,等了半天,铭心却无话。铭远感到胸口憋得慌,空气似乎要凝结了,嘴动了动,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他问道:"你到底走不走?"铭心冷冰冰地说道:"我走不走关你啥事,你又不是我啥子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铭远刚想服个软,让弟弟消消气,不料铭心又说:"我答应小月了,在这里等她一块儿去学校。"铭远简直要气炸了,黑着脸,没再多说一个字,蹭蹭蹭走了。
回到学校好几天,两人还是不说话。有一天志飞嬉皮笑脸地问铭远:"喂,你们小两口咋啦?"铭远立马火冒三丈,骂道:"你他XX的少跟老子放屁,信不信揍你龟儿子?"志飞楞了一下,骂道:"XXXX的,老子是好心没好报,鬼才管你们的闲事。"骂完悻悻走了。
上初中后,兄弟两住了校,夜里铭心常常摸到铭远床上来,粘道:"哥,我被子太薄,我冷。"铭远就说:"那把被子抱来,我跟你换。"铭心说:"你的被子也不厚,我还是会冷。"铭远说:"那你说咋办呢?"铭心就说:"我要跟你一起睡。"铭远摸到铭心冻得冰凉的身体,就说:"进来吧,看你冻成啥样了。"铭心哆嗦着钻进被窝,怕冰冷的身体冻着铭远,故意离哥哥远了一点,铭远忍着冷,一把将弟弟搂进自己温热的怀里。铭心哼哼唧唧地说:"哥,恩,好舒服,我以后每天都跟你睡,好不好?"铭远说:"那可不行。"铭心耍起了赖皮:"我不管,我就要跟你睡。"铭远给缠得不行,只好说:"好了,好了,乖,别闹,睡觉吧。"
哥俩好得出奇,同学就开他们玩笑,说:"啧啧,这哪儿是兄弟,简直是小两口嘛!"这话让铭远羞红了脸,铭心却大大方方地说:"哼,小两口又咋样?你们羡慕了?羡慕也没用。"说着还亲热地搂住哥哥的肩膀。这一来,别人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过平日里一帮哥们儿还是不时跟两人开开玩笑,玩笑听多了,也就顺了耳,铭远也渐渐不在意了。然而今天志飞的一句玩笑话,却让铭远听得格外刺耳,并一反沉稳的常态,当场发作起来。等志飞走了,铭远骂自己:你这是咋啦?自己生气,拿人家乱撒什么火啊。
记忆中这一次闹别扭,是两兄弟最生分的一次。回到学校后第二天,铭心干脆搬到了志飞的宿舍去住,整天跟志飞同进同出,说说笑笑。铭远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先前还因为无端骂了志飞,有些过意不去,这下却是连志飞也恨上了。
然而到了最后,却还是亏得有志飞,兄弟俩才在一个多月后又和好了。那天下午,志飞来找铭远,说:"大班长,晚上老子过生日,你赏不赏脸吧?赏脸就等下了自习,跟老子去街上喝酒。"铭远想这是唱的哪一出呢?反正自己也没啥好怕的,于是应承道:"你的大寿,当然要去。一定去,一定去。"
晚上去了胡胖子开的饭馆,发现已经有10来个同学在了,铭心也在。那天大家喝了很多白烧,人人都有了醉意。铭远本来酒量不错,但因为心里烦闷,没多久也感到头晕了。朦胧中望过去,铭心搂着志飞的肩膀,也是满脸通红,一脸的醉态,铭心还不时把嘴凑近志飞耳边,说几句悄悄话,然后两人便哈哈直乐。铭远气坏了,又不好发作,于是偷偷溜了出来,来到屋外河边。
冷冷的河风刮过来,铭远酒气上冲,终于支撑不住,靠着墙根,哇哇狂吐起来。正吐得不可开交之际,突然有人来到身后,给自己捶起了背,"铭心!"铭远一反身抓住那只手,仔细一看,不是铭心,而是志飞,铭心站在志飞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志飞抽出自己的手,说:"铭远,我把铭心给你带来了,你们哥俩好好聊聊吧。我先进去了。"临走前,志飞又对铭远说:"铭远,今天不是我生日,叫大家喝酒,都是为了你们,你可别让我这顿酒糟蹋了。"铭远用力拍了拍志飞的肩膀,说:"志飞……多谢你。"
屋外只剩下两个人,铭远走到弟弟身边,小心地问道:"铭心,还恨哥吗?"铭心沉默着,铭远又说:"兄弟,都是哥不好,不该说那些混帐话来气你。你晓得哥嘴笨,可是哥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兄弟,你说说话呀,你不说话,哥心里直发慌。"铭心突然扑到铭远怀里,哭道:"哥,你别说了。你真的把我气坏了,伤透心了,呜呜……"铭远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抚摩着弟弟的后背,弟弟哭得身子抽搐,铭远的心也跟着一阵阵抽搐起来。过了一会,铭心不哭了,身子还扎在铭远怀里,说:"哥,我冷。"铭远紧紧抱着他,说:"那咱进屋去吧。"铭心说:"我不想进去,我想回去了。"铭远让铭心等一会,自己去跟志飞说了一声,离开了喝得东倒西歪的一帮家伙,带着铭心,返回了学校。
当天晚上,铭心回到了铭远的被窝;当天晚上,四周寒意逼人,铭远、铭心却感到无比温暖;当天晚上,兄弟俩不再只是兄弟了;当天晚上,铭远在心里对自己说:今生今世,绝不再伤害弟弟了。
孤独的大学生活才开始几天,身边没了铭心的影子,铭远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半年后才能回家,才能与铭心团聚,铭远觉得这一百多天的时光,漫长得无边无际。正在寝食难安之际,还好志飞来了,带了了家里的消息。铭远好象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浮在水里的木头,没顾得上给志飞倒杯水喝,就一把抓住他,问道:你见到铭心了?真的吗?啥时候,在哪里见到他的?他看起来咋样?他跟你说啥了?……志飞被搞得头大了十来倍,最后嚷道:"你龟儿子快闭嘴,再问下去,我啥也想不起来了。让老子好好想一想,然后慢慢摆给你听。不许打岔!"于是铭远乖乖闭了嘴,静静地听志飞把从碰到铭心之后的一切讲了一遍。听完却觉得很不满足,那些家里的猪啊鸡啊的事情,铭远不想操心,反正也帮不上忙。这个傻弟弟,交代了这么多话,却没几句是说自己的,难道你不明白,哥这会儿最想的是你么?志飞说你看起来不开心,你到底咋了?是不是想哥想的?你怕我钱不够花,熬夜去照黄鳝,那咋行呢,白天有那么多活要你干,晚上不好好睡觉,你会累垮的啊!
志飞回自己学校之后,寝室里又只剩了铭远一个人,他拆开铭心写给自己的信,只见上面写道:哥哥:时间很紧,志飞的船就要来了,我想不起该说啥。
哥,我很想你。你快点回来吧。
弟:铭心
   (四)

从省城回到家的铭心,仿佛换了个人,以前那个唧唧喳喳的"闹山雀"话少了,整天只闷头干活、吃饭、睡觉。村里小七、黑子、山娃等人来找他赶集,也总说没意思,不去。走在乡(公社已经改为乡了)上那条小破街上,铭心没法不想起花花绿绿的省城,越想越觉得这山里人的命太贱了,越想越打不起精神来过这苦日子。
省城再美好,也只是一个遥远的梦,而梦再美好,终归会醒来。坐在门前小河边,看日子一天天流淌过去,铭心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就是身下这石头,山外的世界再好,自己的根却已经长在了这大山里,石头就是石头,无法变成自由的流水,去它想去的地方。这样一想,心中竟轻松了一些,铭心晓得自己已经认命了。
交完增购,秋忙又到了,掰苞米、割黄豆、栽晚稻、种萝卜、种白菜……日子真是忙得不行。铭心干活比过去勤快、专心多了,很少再跟村里一帮伙伴出去疯跑。一个秋天过去,他仿佛完全长成了大人,嘴上的绒毛也变硬了,变粗了。父母不再为他的变化担心。
起初干完活,晚上躺在床上,揉着自己浑身酸疼的胳膊腿,铭心脑子里还会出现省城里的楼房、大马路、车子、哥哥的校园、还有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城里人,梦里也见到自己又站在城里马路上,穿得居然跟城里人一样。日子久了,这样的记忆和梦境就象门外的小溪,流走了,不再回头。而整日关心的,是怎样把家里的活做完,虽然它是永远也做不完的。家里买头猪,杀只羊,送人情之类的大事,父母也经常跟他商量了,有时他的话还成了决定性的意见。
除了家里干不完的活,最让铭心揪心的就是铭远。为了多弄点钱给铭远寄去,铭心上山挖药材、扛棒棒、下河捉鱼摸虾,啥都干了,可还是换不来几个钱。并且地里的庄稼才是正事,对付完它之后,留给铭心做这些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为了从石头缝里给哥哥刨几个钱,他不得不在干完沉重的农活之后,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爬山涉水。几个月下来,铭心明显瘦了。
天凉了,田里的黄鳝全躲进了洞里睡大觉。铭心一连几个晚上照黄鳝,连个影子也没见着,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行当。这天晚上躺下后,铭心盘算了一通,决定趁着又有10来天的农闲,进更深的山里跑几趟,扛棒棒换点钱,寄给铭远。
扛棒棒不仅又苦又累,而且危机四伏。首先要走两天的山路,一直走到无路可走的原始森林里。一路上吃的是干粮,喝的是生冷的山水,所以不能沾油荤,否则保准坏肚子,所以来回4、5天,肚子里的油水一定被窝窝头、咸菜刮得不剩一点油星,直冒酸水。一路上如果能有人家收留,在柴房或猪圈里住上一晚,就算是交上好运了,大多数时候,只能找个背风的山岩,弄些茅草盖在身上,眯上一会就了事。森林里虎豹、山猫这样的大家伙已经很少见到,但是狼和毒蛇还是不少的,随时都得提防。然而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于人,扛棒棒并不是棒棒已经摆在了那里,等着你去扛,它们还长在地上,你得去砍下来,剔去枝桠,才能把它扛走。并且这些棒棒都属于国家林场,由于来偷的人太多,林场就给看林人装备了火药枪,发现有人偷棒棒,有的看林人开枪时一点都不手软。因为太艰险,所以一般人家很少去干这营生。
铭远上高中时,有个周末回家,发现铭心不在。父母告诉他铭心去扛棒棒了,铭远急得脸都青了,一个劲抱怨父母为啥不拦住他。本来铭心应该下午到家的,可是天黑下来了,却还是不见人影。铭远的脸随着夜色,变得越来越阴沉,勾着头坐在堂屋里,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摸样。父母劝了几次,让他去睡,他让父母先睡,说自己一定要等到铭心回来。
半夜里,铭心到家了,铭远一把抓住他,使劲摇晃着叫道:"谁让你去干这样的事?你不要命了啊你?"铭心却嬉笑道:"看你,急成那样儿,我这不好好的吗,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铭远气急了:"你说啥?你居然去过好几回了?你问过我了吗?你怎么就敢偷着跑去干这样的事?"铭心嘿嘿笑道:"就是怕你急了犯牛脾气,我才让爹娘别跟你讲的。"
当天晚上,铭心脱下衣服,肩上红肿了一大片,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丝,铭远轻轻抚摸着弟弟的肩头,眼泪就滴在了弟弟身上。铭心还冲着哥哥笑着,却笑得很勉强。铭远见不得弟弟这样的笑容,平日很少掉泪的他,这时把一串串眼泪洒在了弟弟的脸上,抽泣道:"我晓得,你是为了我,才……才去扛棒棒的。……答应哥,以后别再去了,你要出了事,你让哥咋办呢?"铭心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听你的,我以后不去了。哥,亲亲我吧,我累得亲你抱你的力气都没有了。"铭远捧起弟弟的脸,发现弟弟的大眼睛里,不知何时也蓄满了泪水。铭远忘情地俯下了身……
铭心晓得爹娘不会让自己再去扛棒棒的。第二天,他不动声色备好干粮,约好了同伴。第三天一早,趁着父母还没起床,铭心偷偷出了门。走到半路上,碰到几个熟人,让他们给父母带了个口信。
正应了那就"久走黑路要撞鬼"的俗话,铭心这一趟终于出事了。他是被同伴抬回家的,一条腿上用野藤、布带胡乱绑棒了根柴棍--他的腿摔断了。铭心歉意地望着父母,还是嘿嘿笑着。母亲却当着众人就抹开了眼泪。父亲便怪她:"命检回来算走运了,你就别哭了。"说完又千恩万谢铭心的同伴,留他们在家吃饭。同伴们都很识趣,说家里有事情,先走了。
听同伴说,这一趟特别倒霉,去偷棒棒时就碰到了看林人,亏得几个人都年轻力壮,跑脱了。换了几次地方,才砍到了棒棒。扛着棒棒出山时,偏偏又碰到了巡山的,这次是在一条打柴人踩出的小路上,几人扔了棒棒就跑。铭心跑在最前边,转过一个山嘴时,没发现路已经到了头,一脚踩空,摔了下去。这时一个看林人追到了,几个小伙子紧握柴刀,红着眼吼道:"我日XXXX,人都给你逼到悬崖底下了,你杂种还想咋样?"看林人楞了一下,放下枪,走过来说:"那还楞着干吗?快找找看啊。"话音刚落,从崖口传来了呻唤声,众人大喜,趴到崖口,发现铭心给一棵大树拦在了半坡上,而且这山崖也就崖口的地方险恶些,下半截山坡却较平缓。于是众人赶紧另外找路绕到崖下,费了半天工夫,终于把铭心给弄了下来。草草包扎了一下,看林人让大家赶快把铭心抬出山去。临走时对大家说:"我们也不是要逼死大家,可这是我的工作,总不能看着这山林给偷光吧?你们年纪轻轻的,以后找点别的事做,别再来玩命了。"大家应承了,又道了谢,匆匆抬着铭心出了山。
铭心的干爹有点治跌打损伤的小手段,来给铭心看过后,说敷点草药,好好养些日子,保准没事。听了铭心受伤的经过,又说这孩子真是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夜里,铭心昏昏沉沉睡过去,梦见铭远站在自己床前,铭远对他说:"你真是不听话,又去扛棒棒了,这回好了,腿都摔断了,你是要急死我啊……"铭远说着流出了眼泪,滴在自己脸上,凉凉的。给这凉意一激,铭心醒了。手一摸,脸上真的湿了,而床头,果真坐着个人。铭心问道:"谁?"那人轻声道:"是我,你轻点,别吵醒了你娘。"铭心便知道,那些眼泪,原来是父亲的。父亲拍拍铭心的脸蛋,说:"睡吧,我走了。"一个黑影,蹒跚着去了。
有干爹的悉心照料,铭心的腿果真很快没事了。伤好之时,已近年关。母亲总念叨铭远该回家了吧,然而铭远却来信说,自己在省城找了份工作,趁假期挣点钱,所以就不回家过年了,让父母别挂念。想了盼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铭远竟然不回家过年?这消息让铭心顿时六神无主了,但看到母亲已经在垂泪,自己的眼泪就不敢再让它流出来。
这个冬天冷得出奇,哥哥没回家,母亲病情加重,起不了床,父亲又不会家务,一个新年,铭心忙坏了。直到正月初十过了,才抽出空,去给干爹干娘拜了年。
每年正月13到15,公社街上照例要耍龙灯,听说今年有上十条彩龙。到了13这天,村里家家户户几乎倾巢出动,傍晚几个年轻人来约铭心同去,铭心迟疑了好一会,说:"我还是不去了。还没给娘煎药,猪食也没煮好……"同伴一再怂恿,父亲也在一旁说:"你就去吧,家里的事我来弄。苦死苦活一年了,去好好玩玩吧。"
到了公社,街上已经是人贴人了。夜幕笼罩,灯影闪动,龙灯过处,鞭炮震耳欲聋,土制烟花喷射出眩目的火花。最让人们兴奋的是铁水花,用一大炉,将破铜烂铁熬化成水,以一长柄铁勺舀出一勺,往空一抛,随即用一大铁板,迎上一拍,漫天就飘洒出细密的金红铁星,往上飞,往上飞,再洒落下来,人群便潮水一般四散躲避,伴着大姑娘、小孩子的尖叫声。其实掉下来的已经只是开始冷却的细铁末,即使掉在身上,不会烧坏衣裳,落在肉上,也只微麻。但是如果打铁水花的技术不好,就难免掉下小铁丸子,落在身上,衣裳烧出洞,落在肉上,就会烫起泡来。街上打铁水花的几个老师傅都不会让大家吃这样的丸子的,不过人们照例要躲闪,要尖叫,这样也很好,更热闹些。每一次金星漫天,都照出了一张张开心的黝黑笑脸。最高兴的是穿戴一新的小娃子,拿着烟花爆竹,小耗子一般,在人丛中乱钻,招来阵阵笑骂。最幸福的却是大姑娘小伙子,今天他们可以几乎不受任何约束,在大街上追逐嬉闹。拉拉扯扯,挤挤碰碰是难免的,没人会在意。争风吃醋的事也有,但只要别太出格,一般不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铭心与同伴们挤散了,一个人又胡乱逛了一会,渐渐失了兴致,找不到同伴,于是就独自回家了。
月光照着铭心回家的路。想起以前看龙灯,多半是与铭远同行,而这一次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铭心觉得身上冷起来了。
开春以后,漫山遍野树绿了,花开了,死寂了一冬的小河,又重新灵动起来,发出汩汩的水声。就在这充满生机的季节,母亲的病却越来越重了。父亲整日唉声叹气,铭心忧心得不行,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帮家里度过难关。
正在这时候,另一件铭心一生从未碰到过的烦心事来了。干爹与父母商量好了,说要让铭心与小月成婚,给母亲冲喜。铭心从不相信这一套迷信玩意儿,却无法说服老人,只得咬牙死撑着说,反正我不结婚。赌气之下,铭心很长时间都不去干爹家。偶尔在路上碰到小月,铭心浑身不自在,不料平日火辣辣的小月,竟也变得羞羞答答起来,总是一低头,悄悄溜走了。
小时候看别人结婚,铭心与铭远也是高高兴兴跟着大家笑闹;等兄弟两关系不寻常之后,再去喝别人的喜酒,两人还是会跟大家一起闹一起疯,疯完了回到家,铭远就时常叹气,夜里对铭心折腾得也就特别卖力。铭心心里也不自在,但是对以后的事,一直没去想太多。结婚生子这样的事,铭心始终觉得离自己很遥远。然而如今一觉醒来,这事已经逼到头上了,而身边,已没有了铭远。实在愁闷得不行,铭心就给铭远写了封信,问道:哥哥,爹娘让我跟小月成婚。可我心里只想着你,我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这天晚上,父亲去了干爹家,母亲把铭心叫到了自己床前。母亲问道:"铭心,你不喜欢你小月姐吗?"铭心没吭声,母亲又问:"小月长得挺好看的啊,去她家提亲的人都踩破了门槛呢。你对她哪样不满意?"铭心闷闷地说:"没有不满意,我就是不想结婚。"母亲点点头,说:"铭心,我晓得你为啥不想结婚,你喜欢你哥,对不?"铭心惊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母亲看铭心的样子,让铭心别着急,然后边咳嗽着边喘息着,慢慢对铭心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
你和你哥的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爹也看出来了。你别惊怪。你晓得么,你们和你们的爹当年一个样。晓得我为啥说你们的爹么?我说的是铭远的爹,和你亲生的爹,他们当年就跟你们如今一个样。
那时我和他们都还年轻,家里给我说了亲事,男的长相不错,人也厚道,他就是铭远的爹。我们就在一个村里,都是看着对方长大的,我很满意这门亲事。可后来我发现,他不喜欢我。我又听家里人说,他家里很满意这门亲事,但他却总说自己不想娶媳妇。妹子家心思细,我想起平日里他和你爹亲热得过了头,心里就有了点怀疑。
于是有一天,我就在现在咱家门竹林子里拦住了铭远的爹,逼问他,到底为啥不想要我?他给我逼得不行,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就问他,是不是因为你爹。他当时也给我吓着了,就跟你刚才一个样子。我一看他的样子,就啥都明白了。
回到家,我跟爹娘说不想要这门亲事了,挨了一顿骂。我们那时候,说是新社会了,可婚姻还都得爹娘做主,做儿女的,哪有说话的份?爹娘定下的亲事,你想要也得要,不想要也得要。
我想了好几天,哭了好几天,觉得自己真是命苦,怎么会碰上这么个人呢?亏我以前还偷偷喜欢了他好几年,哪晓得人家心里早就有人了,还是个男的。可是光哭也没用,我后来想通了,自己的事,还得自己去做,要不然我这辈子就给毁了。
我也想过把底细告诉爹娘,可是想想在这山里,除非家里穷,哪个男人会不抱老婆养孩子?从没听说过有男人喜欢男人的。所以我要去跟爹娘说这样的稀奇事儿,肯定又会给自个招来一通臭骂。
这条路走不通,我就想了别的路,我去找你爹了。我跟他说,我和铭远的爹都甩不脱这门亲事了;我还跟他说,他和铭远的爹往后都得娶老婆抱孩子;还跟他说,如果他真的喜欢铭远的爹,就别把他往绝路上逼……你爹听得脸越来越白,最后他说,你就别操心这事了,我一定让他跟你好好过日子。
铭心,你晓得吗,你爹是个好男人,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男人了。那天跟他说完那些话,我回家了。没过两天,就听说你爹出了门,跟人唱灯戏去了。你爹唱灯戏唱山歌,方圆百里都有名,样子又生得好,不晓得迷住了多少妹子。可这些傻妹子哦,她们都不晓得,你爹他喜欢的是男人。
你爹这一趟出去就是半年,回来时,带了个妹子在身边。他们来咱家,说没赶上我们的喜酒,专程来补上喝两杯。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喝了好多酒,大家没说啥不该说的话,可几个人都哭了。
后来你爹娘出了事,你有几个亲戚,跟你家关系近些,可他们家家娃儿都不少,谁也不想要你。铭远他爹就对我说,想抱你回来,他还怕我不答应。没想到我一口就答应了。他不晓得,我心里一直在念你爹的好。
当年你爹出去,我晓得他是要断了铭远他爹的念想。我还晓得,他没把我找他的事告诉铭远他爹,他要讲了的话,依铭远他爹那副死性子,还不恨我一辈子?
我们把你抱回来,看到你的样子,我就伤心透了,你跟你爹小时候长得简直一模一样。我当时就想,我要把你当亲儿子来养,我们亏欠了你爹的,要在你身上给他补上。不这样,到了阴间,你爹也不会放过我们啊。铭远他爹让你退学,我为这事儿跟他怄了好多天的气。
铭心,爹娘终归是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爹。没让你接着读书,你怨爹娘吗?
铭心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听到娘这么说,哭道:"娘,您别说了。我不怪你们,不读书是我自愿的。求您别说了……"
母亲捧着铭心的脸哭道:"儿啊,不是娘狠心逼你,这些话我本来打算自个带进坟里就算了……可是如今,你说你不结婚,你让娘咋办?……娘晓得自个没几天好活了,看到你和你哥这样,娘就是埋进了土里,也闭不上眼睛啊……乖儿,听娘的话吧,男人跟男人,在这世上没你们的活路啊。你就答应娘,跟小月结婚吧。你看我和你爹,这么些年过来,不也活得挺好吗?"
铭心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木头一样跪在母亲床前,脸白得发青,眼珠子半天不见转动。母亲慌了,拼命摇着他的身体,拍打着他的脸,用力掐他的人中。铭心突然喷出口鲜血来,溅在母亲手上、脸上、身上……
三天之后,铭心答应了父母,跟小月成亲。婚期,就定在7天之后。
    (五)

寒假前几天,铭远本来已经和志飞约定了归期,秋锋的一番话,却让他决定留在学校过这个春节。
秋锋说:"铭远,既然你家里困难,干吗不留在省城,趁假期找点事做呢?为下学期挣点学费也好啊。"铭远迟疑道:"上哪儿去找事做啊?"秋锋说:"去"豪都"吧,我都跟陆胖子说好了,这个面子他还得卖我的。"铭远心里七上八下,犹豫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好吧。秋锋,多谢了。"秋锋骂道:"靠,跟我还客气啥。"
于是学校放假第二天,铭远便到"豪都"做了临时工。"豪都"是省城一家名气不小的大酒店,陆胖子是酒店老板。以前秋锋曾带铭远来过这里,享受上好的服务,这一次铭远再来这里,却是来替别人服务了。好在陆胖子很够意思,没让铭远去端茶递水,甚至没让铭远到大堂里抛头露脸,而是把铭远安排在了酒店公关部。铭远对公关一窍不通,陆胖子似乎也没啥事要他去做,半个多月时间,铭远除了抄写、整理过几份文件报告,整天就呆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
从公关部几个小姑娘的叽叽喳喳中,铭远得知陆胖子是秋锋父亲的朋友,铭远这份活原本是别人兼带着做的。铭远第一天上班时,陆胖子亲自把他送到公关部。此后,小姑娘们就都对铭远十分客气,一些本该铭远做的事,她们都抢着干了,让铭远闲得发慌。
铭远穿上酒店的一套毛料西服,人显得很精神,公关部里一帮小姑娘就常常拿他开心:"铭远,啥时候把女朋友带来给姐姐看看啊?"铭远说:"没有。"女孩子们就说:"哟,铭远还怕羞啊,这么帅的小伙,会没有女朋友?"铭远说:"真没有。"女孩们又说:"真的啊?那我们给你介绍一个,你要不要啊?我们这里就好几个,你看上谁了?说出来,今晚就跟你走。"铭远没想到这帮丫头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羞得满脸通红,但他是不肯吃亏的,就说:"你们啊,我可不敢要。"女孩子们就好奇地追问:"为啥啊?我们长得不好看吗?"铭远说:"我怕给绿帽子压死啊。"女孩子们就尖叫起来,嚷到:"撕他的嘴,撕他的嘴,这小子,还以为他老实,原来一肚子坏水。"几个人扑上来,抓住铭远,倒没有撕他的嘴,而是用口红,给他画了个满脸花。
15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临走时,陆胖子给了铭远1千块钱,并让他把身上穿的西服摘去酒店的牌子,带回去穿。铭远说太多了,真的太多了。老板说,小兄弟,让你堂堂一大学生干这种活,委屈你了,以后多跟秋锋来玩啊。铭远回头把情况跟秋锋说了,秋锋说:"你可真是个土包子,1千块对他来说连个屁都不算。妈的!这个铁公鸡,才给1千块。"铭远小声道:"1千块不少了啊。"秋锋冷笑道:"不少?你晓得他龟儿子有多少钱吗?"铭远想想说:"总有1百万吧。"秋锋说:"哈,一百万,他啊,5千万还差不多。知道他为啥对你那么好吗?那是要巴结我,也就是要巴结我老爸,我爸常把一些会拉到他那儿开,让一些客人到他那儿住,一年拉给他的生意连5百万都打不住。"铭远眼睛瞪得溜园,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半个月的酒店打工生活,让铭远坚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一个个衣着入时,骄矜地出入于酒店的客人,让铭远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另一种生活的气息,它就象酒店咖啡吧里优雅的音乐、柔和的灯光、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浓香四溢的咖啡--这就是都市,这就是都市生活。以往铭远走在大街上,为流动在高楼大厦外墙上的光辉吸引,而今走进它们的内部,铭远才知道,比起内部奢华的衣香鬓影、灯火辉煌,高楼大厦外表的光彩是何等苍白。打工时,铭远常常猜测,这老板得有多少钱啊?听秋锋一露底,他既感到惊叹,又感到悲哀,为自己遥远山野里挥汗如雨的父辈,还有象铭心一样拥有一个灰茫茫却可以一眼看到底的未来的年轻人悲哀。他们一辈子跟泥土较劲,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何在呢?如果自己不考上大学,也就会混迹于他们之中,象一颗尘埃坠入大地,生命的光彩完全被泥土的混沌所吞没,铭远简直不敢去作这样的设想。他庆幸自己逃离了农村,逃离了山野,他要让自己留在都市里,好好生活下去。
手里有了1千块钱的"巨款",铭远首先给自己添置了几件象样的衣服,给铭心买了件纯白的休闲衬衣、一条牛仔裤,牌子是佐丹奴。铭心最喜欢白衬衣,但是以前穿的衬衣都是乡下裁缝做的,又土气又死板,而牛仔裤他根本就没穿过。一想起弟弟高挑结实的身材,裹在这样一套衣服里,将会如何挺拔,那张明朗的脸,在洁白的衬衣映照下,又将何等动人,铭远不禁有些意乱神迷。买完这些东西,铭远还有400多块钱富余,尽够下学期的学费了。他把这些钱存入了校门外的储蓄所。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存款,铭远心里有了踏实的感觉。而一身新衣,又为这个相貌原本不俗的乡下少年,增添了一种动人的神采。铭远身边的朋友明显多了。其实自从跟秋锋交上朋友之后,铭远身边的朋友就已经多起来了。
说起来,铭远与秋锋的结交,得益于他多年在山路上奔波磨练出的过人脚力。大学第一学期过半时,学校开运动会,作为班上的体育委员,秋锋四处拉人报名参赛。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大部分的项目都有人报名了,然而万米长跑却始终空缺,而这个项目历来是学校运动会的压轴戏,分数也比其他项目高出好几倍。秋锋追着众人跑了好些天,还是没人敢报名。平日追在他屁股后边的一帮家伙这会儿一见他,比躲瘟神还闪得快,实在倒霉给他揪住了,这帮家伙就乱摇着双手嚷:"求求你,放过我吧,你让我干啥都行,就是别让我跑这要命的一万米。我上有高堂,下无妻子,你就高抬贵手吧。"把个秋锋气得一次次要当场晕倒。秋锋也想过自己报名参赛,但是他清楚自己耐力不行,参赛也是去丢人显眼,这样的事他怎能去干呢?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铭远来找秋锋,说:"听说万米还没人报,是吗?"秋锋一抬头看见是这小子,心里乐开了花:小子,不是老子要害你,这可是你自个把脖子伸出来的。嘴上却故意不动声色:"怎么,你想报名?你行吗?"铭远淡淡地笑了笑,说:"哦,有人报名了?要是这样,我就不凑这热闹了。"秋锋急得直想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心里对铭远"XXXX的、龟儿子"一通乱骂,嘴上却说:"是有两三个人报名了,可我怕他们都不行,你要是肯报名,我就给你报上去了。怎么样?"铭远又笑了笑,道:"好吧。"转身离开时,铭远想起刚才秋锋尴尬、着急的样子,简直要笑出声来,他在心里说:龟儿子,老子好心帮你解围,还敢跟我玩心眼?等着吧,老子还会给你个大惊喜的。铭远敢于报名,并不是找死。其实在中学时,他就一直是学校长跑冠军,县城里一年一度的环城跑,他也得过两次第一、一次第二。
运动会最后一天下午,激动人心的万米比赛终于开始了,铭远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固定在第2、3名的位置上,别人快他快,别人慢他也就降低一些速度。比赛一共要绕操场25圈,过了10圈后,30来人的参赛队伍分成了4个纵队,跑在第一纵队的只剩下5、6人,过了20圈后,这个纵队只余下3人,除了铭远,另外两人都是高年级学生,并且都是校长跑队的主力,铭远跑在他们中间,步子象山里的野鹿一样轻快。这时看台上的喝彩声、加油声、锣鼓声已汇成了山呼海啸,叫得最响亮的是铭远所在的模具制造系,这个系规模不算大,以往运动会上总是陪太子读书,万米长跑项目更是常常空缺,这一次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能跑的小子,难怪大家都激动得简直要疯了。
冲刺的枪声响起,铭远犹如离弦之箭,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身边夹击他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拉开了几米远,两人奋力追赶,距离却越拉越大了。铭远刚一冲过终点,秋锋就从几米高的看台上跳了下来,一把抱住浑身臭汗的铭远,使劲拍打着他,叫道:"太棒了,你小子真他妈棒,靠,我都要高兴疯了。"
晚上,系里开庆功会,铭远自然成了主角,系主任向他敬了酒,指导员向他敬了酒,秋锋也向他敬了酒,秋锋敬酒时说:"铭远,以前得罪之处,别放在心上,今后有啥用得着哥们儿的地方,尽管说话。"铭远愉快地与他一饮而尽。
期末考试,铭远再次让众人大吃一惊,7门功课,他竟有6门在90分以上,其中一门更是拿到了满分。秋锋捶了他好几拳,骂道:"你个畜生,还让不让大家伙活了?"秋锋其实活得很好,这个成天吃喝玩乐的家伙,考试时靠着铭远友情赞助,居然门门功课都及格了。自从运动会后,铭远也跟着秋锋吃喝玩乐过几次,尽管没那帮跟屁虫的次数多,可去的都是豪都一级的"高尚"场所,这是跟屁虫们无缘得到的待遇。
新学期又开学了,铭远整理好被灯红酒绿扰乱的心绪,把对父母、对铭心的热切思念小心翼翼收拾起来,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之中。模具专业的课程对于年轻人来说实在枯燥乏味,加之刚跨过高考门槛,很多同学都把自己连人带心都放飞了。看电影,泡舞厅,谈恋爱成了最时尚的生活方式。上学期考试,不少人亮起了红灯。系里领导愤怒了,下令新学期期末考试决不手软,三门不及格者留级,四门不及格者就对不起了,卷起铺盖卷走人。
然而严厉的规定并不能完全让学生们收心,开学后,学校简陋的小舞厅依旧夜夜笙歌,电影院也几乎场场爆满,而在三月的春风里,校门外小河边,总有蠢蠢欲动的人影和暧昧的窃窃私语。
铭远不为身边的一切所动,他心里很清楚,从无权、无势、无钱的"三无"家庭走出来的自己,想在省城立足,就得靠自己去打拼。秋锋几次来拉他去玩,都被他轰走了,他冷冷地说:"少爷,我可不象你有个好老爸。您一边玩儿去吧,别烦我干正事。"秋锋气得大骂:"该死的,简直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老子懒得理你了。"骂完悻悻去了。
就算是石头,也会有翻滚的时候。铭远并不是石头,家里的一封信、一封电报一来,他的心马上乱了,乱得六神无主。
信是铭心写的,铭心问道:哥哥,爹娘让我跟小月成婚。可我心里只想着你,我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除了与铭心一样恐惧、担忧、茫然,铭远又哪里拿得出什么好主意来?事实上,很早以前,铭远已经在担心这一刻的到来了。自从上了高中,知道了"同性恋"这个词后,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就始终笼罩在铭远心中。每次激情过后,看着铭心脸上慵懒、满足的神情,摸到那具散发着青春光泽的身体上凉凉的汗珠,铭远心里总会一次次发紧、疼痛。如今,最害怕的一刻终于来了,铭远知道弟弟的无助,然而他自己也一样无助。
就在铭远焦躁不安之际,铭心的电报来了:哥哥,快回家,妈快要不行了,她要见你。铭远感觉头顶响起了一声惊雷,在惊慌失措之中,若不是秋锋帮忙安排,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踏上回家的路。
赶到家中,铭远见上了母亲最后一面。母亲躺在那具小小的柏木棺材里,睡得很沉,皱纹密布的脸上,分明还留着一分愁苦、两分留恋、三分期盼。铭远流着泪跪在母亲面前,喃喃道:"娘,您想对儿子说什么呢?……娘,儿子回来了,来看您了,您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你儿啊?"
听铭心说,母亲一开始死活不让把铭远叫回来,说不能耽误了孩子念书。但是到了神智不清的时候,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老人却一直在念叨:快让铭远回来吧,我还想见他一面啊。
安葬母亲那几天,家里忙乱不堪。铭远神情近乎麻木,帮不上什么忙,倒是弟弟铭心,分别不到一年,已完全是一派持家男人的样子了,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是他在指挥张罗,父亲倒给他打起了下手。
母亲入土的那天晚上,铭远呆坐床前一宿。铭心跟他说起过年时,母亲念叨:这孩子咋就不回家过年呢?眼泪又从铭远通红的眼里了流下来。
回家好几天,兄弟两还是睡在一张床上,但是谁也没碰对方。
母亲下葬后第二天一早,铭心的干爹来了,对铭远父亲说:"亲家,亲家母刚走,照说我不该来说这样的事儿,可是这红白喜事都是大事,当不得儿戏的。先前说好后天给铭心和小月成婚,本意是要给亲家母冲冲喜,可万万没想到亲家母竟然等不及先走了。剩下这喜事是按期办,还是拖一拖,你看着办吧。"
隔着板壁,铭远听到这番话,脸唰地变得惨白,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铭心,铭心的脸也是苍白一片,他耷拉下头,避开了哥哥要喷出火的眼睛。等外面的人一走,铭远死死掐住铭心的脖子,哭喊道:"你都定了要结婚了?为啥不告诉我?你为啥要瞒我?你们为啥都要骗我?你说话啊!你给我说话啊!!!……"父亲听见动静,冲进来,慌忙去拉铭远的手,怎么也拉不开,急得给铭远几个大嘴巴子,铭远才松了手。铭心已涨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红红的印记,"喀喀"咳了几声之后,铭心惨然笑道:"哥,你掐死我吧。"父亲急得大吼:"XXXX的,你小时候是咋答应我们的?你说你要好好待你兄弟!如今你娘刚一走,你就要害你兄弟了?要害你都害死吧,把我这把老骨头也掐死算了,反正我也活腻了……老天爷啊,我到底造了啥子孽哟!"铭远不想听父亲的哭嚎,一头冲出了家门。
在小河边一处隐秘的石岩下,铭心找到了哥哥。铭远痴痴地望着脚下的河水,满脸是泪。铭心在铭远身前跪下来,哭道:"哥,你别这样,你恨我就打我骂我,你想要我的命,就把它拿去。求你别这样了,我害怕,呜呜……"铭远捧起铭心的脸,望着那脸上的串串泪水,猛然把铭心搂进怀中,嘴里喃喃道:"铭心,你怎么舍得不要哥哥了,要去找别人?"铭心抖着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颤抖的双手,把哥哥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把哥哥压进自己的身体之中。
刚办完丧事,家里经济太紧张,父亲跟小月家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婚期推迟到夏天。翻完老皇历,婚期被选定在农历7月初7.
离家前一天晚上,铭远收拾行装时,发现了包里还躺着买给铭心的衣服。这几天太忙乱,都忘了把它取出来了。铭远让铭心穿上它,铭心依他的话穿上了,小屋里油灯暗淡的光线,一瞬间全跑到了铭心身上,而整个屋子都给铭心照亮了。铭心怯怯地冲着哥哥一笑,问:"哥,好看吗?"这一笑犹如一根尖锐的针,深深扎进了铭远心里。铭远倒吸了口凉气,轻柔地把弟弟搂进怀里,柔声道:"很好看。"心中却在绝望地呼喊:再好看,今后你都再也不属于我了啊!
铭远走时,山里桃花、李花、油菜花、豌豆花开得正乱。沿着小溪,穿行山谷里,走的是同一条路,看的是同样的景,变了的是铭远的心情。上次离开,别绪离愁象路边树上的青藤,缠绕纠结,牵扯不断。而这一次,心中似乎没有了任何牵挂,空得发虚,脚步也变得飘忽起来。
经过一户人家门口时,路边的几棵桃李花满枝头,微风过处,树们把白的、红的哀愁飘洒得纷纷扬扬,花瓣在空中无力地挣扎一番,有的坠入了稻田里,有的落进了沟渠中,有的掉在了牛粪上。花瓣掉在铭远身上,让铭远如遭重击,铭远无力地蹲在了大路当中。
   (六)

母亲走了,把长年累月的咳嗽和经久不散的中药香,全带进了山冈上,那个小小的土堆里。父亲是个闷葫芦,每天跟儿子没几句话好说,铭心觉得家里一下子变得冷清极了,冷清得简直可怕。
铭远也走了。以前铭远也无数次离家外出,每一次分别,都会带给铭心强烈的思念,而在思念尽头,就是最幸福的重逢。这一次却不同了,当铭远的背影走出自己的视线时,铭心心中涌起了诀别的痛楚。哥哥始终没有回头,铭心知道,自己的感觉,也定然是哥哥的感觉。铭远说,他暑假会回家,参加自己的婚礼。到那时候,兄弟两又可以重逢了,可那是什么样的重逢啊?铭心甚至不敢去想象那时的情景。现实和理智却一再提醒他:从今往后,铭远只是你的哥哥了,永远只能是你的哥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过去一天,铭心的婚期就临近了一天。父亲已经在忙着攒钱,忙着买东西,忙着盘算要请多少客人,忙着筹划酒席要怎样操办了。铭心无力地、懒散地用冷眼看着父亲的忙碌,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铭心不仅对自己的婚事提不起精神,对地里的农活也失去了干劲,虽然跟村里别的小伙子比他还算勤快,但是精神头却大不如前了。父亲有时想骂他几句,但看他蔫蔫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打住了。
这天下午父子两给稻田除草施肥,收工时,父亲的腰都累得直不起来了。回到家里,两人闷闷地吃过晚饭,村里小七、黑子、山娃几人来了,叫铭心去打牌。父亲眼一瞪,训道:"又来叫,打啥子牌?明天还有一大堆活呢。"小七嬉皮笑脸道:"大伯啊,你咋这么想不开?这地里的活,跟这溪沟里的水一个?样,你干了还有,干了还有,还有干完的时候啊?不安逸玩几天,活一辈子还有啥劲?"父亲笑骂道:"龟儿子,大伯一辈子没打牌,未必就活得比你没劲了?农民棒棒不干活,你还想干啥?"铭心也不插话,三口两口扒完了饭,跟着一帮人溜了。
这山里赌风跟小河溪一样源远流长,十个男人九个赌。不过大家赌得很小,因为口袋里都没钱,输赢也就在几块钱的范围,如果大到几十或上百,那简直了不得了。铭心过去不大打牌,如今却天天离不得这玩意儿了。铭心脑子转得快,偷牌作假手段也高明,因此赢多输少。父亲的反对,主要是打牌太浪费时间,有时一打一通宵,第二天早上是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干活的。
这天晚上铭心却没打多久的牌,原因是小七跟黑子打起来了。小七这天手臭,要啥不抓啥,不到一个钟头,已经输了好几块钱,心里就犯急。正好在这时发现了黑子在偷牌,两人就"龟儿子"、"XXXX的"一通乱骂,接着就打上了。其实这帮人打牌,没个老实的,只看谁作假高明些。但久走夜路必撞鬼,象铭心这样高明的,今天也被逮住过。逮住了,大家笑骂一番,顶多罚一、两毛钱了事。可是今天小七输急了眼,朝铭心撒气他不敢,向黑子却敢。黑子当然不肯吃亏,于是两人就只有在口舌、拳脚上见高低了。
铭心独自晃悠着,走到家门外时,爬上小河边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那年铭远就是在这里,说出了让自己最伤心的话。当时自己的心仿佛给那句无情的话砸碎了,好久都不愿再理铭远。然而如今想来,过去的吵吵闹闹,竟与甜言蜜语一样动人。对着前方黑黝黝的河水,铭心轻轻哼起了一首山歌:这山打锣那山应,哥哥你连着兄弟(妹子)的心,哥哥哟,你一走三月无音讯,兄弟(妹子)我想哥再也没回声……哼着唱着,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改了歌词,而脸上已流满了眼泪。日他XX的,唱顶个?用,哭顶个?用!铭心轻骂了一声,拍拍屁股往家里走去。在他身后,一个瑟缩的人影咳嗽着,从幽暗的树丛中走出来,抹着脸上的老泪,叹息了一声,也朝家里走去。
过了两天,小七等人又来找铭心了。这次他们不是来叫打牌,而是来跟铭心告别的。这几年山里人胆子也大了,不少人跑到了几千里上万里外的大城市,说是那边好找钱,钞票满大街都是。小七等人早就恨透了刨不完的泥土,早就吵吵着要去大城市拣钞票了。他们约过铭心几回,铭心一来毕竟见过大城市,晓得这些人是在痴心妄想;二来婚期已经不远了,所以不能与他们同行。
伙伴们带着他们的梦,风卷残云一般走了。铭心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起来,每天干完农活,拖着死沉的身子回到家,再没有可以打牌、可以摆龙门阵的同伴,只得夜夜独自发呆犯傻。
这天家里没啥事,铭心砍来几棵毛竹,起了竹篾,准备编些东西给家里用。正坐在门前忙碌着,有人叫道:"铭心。"抬头一看,竟是志飞。没等铭心开口,志飞就嚷嚷道:"快给老子舀瓢凉水来,XXXX的太阳,热死老子了。"听这家伙一张嘴还是那副调调,铭心忍不住笑了,搬了凳子让这大汗淋漓的小子坐下来,又给他舀了一大瓢水,看着他咕咚咕咚一喝就是半瓢,好不容易才喘完了气,铭心便问他:"你咋回来了?"志飞道:"咋回来了?学校放假了嘛。"铭心哦了一声,又问他:"铭远呢,你没碰到吗?他放假了没有?"志飞骂道:"这龟儿子,老子约他一块儿走,他非说要打一个月工,再回来赶你的婚礼。"铭心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时无语。志飞却又嚷开了:"你小子厉害啊,都快抱上老婆了。这次的喜酒可不许赖啊,哥哥我一定得喝他XX的几百杯。"铭心淡淡地笑了笑,说:"一定一定,你可一定要来哦。"
志飞走了,铭心坐在门前,又忙着拾掇那堆竹片。心里却七上八下起来--再有一个月,又可以见到铭远了!
 楼主| tianshanyunhai 发表于 2005-6-14 09:27: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铭远回到家时,离铭心的婚礼只有两天了,家里忙乱不堪。父亲和铭心都在东奔西走,父亲脸上喜笑颜开,兄弟却显得有点无精打采。铭远插不上手,也无心投入这场忙碌。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铭远觉得自己成了一尾鱼,被一个浪头抛上沙滩,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生活的清水碧波之中了。
第二天中午,弟弟对他说:"哥,你替我去志飞家跑一趟吧,请他明天来喝喜酒。我答应要请他的。"铭远懒洋洋地回答道:"好吧,反正我在家也是个闲人。"见了志飞,交代好喝喜酒的事,铭远便告辞要回家。志飞送了他一程,走在路上,志飞说:"铭远,你怎么好象不大高兴啊?"铭远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却笑道:"你龟儿子放啥子屁?铭心结婚,我哪能不高兴?"说完却有些失悔,觉得自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里两".志飞笑了笑,没再说啥。
夜里,兄弟两还是睡在一起,铭远知道,这是最后一夜了。明天,铭心将成为自己的弟弟,别人的丈夫。房间又闷又热,黑暗中有蚊子在嗡嗡,也许是太忙太累了,铭心一上床就就发出了绵长的呼吸声。铭远却怎么也无发入睡,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半天,最后轻手轻脚起身,摸出了家门,又来到小河边的大石头上。一阵河风拂过来,很清凉。
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人把手搭在自己肩上,不用回头,铭远就知道那是铭心。铭远没有回头,铭心问:"哥…半夜三更的,你咋跑这儿来了?"铭远道:"屋里太热了,我睡不着,明天有得你忙的,你回去先睡吧。"铭心迟疑着收回手,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哥,你在怪我,对吗?"铭远索然道:"铭心,别说这些了,说啥都没用了。明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啥也别想了。"铭心又沉默了,也不动身。铭远知道兄弟就在自己身后,并且必定在注视着自己的头、自己的脖子、自己的后背,铭远感觉有些晕眩,后背上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突然,几滴凉凉的东西,洒在了这灼热上,铭远不由颤了一下,回过头,就着黯淡的星光,只见铭心已泪流满面。
铭远拉住弟弟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来,仔细地为他擦去泪水,叹息道:"都要成大人了,都快做一家之主了,你怎么还哭呢?别哭了,哭红了眼睛,明天就不好看了。"铭心却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了,泪眼湿了铭远一胸膛。铭远抱着弟弟,自己的眼泪也淌了下来。
两人相拥而泣良久,铭心抬起头,脸上一片苍白,对铭远说:"哥,这是最后一晚了,我想要你。"铭远心中一痛,把兄弟推开了:"不,我们已经结束了。就把以前的一切当成一个梦吧,现在梦已经做完了,我们都该醒了。"铭心颓然倒在大石上,喃喃道:"哥,你真的在恨我,你就这么恨我?连最后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铭远摸着弟弟冰冷的脸,艰难地道:"铭心,不是哥心狠。哥不是不肯,是不能……哥身上很脏。"铭心疑惑地盯着铭远的脸,想找出一个答案,可是啥也找不出来。铭远避开兄弟的视线,低头道:"你就别想也别问了,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再说啥、做啥都没意义了……以后好好跟小月过日子吧。哥希望你活得好一些。"
铭远并不是在唬弄兄弟,更不想拒绝兄弟,他何尝不明白,过了今夜,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拥着兄弟了。然而正如他说的:他身上很脏了。他无法用自己脏了的身体,在这种时候去碰兄弟,去与兄弟纯洁的身体结合在一起。
自从上一次离开家,铭远便陷入了迷茫与恍惚之中,时而怨、时而悔、时而痛惜,有时他忿忿地想:铭心,你咋这么狠心哪?然而念也罢,悔也罢,怨也罢,一切都为时已晚。两个人已经踏上不同的轨道,前路茫茫,永远不可能再有交汇的一点。
秋锋看出了铭远的痛苦,经常陪着他打球、喝酒,遇上节假日,有时还开了他老爸的车,带上铭远去郊外野游。秋锋也很忙,却能这样陪自己,让铭远很感动。
秋锋倒不是忙学习,而是忙着追女孩子,他的女朋友更换的频率,在全校绝对是最快的。铭远有时说他,他就嬉皮笑脸道:"兄弟如手足,女人是衣服嘛。手足不能砍,衣服却要经常换的。小朋友,我把你看得比她们重得多,晓得不?"
看铭远整天闷闷不乐,秋锋就对他说:"兄弟,我看你是太压抑了,要不要哥哥我给你找个女人泄泄火?"铭远骂道:"滚,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流氓?"秋锋回骂道:"XXXX的,我咋就流氓了?做那事跟吃饭睡觉一样,生理需要嘛。难道你还想给自己立块贞洁牌坊?哈,我还没听说男人也立贞洁牌坊,你他XX的来个开天辟地,也不错啊,哈哈"铭远笑骂道:"畜生逻辑,我懒得跟你鬼扯。"
一个周末,同寝室的人溜得精光,铭远一个人正百无聊赖时,秋锋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嚷道:"快走,哥们带你去个好地方。"铭远问:"哪儿啊?""去了就晓得了,快点,我车子在楼下,还没锁呢。"秋锋说着拉了铭远就走。
车子在繁华的市中心开了不到20分钟,来到一座大楼前停下了,却正是铭远打过工的"豪都".一下车,就看见陆胖子站在大门口,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铭远知道,那花是开给秋锋看的,自己对这"花容"并无兴趣,但出于礼貌,也咧了咧嘴,笑得脸上直发紧。
陆胖子陪两人来到咖啡厅,问吃过午饭没有。铭远刚想客套两句,秋锋却说:"还没呢,吃了再来你这里,也太不给你们的名厨面子了嘛。"陆胖子打着哈哈道:"那是,那是,我这就去安排,中餐还是西餐?"秋锋也不客气,说:"西餐吧。"
两份浓香四溢的西餐送来了,陆胖子先告了个退。铭远以前还没吃过西餐,看着似乎更适合手术用的刀叉,心里直打怵。于是等着秋锋先动手,自己一步一趋,依样画葫芦,总算把那堆东西干掉了。味道还不错。
老板又挪着企鹅步过来了,问秋锋想玩点啥,秋锋就说去桑那吧。铭远平时常听人说,那种地方藏污纳垢,脸上就有些不自在起来。秋锋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洗个澡你怕个?啊,少给我丢人啊!"
桑那房里的确没啥可怕的,只是呆了一会,铭远就觉得胸闷气紧,实在受不了这份洋罪,就溜了出来,冲了身子,穿上衣服。左顾右盼好半天,才等到秋锋出来,这龟儿子腰上拴条浴巾,脸上红红的,很享受的样子。
一位身着黑色衣裙的女子走过来,对两人说:"两位先生,这边请,我们老板请你们过去说话。"随着这女子到了走廊尽头,女子推开扇门,把两人让进屋,带上门走了。陆胖子靠沙发上,笑道:"洗得安逸不?"秋锋说:"还不错。"老总说:"洗完桑那,再按摩按摩,那才算安逸。我给两位安排好了,好好享受啊。"说完起身出了门,门外同时进来了两个身材高挑,容貌不俗的女子。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两人身材、五官、头发到白色衣裙,竟然一模一样,一望可知是双胞胎。
秋锋先在按摩床上躺下,一女子就给他按上了。铭远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自处。另一女子推门进了另一个房间,示意铭远进去。铭远双褪发硬,脑子却发飘,跟进去了。
女子关上门,笑道:"先生第一次来吧?"铭远红着脸说:"啊不……啊,是的。"女子笑了,比不笑时又好看了几分,铭远低下了头。女子又笑道:"没啥的,你别紧张,快把衣裳脱了啊。"铭远吃惊道:"还要脱衣裳?"女子咯咯笑道:"你衣裳那么厚,我咋给你按呢?"铭远稍稍迟疑,脑子里冒出句粗话来:日他XX的,怕个球啊,还能把老子吃了不成?于是脱了衣服,躺上了按摩床。
女子刚动手时,铭远痒得不行,直想哈哈大笑。但一通按、捏、揪、拍、敲过后,就感觉安逸得不得了,那双小手到了哪里,哪里的肉好象就软了,骨头就酥了。女子一开始是坐在旁边按,后来干脆坐到了铭远身上。女子光溜溜的大腿一贴过来,铭远感觉热血上涌,想推开女子,却仿佛掉入了梦境,浑身使不上一点气力。女子感觉到铭远的身体变化,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温热的小手,开始在铭远身上抚摩起来。铭远窘得想要起身逃走,一双手却不听使唤,一把将女子抱了个结实。
出了门,秋锋笑嘻嘻道:"咋样,专业服务就是不一般吧?"铭远冷着脸没吱声,勾着头只管往前窜。秋锋在后边嚷道:"XXXX的,你疯啦?乱跑啥子?陆胖子还要请咱们消夜呢。"铭远没回头:"要消你自个去消,我要回去了。"秋锋骂道:"XXXX的,发啥子神经?"追了上来。
走出酒店,秋锋去开车,铭远也不等他,只管走上大街,往学校方向赶。秋锋的车追上来,"嘎"地停在他身边,摇下玻璃窗,冷冷地瞪着他,骂道:"你他XX的到底啥子意思?上不上来?"铭远呆立了一会,恨恨地道:"我自己混蛋,不关你?事。"说完上了车。秋锋用手机给陆胖子打了个电话,说是家里老头子突然要用车,只好不告而别了,多谢他的款待。挂了电话,却发现铭远流泪了。秋锋怔了怔,叹道:"唉,早知道你这么放不开,我不该带你去的。"
这天夜里,两人又到校门口的小酒店喝了酒。秋锋说:"铭远,我晓得你看不起我这样的人。"铭远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没有看不起任何人,我看不起的只有自己。"秋锋拍拍他的背说:"兄弟,我知道今天这事儿对你刺激有点儿大,可你真用不着这样。如今做这种事,真的很平常。"顿了顿秋锋又说:"即使做了这样的事,你还是个好人。你晓得吗,咱们班我最敬重的人就是你。"铭远没接他的话,秋锋自己接着说:"你这人踏实稳重,并且很有点傲骨,刚上大学那会儿,别人都来巴结我,只有你不,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你不给我面子,但是心里却是敬重你的,有时甚至于有点嫉妒你。"铭远苦笑道:"我两手空空,你却来嫉妒我?"秋锋道:"你有才能,以后什么东西得不到?别看如今总有人围着我转,可我清楚得很,那些所谓的朋友,哪个不是冲着我的家庭背景来的?假使哪一天我没了这背景,除了你,我想没有谁还会对我好的,绝对没有。"秋锋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这是铭远从没见过的。陪着他喝了一大口酒,铭远说:"秋锋,眼见未必为实,就象大家只看到你幸福快乐一样,你看到我的好,未必是真的好。今天在酒店……我觉得我脏透了。不怕你笑话,以前我还真觉得自己是干净的、高尚的,今天我才看清了自己,我他XX的跟别人一样脏。哈哈哈……"铭远笑出了眼泪,秋锋楼着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好半晌,铭远说:"今天的事,也许是好事。不早了,回去吧。"
从这天起,铭心连同那些往事,在铭远梦中出现得渐渐少了。那些伤感的记忆,偶尔在脑子里冒出来,似乎也变得淡薄了许多。想起往事,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常常在铭远嘴角浮现出来。
秋锋原本有些担心,怕自己一时之错,会让铭远更消沉。但是没多久就放了心,这小子好象一点事儿也没有,脸色竟比过去好了些,并且能够再把精力投到学习上来了,最近还参加了系里学生会竞选,捞到个学习委员当上了。跟自己也照样喝酒、跑步、打球、游玩、笑骂。笑归笑,玩归玩,秋锋却不敢在铭远面前再提那件事,也再未带他去过那种地方。
铭远有时也问自己:这样的生活,是麻木,还是解脱?答案始终难求,也不敢深入去想,唯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顺着生活的水流,自然地漂泊下去。
心中的事可以埋藏起来,身上的麻烦却无法忽视。从酒店回来不几天,铭远便发现自己下体不对劲儿,瘙痒难当。铭远起初只是怀疑,后来确信自己染上脏病了,却无处可说,去医院又怕难为情,更怕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于是只能成天偷偷地洗澡,用力搓揉自己的身体。但是过了些日子,铭远知道这一切都是徒然,身上的脏和心中的沮丧,只能一天天顽固起来。不得已,铭远只好把这事告诉了秋锋。秋锋把陆胖子一通好骂,又抱怨铭远不早说,然后带铭远去了一家私人小诊所。看病的老头子除了问病情,从不乱嚼舌头,这让铭远放心了不少。只是老头子说,这病得花些日子才能根除,并且治疗不能中断。而一转眼,就是铭心的婚期了,铭远只得多开了些药,赶回了家。
再次见到铭心,铭远才发现,自己原以为日渐淡薄的记忆,其实从未真正被消解,就象落入小河中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尽管水面上已难觅它的踪影,但它只是静静地沉睡在水底,并未随流水远去。铭心想要的最后一次,铭远何尝不想要?而自己的一次放纵,却把这最后的机会也剥夺了,铭远嘴上超脱着劝慰兄弟,心中却感觉有一把冰冷的刀子,正在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一点点从心上割下来。
在父亲的坚持下,铭心的婚礼办得很铺排,喜酒摆了四十多桌,还是有很多人找不到座位,只得或站或蹲着吃喝。男女两家宰了4头猪、6只羊、几十只鸡鸭、还买了好几挑东西用来办酒席。客人们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油嘴滑舌、赞不绝口。大家的赞语集中为两点:一是菜好酒足,有肉、有鸡、有鱼,每桌还有一瓶大?酒,值好几块钱呢。二是新人真的是天生一对。瞧人家长得,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简直跟年画上下来的金童玉女一个样啦。方圆几十里,不,上百里找找,哪里能找出第二对来?只是这新郎官穿啥不好,偏偏穿了件白衣裳,也不怕不吉利?
铭心穿的白衬衣,正是铭远给买的。为了这身衣裳,父亲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只差没动手打人。铭心却死活不听,非要穿它。父亲让铭远帮着劝劝,铭远却说:"他爱穿你就让他穿好了。"志飞也在一旁帮腔:"伯父,铭心喜欢您就让他穿吧,我看他穿上这身行头,简直帅呆了,没啥子不好嘛,那些迷信的玩意儿,甭去理它。"父亲看这几个家伙一鼻孔出气,气哼哼地走了。于是铭心便穿上这件"不吉利"的新衣,做了新郎官。
一场婚礼,铭远、铭心都喝得烂醉。有人就说,新郎官喝醉酒也不算啥,瞧这铭远,喝得这个痛快劲儿,高兴得都赶上自个娶媳妇儿了。又有人说,这哥俩打小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别人家亲兄弟都赶不上他俩,弟弟娶媳妇儿,作哥哥的能不高兴么?
然而酒喝到最后,铭远却哭了,嘴里直叫:"我啥也没有了!"志飞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给拖出了人群。
几天后,铭远不等开学,提前回到了学校。
    (八)

回到学校,铭远变得比刚上大学时更加沉默。开学时,朋友们发现,当铭远独自凝望某处时,眼里有冰一样的寒意。秋锋仍旧嬉皮笑脸,常来约他出去玩,他总是摇头,说哪儿也不想去。
国庆节到了,同寝室的人相约去了峨眉山,铭远好说歹说不去,一来没心情,二来也没钱去折腾。大家都走了,剩下他一人,在床上一躺便是一下午。
正在发呆时,有人走进来,对他说:"又在犯傻啊?快起来,咱们出去玩。"铭远也没回头,说:"你咋还没回家?我哪儿也不去。"来人"啪"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骂道:"龟儿子,真成超级呆子了?你以为我是谁?"铭远这才发现来的不是秋锋,而是志飞。铭远往里边挪了挪身子,让志飞坐下来,懒洋洋地说:"累不累啊你,我可没劲儿跟你瞎跑。"志飞骂道:"XXXX的,老子转了三次车,大老远跑来看你,快给老子爬起来。"铭远知道志飞嘴上嚷得凶,心上却是为自己好,开学几个月来,这小子已经好几次从他们城郊的学校颠簸过来看自己了。铭远强打精神,笑道:"天都快黑了,你说还能去哪儿?"志飞呵呵笑道:"真难得看到你龟儿子笑一笑。老子饿死了,去找地方喝酒吧。"
喝着廉价白酒,志飞说:"铭远,我不晓得你到底在愁啥子。心里有啥难事,跟朋友说说,有时能好受点。"铭远苦笑道:"有些事朋友可以帮你,有些事却连说都不能说。"志飞举起杯,说:"你不想说就不说,那咱就多喝酒,少说话。"
两人酒量都不错,可是这次才喝不一会儿,就都有了点醉意。志飞终于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瞪着铭远说:"铭远,从中学时,我就佩服你龟儿子,觉得你有大志向……"铭远打断他的话,骂道:"我他妈有?的志向!"志飞一脸严肃地说:"你少跟我吵,让老子把话说完。你不想说你心里的事儿,我也不会逼你说。可是你XXXX的难道忘了,咱们是怎么爬出那穷山沟的?你爹、还有铭心都还呆在你乡下狗窝里,你不争口气,你爹还能指望谁?还有铭心,当初他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你,你看看你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对得起谁啊?我都为铭心冤死了,好几次想骂你这龟儿子了"正骂得起劲,志飞发现铭远眼里有大滴的眼泪滚下来,赶紧收了声,沉吟片刻,又拍拍铭远的肩膀,说:"你是个明白人,我不多废话了。来,接着喝酒。"铭远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用一双泪眼望着志飞,问:"志飞,你说人这一辈子,能爱几回?"志飞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扯淡话,搔搔后脑勺,说:"这可难住我了,你晓得的,我一直是光棍一条。"铭远笑了笑,说:"不说这种扯淡话了,喝酒。"
一大瓶酒见了底,铭远抬起通红的眼睛,注视着志飞说:"志飞,好哥们儿,今天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你放心,为了我爹,为了……铭心,我会好好活着,好好读书。天不早了,酒也喝完了,咱们回去吧。"志飞却一把拉住他,说:"酒喝多了是不好,可是今天你还得陪我再喝几杯。哈,忘了告诉你,今天是老子的生日。"今天是志飞生日?中学时给志飞过生日的种种情景一下子全跑了出来,铭远又一次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小到大,铭远从没醉成过现在这种样子。志飞架着他,跌跌撞撞回到宿舍,一进门,铭远便"哇"地吐了一地。志飞把他放到床上,正要去找东西收拾残局,铭远一把抱住他,喃喃道:"铭心,你别走,你走了,丢下哥咋办呢?铭心……你别走。"
次日中午,铭远被强烈的阳光弄醒了,抬起又重又痛的头,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已经没有了志飞的影子。我干了些什么?志飞上哪儿去了?掀开被子,铭远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而床上,有一块小小的血迹。意识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铭远已经完全能够肯定,昨夜,自己戴了多年的面具,在志飞面前碎了,并且自己还在志飞身上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铭远痛苦地抱住头。
来到楼下传达室,铭远抓起电话,想给志飞的宿舍楼打电话,号码拨到一半,又住了手:打过去怎么跟志飞说?迟疑了好半天,铭远最终放下话筒,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到了寝室。
"咚咚咚",听到敲门声,铭远蹭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打开门,看见的却是秋锋的笑脸。秋锋狐疑地望着他的脸,问道:"你没事吧?怎么脸白成这个样子?"铭远费力地笑了笑:"没事啊。"秋峰还是有些怀疑,问:"真没事?"铭远有气无力地道:"你烦不烦,说没事就没事,不过是昨晚多喝了几杯酒。"秋峰笑道:"哈,原来是这样啊。还能喝吗?我可是专程来找你喝酒的,在家里才呆了一天,差点没把我闷死。"铭远道:"你饶了我吧,我听见酒字头都会痛。"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过去了,铭远始终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志飞。志飞一走之后,再也没有传来任何音讯。一个月过去了,志飞仍旧没来过,也没打来电话。铭远终于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给志飞打了电话,约他到一个公园见面。
到达约定的小树林子,已是黄昏时分,公园里几乎没人了。铭远踩着满地枯叶,找到条长椅坐下来,心中七上八下。四周很安静,铭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
志飞来了,没说话,坐到了铭远身边。铭远第一次看到志飞如此沉静,第一次发现沉静时的志飞,竟如此山清水秀。铭远动了动嘴,却吐不出一句话来。一阵夜风拂过,林子里树叶沙沙作响,铭远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冷吗?"志飞笑了笑:"你找我来,不见得就是要对我说这句话吧?"铭远艰难地道:"志飞,我不晓得该怎么说……我想……我想我太混蛋了,志飞,对不起。"志飞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说:"你不用说对不起,如果我不配合,你啥也做不成。"铭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你……你?"志飞脸上嘲讽的意味更浓了,说道:"是的,我和你、和铭心都是一样的人。"铭远喃喃道:"我太傻了,凭你的条件,你的人缘,却从来没有过女朋友,我早该想到的。"志飞的声音透着深深的落寞,"不是你傻,而是你眼里、心里只有你弟弟,你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的。其实我早就怀疑,你们不只是简单的兄弟。而我,始终是一头孤独的野兽。"志飞的话让铭远感到辛酸,他伸手搭在志飞的肩上,志飞却果断地拉开了他的手,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铭远,我不否认我喜欢你,喜欢了好些年了。"铭远想插话,却让志飞打断了,"也许是因为喜欢你,也许是因为自己孤独太久,所以那天晚上你叫着铭心的名字,我却顺从了你。我不晓得你能不能喜欢我,但假如我们能走到一起,我要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奢望让你忘了铭心,但是我绝不能做他的替代品。"铭远低声道:"志飞,我很惭愧……"志飞说:"你不用感到有负担,我说了,那天晚上的事,是我自愿的。以后如何,我不需要你现在就给我答案,你现在也根本没法给我答案。以后是做朋友还是做别的,你可以慢慢去想,在想清楚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能答应我吗?"铭远闷声道:"好吧,我听你的。"志飞拉起他的手说:"走吧,该回去了。"
登上公共汽车前,志飞匆匆对铭远说:"回去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记住那天晚上你答应过我的。"铭远用力握了握志飞的手,点了点头。
车开了,志飞在车窗上留给铭远一个笑容,笑得与平日不太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铭远心中不时感到焦躁。你爱志飞吗?每想到这个问题,他都会使劲摇头:不,你爱的是铭心。然而他没有察觉到,志飞这个名字,已经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意识里了。
秋锋察觉到了铭远的变化。尽管铭远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他的精力似乎已经又回到书本上了,课余时,他开始忙着去找家教,这些天甚至忙着到校学生处去走动了。秋峰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铭远的心情潮起潮落,但是朋友的积极转变,还是让他打心眼里高兴。
铭远的转变,一半是因为对志飞的承诺,一半是的确重新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而这些天到学生处走动,则是因为校学生会要增补一名委员。铭远希望自己有所作为,为日后毕业分配留在省城打好基础。
前些日子,校学生会一个家伙到酒店鬼混,给人抓住了,被学校开除了学籍,所以才会有此次补选。铭远凭着出色的学习成绩和校运动会上闯出的知名度,入选的呼声颇高。但他自己清楚,光靠这些还不够。于是那些日子,他时常抽空去学生处窜门,帮着老师们做些杂务。学校办晚会,开大型讲座时,他更是跑前忙后,做了不少事。老师们就说"铭远这小伙子不错,热情、肯干事,组织能力也不错,这次改选,一定有你的位置。"铭远心里有点得意,脸上却未表现出来,嘴上还谦虚道:"我还差得远呢,还请老师们多多指教。"
然而选举结果下来后,铭远却落选了。当天晚上,秋锋请他去喝了酒。铭远一直阴沉着脸。秋锋便笑道:"这种破玩意儿,又没得油水好捞,有啥子好争的?送给我都不要。"铭远讥讽道:"少爷,我不象你有老爸罩着,你不要的东西,对我却重要得很,你晓得不?"秋锋骂道:"龟儿子,怎么连我也骂了。其实你这次失败,是给人暗算了。你晓得不,那几个选上的,都跑过老师家,你还想凭你那点名气,就捞个干部当当吗?你啊,还是太天真了。"铭远点点头,道:"我相信你说的,其实事先就有人跟我提过这事了。不是我幼稚,而是我没能力去给老师送礼。这XXXX的世道,太他妈不公平了。"秋锋嗤地笑了一声,说:"公平?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这种东西,你居然还想得到,你还敢说自己不幼稚?"铭远擦了眼泪,神色平静,说:"就算我幼稚,但过了今天,我不会再幼稚了。我晓得有人在看我笑话,在幸灾乐祸。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笑不出来。我想得到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
第二天,擦干了眼泪的铭远,带着平静的神情,出现在人们面前,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的挫折,遭受过任何的不平。别人还在议论着他的失意,他走过来,似乎没听见什么,跟大家谈笑风生,让议论的人满脸尴尬。秋锋冷眼旁观,对这小子既佩服,又有些凛然。
尽管白天能够以沉稳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但是当夜色袭来时,铭远却始终无法摆脱心中困扰。如何处置与志飞的关系,成了心中一个大疙瘩,并且越缠越乱,越绕越大。有时他对自己说,不管那么多了,明天就去见志飞,但马上又转念一想,见了志飞,你跟他说什么呢?你答应过他,没想清楚答案之前,不去见他的。而往往在这些念头纠缠不清的时候,铭心的面容又会浮现出来,让他心中乱上加乱。
转眼期末又临近了,同学们又开始临时抱起了佛脚,铭远成绩好,这时也不敢掉以轻心,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或教室里自修。这样一来,心中反倒稍稍平静了一些。
这天晚上刚到图书馆不久,秋锋便匆匆来找他,对他说:"总算把你找到了。"铭远问:"找我干吗?"秋风说:"刚刚你那个同学志飞打电话来,说他病了,让你过去。"铭远急忙问道:"啥子病?重不重?"秋锋说:"不晓得,他没说,不过听他声音,好象有气无力的。"铭远起身就往外跑,扔给秋锋一句话:"帮我把书本收拾好带回去。"
在路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志飞的学校,铭远几乎是一路飞奔冲进了志飞的寝室。房间里没开灯,也没有一点儿声响,估计大家都去自习了。铭远摸到志飞床前,发现志飞睡着了,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很厉害。
志飞动了动,问:"铭远,是你吗?"铭远说:"是我,你咋了?"志飞有气无力地说:"没事,只是感冒了。"铭远着急道:"烫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医院?"志飞咳嗽了几声,说:"我以为躺下来,捂一身汗就会好了。以前都是这样的,可是这次躺了三天,却更难受了。"铭远抱怨道:"什么?你都病三天了?咋不早告诉我?你这帮同学也真是的,你都病成这样了,也不送你去医院。"志飞说:"你别怪人家,大家都在忙着复习,我不想太麻烦人,再说我怕去医院要打针,我已经托同学买药来吃过了。"铭远拉起软绵绵的志飞,说:"不行,马上跟我去医院。"
扶着志飞刚走出宿舍楼,志飞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铭远扶稳他,说:"你看你,都这样了,还说自己没事。来,让我背你走。"志飞咳着说:"喀喀喀……不用了,我自己能走。我怪沉的,再说,给人看见也不好。"铭远不由分说把志飞拉到背上,背了就走。志飞果然不轻,走了不远,铭远就浑身发热,额头上见了汗。志飞看他背得辛苦,说:"你放我下来吧,扶着我走慢点就行了。"铭远只管闷着头走,没接他的茬。突然,几滴温热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脖子上,铭远知道,那是志飞的眼泪。
到了医院,一个胖乎乎的女大夫给志飞看了病,说是重感冒,责怪铭远:"你是他哥哥吧?咋不早点送来?你瞧瞧他咳的,我告诉你,再拖,拖成了慢性支气管炎,有你们哭的时候。"铭远陪着笑脸,说:"我这弟弟胆子小,最怕进医院要打针,所以死活不肯来。"女大夫嚷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怕打针?现在这样子,再怕也得打!"铭远回头冲志飞苦笑,志飞嘴动了动,好象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夜已深了,时间随着输液瓶里的药水,一点一滴逝去。铭远靠在长凳上,把志飞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外套盖住他,生怕把他冻坏了。怀里的志飞呼吸浊重,但是已经熟睡了。铭远低头望着志飞苍白的脸,这张脸比过去明显瘦多了。志飞的眼角孕着一颗泪珠,"志飞,你在做梦吗?你梦见了什么?为何会在梦中流泪?"铭远轻轻为志飞擦去眼泪,心中一酸,自己的眼泪却"吧嗒"掉在了志飞脸上。
期末考结束了,铭远在学校多留了几天,等志飞放假一起回家。铭远本来不想回去,但是志飞要回家,劝铭远同行,铭远便答应了。
志飞考完试,来到铭远学校时,夜色已苍茫,两人只能第二天再走。吃过晚饭,闲谈了一会儿,铭远关了灯,说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得去坐车。志飞在铭远对面床上坐了一会,却没躺下。铭远支起身子,问他:"咋还不睡?想啥子呢?"志飞没回答,反而下了床,来到铭远床边,捧住铭远的头,深深地吻在了铭远嘴上,一股灼热的欲望,从志飞的舌尖传过来,呼地点燃了铭远全身,铭远用力把志飞紧紧搂进了自己怀里……
"我还没给你答案,你怎么等不急了?" "你已经给我答案了。" "哦?我咋不记得了,啥时候的事?" "在医院里,你的眼泪落在我脸上的时候。" "那是答案吗?" "是,我相信那是答案,你会为我流泪,我想你心中已经有我的位置了。"
   (九)

仅过了半年,铭远再次回到家乡,已深感家乡变了模样。村里比过去冷清多了,以往铭远一回到家,小七、黑子、山娃等人总要来家里玩,听他讲大城市里的稀奇事。如今这些人都跑到广州、深圳打工去了,临近年关还没回来。过去听自己摆龙门阵时,为了大城市里的一点芝麻小事,都会大惊小怪的一帮小子,如今居然去了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这在几年前,实在是做梦也难以想象的事。
整个村子,如今已很难找到几个青壮年,留在家乡的不是老人,便是小小顽童,这偏远的山乡,仿佛遭受了灾荒或是战火的洗劫。少了小伙子们高声大气的喧哗,少了妹子们响亮的笑声,少了悠扬婉转的山歌,山了吵吵闹闹的赌局,即便在白天,山村也沉寂得让人不安。那些静卧在山坳里、小河边、竹丛里的茅屋,在铭远眼里变得更破旧、更低矮了,而凛冽的落山风,让人感觉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好在还有志飞在身边,这让铭远感觉温暖了一些。
志飞在铭远家住了3天了,好几次说要回家,铭远一再挽留,而志飞也恋恋不舍,所以一拖再拖。但是今天下午,志飞必须回去了,因为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家里还等着他回家过年。铭远知道无法再留他,午饭后陪着志飞出了家门。
去志飞家要走近10里山路,不算远也不算近。走了一会儿,志飞说:"你回去吧。"铭远说:"再送你一段。"又走了好一阵,两人翻上一道高高的山岭,往下走不远,下到山谷里,就到志飞家了。志飞说:"你该回去了。"铭远把志飞的包放下来,拉志飞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说:"都走出汗了,歇一会儿吧。"志飞坐在铭远身前,把身子倚在铭远身上,两人都没说话。
金色的阳光洒下来,给远近山野涂抹上一片明媚的油彩,山里特有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志飞微微的汗味儿,直往铭远鼻子里钻,一阵山风吹过,铭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志飞便笑道:"好啊,明天又是个大晴天。"铭远一把揪住志飞的耳朵,骂道:"龟儿子,我让你胡说。"山里有"狗打喷嚏要天晴"的说法,志飞这小子,一张嘴总爱损人。这下给铭远揪住了耳朵,志飞哇哇大叫好疼,铭远却不放手,逼问道:"还敢不敢胡说了?"志飞哎哟叫着:"不敢了,你快放手。"铭远放了手,发现那耳朵已被自己揪红了,不由轻轻地摸了摸,又把志飞给风吹乱的头发抚平。阳光下志飞柔顺的头发流光溢彩,而那两只可爱的耳朵,被照得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肉色,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志飞突然叫了起来:"你在干啥子?"铭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啥时候有了反应,微微尴尬地笑道:"明知故问,你晓得我在干啥子。"志飞挣脱铭远的搂抱,站起来跑开了,回头似笑非笑地道:"看来人家说得对,不叫的狗最会咬人。铭远,以前我还以为你挺正经,却原来是假正经啊。"铭远还以颜色,笑道:"是啊,看来是瞎了你的狗眼了。哈。"志飞警告道:"你少碰我啊,这几天给你折腾惨了。这又是在大路上,光天白日的,你色胆包天,我可不想丢人。"铭远却步步逼近,嬉笑道:"那亲一个总可以吧?"志飞"呸"了一声,转身就跑,铭远追赶过去,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一片树林子……
走出树林,铭远替志飞整理好衣裳,又拍拍他的脸,说:"你回家吧,我也回去了。"志飞背起自己的包,说:"过了年,你能不能抽空来我家玩两天?"铭远便笑他:"刚才还装得一本正经,原来也跟我一样是假正经,哈,你告诉我,你往树林子里跑,是不是就等我追过去?"平时满嘴荤话的志飞,这会儿竟然会红了脸,铭远看得好笑,又逗他:"你知道吗,刚才跟你走在路上,我很想唱歌哩。"志飞大奇:"哈,就你那破锣嗓子,也会唱歌?"铭远一本正经地说:"刚才我真想唱,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哈……"话没说完,自己先笑翻了。志飞急了,冲上去抓住铭远胳膊,反扭到身后,嚷道:"不许笑,你个该死的。"
志飞顺着山路往下走了很远,回头看时,铭远还站在山顶岩石上,仿佛也化作了一块山石。
回到家里,铭远又得一个人面对无数的烦心事。家里有一大堆干不完的活,父亲已年老力衰,却屡屡不听劝告,要去干那些他力不能及的重活。而年富力强的铭心,早已跟父亲分了家,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有天当着父亲的面,铭远骂铭心不孝,扔下父亲不管了。父亲却替他辩解,说他倒没啥,就是怕老婆,分家的事,全是他老婆想出来的,给她一逼,这小子就屁都不敢放了。铭远说:"让我去找小月,看看她咋说。"父亲着急了,说:"你就别管闲事了,小月厉害着哪,她能听你的?你这一去,她回头又该拿铭心出气了。他们两口子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我现在又不是干不动了,自己过还清静些。"铭远气难平,道:"你看你都老成啥子样子了,还说自己干得动,你还能干多久啊?--铭心,你就忍心看爹累成这样子?多他一个,你两口子又能抛洒多少东西?你说!"铭心勾着头,不吭声。父亲说:"等我干不动了,就跟你去城里享福去。"说完嘿嘿笑了,露出满嘴空洞的牙床。
除夕之夜,家里杀了鸡鸭,铭远又去集市上买了鱼,办了满满一桌。叫铭心两口子来吃年夜饭,小月却没来,铭心说她怀了孩子,不想吃。父亲催了好几次,让铭心去叫她来,好歹坐坐,一家人团团圆。铭心不去,说她说了,别去叫。父亲抹了眼泪,铭远火了,骂道:"XXXX的,你是不是有了老婆,就不认自家亲人了?今天你要不去把她叫来,就滚出去,再也别来登这个门。"铭心这才不情不愿去了。
吃饭时,小月闷坐在一边,只喝了几口汤,不说话,也不吃东西。铭远和铭心拼上了酒,说:"你要还认这个家,还认我这个当哥的,就跟我喝个醉,谁不喝谁王八蛋。"小月脸黑得赛过了锅底,起身就要走。铭远蹭地站起来,拦住她,说:"你要是咱家媳妇,今天就得吃了这顿年夜饭。"小月冷冷地说:"给我让开,你有啥子权力来管我?我想走就走。你还好意思提这个家?我们跟爹分家,你就看不顺眼了。那这么多年,你又帮这个家做过啥?从小到大,铭心啥都要让着你,你上大学,你进城,你风光了。他呢,只有天天玩泥巴,这个家里啥活都要他来干,穷的是他,苦的是他。如今我们不想受穷了,我们要过自己的日子。你要不满意,你把爹接走啊,别光站着说漂亮话。"铭远拦在空中的手无力地放了下来,小月冲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出门走了。铭心追了出去,铭远也没去拦他。剩下父子俩,吃了顿没滋没味的年夜饭。
夜里,父亲生着闷气,铭远不耐烦,吼道:"愁啥子嘛,你再干两年,等我一毕业,就接你进城,跟我过。"父亲叹了口气,说:"你以后也会娶老婆,城里的女子,能容得下我这乡巴佬?"铭远道:"容不下你的人,我决不要。"父亲又叹道:"铭心可苦了。小月的心思,全在她娘家,啥好东西都往娘家搬。这小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啥主意都拿不起来,说话还不顶放个屁。"过一会又说:"你不晓得,这几个月,他们两口子常吵架、打架。而今村里不少人出去打工,有些人不晓得咋弄的,就赚到了钱,回家来鼻子都翘到天上了。小月心高,就想跟着那些人出去。铭心却不肯,说是怀上了孩子,最少要在家里生下来再说。"铭远冷笑道:"想得倒挺美,城里的钱也不是留着给她去拣的。"父亲说:"我也这样说啊,城里人不比你精?还有穷人呢,你一去,就能拣到钱了?可是人家不听,说别人都拣到了,未必我就比别人笨,就拣不到了?这女子如今说话,能噎死人呢。"铭远就数落他:"你又不在她锅里舀饭吃,管她的闲事做啥?自己管自己就是了嘛。"父亲又说:"铭远,你就别逼铭心了,这小子也够可怜的。没娶老婆那会儿,他一副心思全为着你,为了给你弄点钱安心读书,他好几次去扛棒棒,最后一回连腿都摔断了,没送命就算万幸了。"铭远从没听说过这些事,这时听爹说起,眼泪几乎马上就要流下来,长叹一声,说不出话来了。父亲也叹息道:"铭心这小子就是命苦。"
这一夜,在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中,铭远听着父亲的长嘘短叹,久久不能入睡。
大年初一,铭远起得格外早,生了火,做好一大堆元宝(这地方过年不吃饺子、年糕,吃的是汤圆,称做元宝),才把父亲叫起来,说:"爹,我去叫铭心他们来吃元宝,你先看着火。"父亲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
铭远到了铭心的门口,看见门上已上了锁。怏怏地回到家,父亲说:"他俩回娘家了吧?"铭远阴沉着脸,说:"甭管他,咱们自己过年。"
本来为了给一家人增添一点乐趣,铭远多准备了几种汤圆馅儿,汤圆也故意包得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为了跟大家开个玩笑,他甚至用一张菜叶包成了一个大元宝,他想把这个大元宝献给父亲,逗老人家一笑。然而铭心两口子没来,这些甜的、咸的、香喷喷的元宝,吃到铭远嘴里全成了一种味道--苦涩。父亲夹起那个最大的菜叶包,送到铭远碗里,笑道:"你这小子,咋包了这么个大家伙?"铭远勉强笑道:"本来是要孝敬您的呢。"父亲摇头道:"老天,我哪吃得下它,还是你吧。"铭远没再争辩,低头把它吃了。
父亲东拉西扯,说着张家的小子要娶媳妇儿了,李家的母猪下了好大一窝崽儿,胡家的闺女说了户好人家……铭远知道,父亲是怕家里太冷清了,没有过年的喜气儿,才扯这些闲话的。但是自己实在没有兴趣,也不知如何跟父亲扯,只得不时给父亲夹一个元宝,说:"爹,趁热再多吃一个。"
正没滋没味地吃着元宝,铭远嘴里喀嚓一声,咬出个钢蹦儿来,父亲呵呵笑了,说:"铭远,还是你运气好啊。"铭远的眼泪却唰地流了下来。这个钢蹦儿,他在包进汤圆的时候,做了个记号,本来是想给铭心的,希望它能给弟弟带来好运,然而弟弟却没有来
新年第一个清晨,铭远坐在家里晦暗的堂屋里,透过泪眼,看见弟弟铭心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铭远真切地感觉到,弟弟已经彻底不属于自己了。
以往过年,山村里总是很热闹,尤其是除夕,临近午夜时,远近鞭炮声声,此起彼伏,山鸣谷应,新的一年,仿佛就在这热烈的声响中爆出来了。今年山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大部分没回来,许多人家的年都过得冷冷清清,人们对放鞭炮迎新年,好象也失去了兴趣。新年里,村里也听不到往年舞龙舞狮的锣鼓声。铭远无聊得受不了,好几次想早点离家回校。可是父亲佝偻的身影,又将他一次次留了下来。
熬到正月初三,铭远对父亲说想出去找同学玩几天,父亲答应了。铭远风一般飘出家门,匆匆往志飞家赶去。
登上山顶,铭远停下脚步,在上次送志飞的石头上站了一会儿。远远望去,志飞家的小山村掩映在一片竹丛中,村后一条小路,蛇一样向山上游过来,在树林中时隐时现。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他们也许是去走亲戚拜年,也许去赶集。志飞这会儿在干吗呢?他不会也出门了吧?铭远一边往山下赶,一边却开始忐忑起来。
穿行在一片幽暗的树林里,小路两边是一堆堆的土坟,馒头一样重重叠叠着。铭远感觉有些不自在,不由加快了脚步。"哇--"身后突然一声大喊,铭远全身寒毛直竖,扭头一看,志飞在身后笑弯了腰。铭远冲过去,狠狠捶了这小子好几拳,"捶扁你这死小子,我让你坏!"志飞半天才止住了笑,骂道:"XXXX的,你还真下毒手啊。"铭远没好气道:"活该!"随后又奇道:"你疯疯癫癫跑这坟堆里来干啥?"志飞得意地笑道:"我看见山顶有只呆头鹅在东张西望,就跑上来看看,呵呵,没想到真是你这呆子。"铭远哭笑不得,掐住志飞的嘴,骂道:"你这张狗嘴,啥时候能说两句人话?"冷不防志飞扑了上来,差点没把他扑倒,志飞一口咬在了铭远嘴上。好一会,两人才分开来,志飞嘿嘿笑道:"我刚才说的话好听吧?"铭远真拿这小子真没办法,笑道:"嗯,还不错,来,让哥哥也说句好听的给你听。"说着作势要扑过去,志飞却拉起他的手,撒着欢儿往家里疯跑,边跑边说:"好话回家再说。"
志飞父母和妹妹都不在家,说是去给舅舅拜年了。铭远问他为啥没去,志飞说:"早上起来,听到喜鹊叫。我就觉得你会来,所以留在家里等你。你相信吗?"迎着志飞闪亮的眼光,铭远胸中仿佛蓄了一汪温热的水,变得柔软极了,他把志飞拥入怀中,凝视着那双期待的眼睛,说:"我相信。"……
"中午我们随便弄点吃的,行吗?"志飞边穿衣服边问铭远,铭远说:"好啊,跟我你还客气啥。"说是随便,志飞却还是折腾了好一阵,炒了4、5个菜,把个屋子弄得香气缭绕,令铭远垂涎欲滴。铭远自己不会烧菜,便坐在灶台后,将柴禾一把一把往灶里填,为志飞烧火。一双眼睛,却始终随着志飞的一举一动转过来,又转过去。志飞这会儿没笑他呆,不时还冲着他粲然一笑。铭远问他笑啥,他总说没啥。
铭远从不知道,志飞竟会做出这么好吃的饭菜,嘴里嚼着一片炒腊肉,铭远脱口道:"好香!志飞,你给我当媳妇儿得了,那我就一辈子享不完的福了。"志飞白他一眼,说:"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午饭后,志飞换上一身脏兮兮的衣裳,铭远奇道:"你干啥?想去投奔丐帮了?"志飞笑骂道:"见你的大头鬼,我是想去鱼塘里抓两条鱼来晚上吃。"铭远连忙制止他:"行了,我又不是为了吃鱼才来找你的。"铭远知道,即便是过年,山里人家待客一般也就是香肠、腊肉,遇到贵客杀只鸡鸭也尽够了,鱼塘里的鱼,人们通常只养来卖钱,自己根本舍不得吃,志飞家的鱼,很可能就是为了给志飞挣学费的。志飞说:"少废话,跟着我去看看就行了,我又不让你下水。"说着把一个小鱼篓挂在了自己腰上,拖着铭远出了门。
到鱼塘边时,志飞身后已跟了一帮小孩子,个个穿着簇新的衣裳,嘴里嚷着"哦,志飞哥要抓鱼喽".志飞脱了鞋,挽起裤腿,弯腰捧了些水浇在自己腿上,使劲搓了几把,嘴里哆嗦道:"XXXX的,还真他妈冷。"铭远又劝道:"你就别下去了。"话音未落,志飞已左手抓鱼罩,右手握条细竹棍,跨入了水中。
冬天鱼儿都躺在水底睡大觉,打鱼人便用小竹棍划水,把它们惊醒,鱼儿惊慌逃窜时,多半会在水底搅出一串串浑黄泥花来,这时打鱼人就得眼疾手快,把手中的鱼罩猛地罩下去。鱼罩多用细竹条编成,状如圆桶,只是比桶粗很多,且上下都是空的,顶端绑一横杆,作把手用。鱼罩罩下去后,打鱼人便弯下腰,把手伸入罩内,抓住无处可逃的鱼儿。望着志飞在水中走来走去,娴熟地做着这一切,坐在塘边的铭远感到有些恍惚起来,眼前的志飞,竟化作了铭心的样子。
"呆子,接住"一团东西闪着亮光飞了过来,铭远手忙脚乱去一把抱住,却是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足了两斤重,噼里啪啦甩了铭远一身的泥水。一帮小孩子围上来,欢呼道:"好大的鱼,志飞哥,你好棒。"志飞爬上岸,满脸得意地笑着,从铭远手中接过鱼,放入鱼篓,说:"够我们晚上吃了。"铭远苦着脸道:"你看我的衣裳,给你弄成啥样了?"志飞嘿嘿笑道:"谁叫你三魂少两魂的,活该。"有淘气的小子拍着手笑着嚷:"哈哈,呆子。"志飞一把将他揪过来,拧着耳朵训斥道:"呆子是我叫的,你得叫铭远哥,听见没有?再敢乱叫,我拧下你耳朵。"铭远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到了家里,志飞赶走了一帮跟屁虫,给铭远找来一身自己的衣裳,舀了热水,让他洗澡换上。
铭远正冲洗着身子,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自己,铭远回过头,笑道:"你今天咋这么生猛了?小色鬼。"志飞低声道:"我不管你咋说,我现在就要你。呆会儿他们回来就不方便了。"天很冷,两具年轻的身体却很热,在氤氲的水汽中闪动着红润的光泽,纠缠在一起……
傍晚时分,志飞的父母和妹妹们回来了,见到铭远,都很高兴。晚饭有腊肉、有香肠、有辣子鸡、还有一道又香又辣的豆瓣鱼,昏黄的煤油灯下,屋子里一派欢声笑语,两只狗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争抢肉骨头,也显得很快活。
第二天起床时,志飞母亲抱怨儿子:"铭远来了,你也别整夜光说话不睡觉啊,你看看,你把人家眼圈都熬黑了。铭远还要住两天的,啥子话不能留到明天说么?"志飞坏坏地笑着,冲铭远吐了吐舌头。
早饭后,父母叫志飞跟他们去给一个表叔拜年,让铭远在家里玩,说他们吃了午饭就回来。铭远说:"没事没事,你们尽管去好了。"志飞不愿去,父母就骂他:"你一年半载难得回来,过年还不去,人家会说你不懂礼节的。"铭远帮着劝了一通,志飞答应去了,临走前给铭远找来几本破烂的杂志,让他翻着解闷儿。
志飞一出门,他两个妹妹便神神秘秘地笑了。铭远问她们笑啥子,小妹妹便笑道:"我那个表叔要给我哥说媳妇儿呢,那女子是他的一个侄女儿,也在城里读中专,我看见过,长得可好看了。"铭远淡淡地道:"哦,好事呀。"心里刚刚升起的阳光,顿时被翻滚的乌云彻底遮蔽了。
吃过午饭,铭远说自己要回家了。志飞的妹妹一再挽留,铭远说家里只有父亲一人,自己放心不下,一定得走。小妹妹说:"你不是说要住几天的么?"铭远勉强笑道:"我没说啊,是你爸妈以为我要多住几天,我跟你哥说了,这次只能住一天的。反正以后还有机会来嘛。"小妹妹又说:"那你等我哥回来再走吧,你这么走了,他回来要骂我们的。"铭远说:"不会,他晓得我要走的。再等下去,我回家就得走夜路了。"
来时轻轻松松,去时脚步沉重,一路上,看到熟悉的山坡、树林、岩石和飞瀑流泉,眼前总会出现与志飞同行时的情景,铭远的眼泪一次次淌了下来。
回到家,父亲奇怪地问:"你不是说要出去几天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铭远说:"出去也没啥好玩的。"父亲说:"小七他们回来了,才来找过你呢。铭心跟他们打牌去了,你去不去?"铭远想了想,闲着也是难受,于是去找他们玩去了。
小七、黑子、山娃一帮人这次回来,带给山里人无穷的惊怪,村里也顿时热闹起来了。小七们人人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衫,还带回来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山里人看花了眼。铭远晓得那些衣裳、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全是城市地摊上的垃圾,却也不去说破,他完全理解这帮伙伴渴望得到乡亲们尊敬、羡慕的心情。但看到这帮家伙果然象父亲说的鼻子朝天,铭远又感到好笑。见了铭远,小七等人虽不翘鼻子,但也没了过去的谦恭。
小七带回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轰动了整个村子。可惜折腾了好半天,才调出一个台来,画面比黑豆都要糊。但这已经足够让全村人吃过饭就往他家里跑了。铭远进了门,根本没抬眼皮去瞧那台破电视。小七脸上明显现出了失望的神情。
铭远问他们在深圳做啥,小七失落的脸上又有了神采,比手划脚地说,他们都在一家大厂里干活,厂里有200来人,老板还是外国人呢。铭远问他们厂生产啥东西,小七说是服装,他们几人只是搬搬东西,每天就有十多块钱好赚。铭远暗想自己猜得没错,这些人也就卖卖力气而已,于是问:"你们这样打工,以后想做点啥呢?"小七说:"多赚点钱,回来盖房子啊。"铭远没再多问,心里却为这些儿时伙伴忧心起来:他们在外边混上几年,是可以回来盖座房子。可是他们看惯了都市的生活,还能安安心心回来住在那房子里吗?等他们的一身力气被榨光了的时候,谁又能安排他们未来的生活呢?
小七等人回来后,不到10天便又出去了,带走了村里人一大堆羡慕和嫉妒的目光。这一来一去,也坚定了留在村里余数不多的年轻人外出淘金的念头。
小七走后这些天,铭心家变得再次不安宁起来,铭远好几次听到弟弟屋里传来小月摔摔打打的声音,夹杂着小月怪铭心"没用"的咒骂。铭远听得心里难过,但是自己心里还有更难过的事,因此没心思,也管不来他们的事,只能当作没听见。
没等过完元宵,铭远也不等志飞,便独自返回了省城。
    (十)

开学快一个月了,志飞一直没来过。铭远却已顾不得为这事愁闷,另一件事情更让他窝心透了。
上期期末的一天,老家干爹来学校看过铭远。这位当年的公社书记,如今已高升为县里一位局长了。干爹恪守着他的承诺,从铭远上大学起,一直负担着铭远的学费。当然,当年他资助铭远上大学,也上过报纸。
见到恩人,铭远既高兴又感激,便向秋锋借了几十元钱,带干爹到了校门外的一家小酒店,点了几个菜,陪干爹喝了一斤白干。干爹笑眯眯地望着铭远,说:"铭远真的出息了。刚考上大学那会儿,你见人就脸红呢。现在会说话,酒也能喝了。呵呵,好嘛。"铭远一边给干爹斟酒,一边说:"都得感谢您哪,要没有您,铭远哪能上得起这学?"对干爹,铭远是打心眼儿里感激的。酒足饭饱时,干爹问:"铭远,你毕业后打算留省城,还是回家乡呢?"铭远微感意外,搔搔头说:"毕业还早呢,我没咋想过。"干爹说:"也该早点做好打算了。听说想留省城不容易啊,咱又没啥靠山好找。要说回县城呢,其实也不错的。至少我可以帮你找个好单位。"铭远就迟疑道:"干爹的意思是?"干爹说:"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县政府王县长有个女儿,高中毕业的,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她妈妈问我,有没有认识谁家的小伙,要人好又有出息的,让我给她介绍。我想来想去,还就数你合适。王县长这几年上得很快,大家都说,再过两年,肯定就到市里了。这可是门好亲事啊。你看咋样?"铭远想了想,一时委实没个主张,就说:"这不是小事,您让我好好想想再说吧。"
回到学校,铭远跟秋锋说起这事。秋锋骂道:"别听他放屁。你好不容易爬出了穷山沟,又跑回去给他做升官的垫脚石,疯了啊?"铭远不愿把干爹的话当作歹意,但让秋锋这样一说,心里却也感到有点疙疙瘩瘩。秋锋又说:"他一个小县长算个屁。等你毕业时,找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别人的事我不好说,帮你我不说二话。放心吧。" 铭远又打电话给志飞,对他讲了这事,志飞也跟秋锋一样的态度,让铭远别上当。
第二天,铭远去车站送干爹时,就说自己好不容易来到省城,不想再回去工作了。干爹问:"你都想清楚了?不再考虑考虑?"铭远说:"想清楚了。"干爹脸色就有些暗了,给铭远看见,心也跟着暗了。
这次回学校前,铭远去了趟县城,给干爹拜年。干爹一家态度的冷淡,是他未曾预料的。坐了不一会,铭远说要告辞了,别人也没太留他。走在县城大街上,铭远觉得嗓子眼里给人塞了团肮脏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离开县城前,铭远去一个中学同学家借住了一宿。这位同学高中时跟铭远住一个宿舍,两人关系很好,铭远缺衣少食,常常穿这同学的衣衫,吃他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如今两人见面,格外亲热。同学听他说起自己的烦恼,就说:"你的选择没错,都进了省城了,还回来个?啊?"同学的叔叔正好是干爹的秘书,对干爹的事知道得不少。同学说:"你晓得吗,他那次去省城,跟你说的是去出差,顺便去看你,其实他是特意去找你的。他想卖啥子药,我不说你也该猜得出来了吧。"铭远说:"不会吧?"同学冷笑道:"还不信?你这书呆子。那老XXXX的有次在我叔叔家喝多了,放了通臭屁,说有人连狗都不如,你喂了狗一块骨头,它还会朝你摇尾巴,人你给了他再多好处,他也不会记你一点好。当时我也在场,晓得是在说你,把我气坏了。听我叔说,他在跟县里另一个局长争县府办主任的交椅呢。"这一番话,让铭远气得直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次回到学校,铭远向秋峰借了几百块钱,交了学费。以往开学前后几天,干爹就会把学费给自己寄来。这一回,铭远想收到他的钱,一定要马上退回去,并且告诉他,欠他的情以后一定会还,从今往后再不需要他的"赞助"了。然而开学了一个多月,铭远并没有收到汇款单。原先以决绝的心情,拉开了架势,准备击出漂亮的一拳,结果对手没有出现,面对的只是虚空,铭远一口气吐不出去,全憋在了自己胸口。
不过心情阴也罢,晴也罢,日子总得一天天去过。随着专业课程的增加,学习任务比过去繁重了很多,以铭远的底子,学起来难度不算大。但他的时间还是很紧,不是为了忙学业,而是为了忙生计。来自干爹的财源断了,弟弟铭心如今只顾自己的小家,父亲又年老力衰,一切只能靠自己了。铭远接了好几份家教,整天奔波于省城好几个方向,去挣钱养活自己。请他做家教的人家都有殷实的家底,孩子却多半不争气,铭远每每对着那些"少爷"、"小姐"们,心里充满了厌恶,但是为了五斗米,却无法不折腰。
其中一家的男主人是市里某部门的干部,手中握有相当的实权。铭远不知道他是如何爬上今天的位置的,但是知道他也是农村人,当年也是大学高才生,于是心中对他充满了敬意。或许是惺惺相惜,这位男主人对铭远也颇有好感,与铭远称兄道弟的。每次铭远给他那捣蛋儿子上完了课,他都要留他吃饭,并且陪铭远喝上两杯。席间屡屡以父兄的身份,给铭远讲人情事故,劝戒铭远要珍惜跳出农村的难得机遇,勤学上进。铭远骨子里是叛逆的,最烦别人讲大道理,但是来自这位大哥的话,他却总能听得很服气。
别人做家教,每月收入不过300来块钱,而这一家给铭远的,却多出了将近一倍,铭远推辞过几次,但主人一再坚持,就只好怀着感激,收下了。为了不影响学习,铭远干脆辞掉了其他几家的活,专心给这一家干。两个月下来,他不仅可以从容应付生活所需,还有了节余。
生存的压力一旦减轻,情感的折磨便凸显出来,并且越来越尖锐痛苦。志飞始终没来,连个电话也没有。铭远也想过去找他,给他打电话,心中的一口气,却终究咽不下去。盼得久了,等得久了,心一天天沉重,一天天脆弱。有时想起志飞善良的一家,想起那个温馨的夜晚,与志飞一家愉快的晚餐,想起志飞母亲注视儿子的温暖目光,想起志飞也许已经找到了好的归宿,铭远绝望地对自己说,罢了,罢了,就此结束吧。然而要掐死心中的感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缠绵、那些狂野、那些放纵,总在清冷的夜色里,潮水一般袭来,在铭远心中卷起滔天巨浪。
初夏时节,秋锋的生日到了。因为自己事忙,铭远已经很久没跟秋锋一起玩了。所以生日前几天,铭远就对秋锋说,要跟他好好聚一下。到了那天傍晚,两人找了家小酒馆,要了几个菜、一瓶白酒,对酌起来。铭远奇怪平时好热闹的秋锋,今天居然没有带别的朋友来。秋锋说难得哥俩聚一次,不想让别人来打扰。
酒酣耳热之际,铭远说起自己做家教那家的男主人,言语间满是敬佩。秋锋却说:"现在的社会,没背景没关系,想爬起来太难了。谁知道他咋起来的?说不定是靠着娶了个好老婆呢。"铭远说:"不管他靠的是啥子,一个农村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过去每碰到一些人,一些事,常常让我无所适从,患得患失,不晓得自己该咋办,有时甚至想要堕落,想要自暴自弃。但是经过了这两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如今我晓得自个该做啥了。"秋锋说:"这是好事,你那位大哥在这点上说得没错,你们从农村出来,的确应该珍惜机会。"
结帐时,铭远和秋锋争着掏钱,铭远骂道:"XXXX的,你要再跟我争,就别认我这哥们儿。"秋锋才罢了手。回去的路上,铭远掏出几百元钱,要还从秋锋那里借来交学费的债。秋锋死活不肯收,说:"我手头宽裕些,能帮你点忙,我很高兴的,你就让我高兴点不行么?"铭远说:"那样我就高兴不起来了。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兄弟感情是一码事,欠债还钱是另一码事。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你必须得收下,否则我跟你急。干爹教会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人只能依靠自己。"秋锋怅怅地收了钱,说:"你这样搞得我很难受的。"铭远说:"你已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还难受个球啊。再说现在我也不缺钱的,缺钱我自然还会管你借。"秋锋只好收下了钱。
又过一过多月,是铭远自己的生日。这个生日铭远是在离省城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山区小城度过的。那座小城依山傍水,风光秀丽,但是离城几里处,却有几家矿山机械企业,这次学校组织铭远他们到当地实习了一个多月。
小地方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一个多月的实习生活,让这帮省城里来的年轻人无聊透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班下班,仅有的娱乐不是打牌就是打篮球。不光秋锋这样的少爷大骂"穷山恶水",连铭远也觉得这里实在闷得慌,跟自己家乡有得一比。
令铭远惊奇的是,秋锋只叫了几天苦,却很快在这里逍遥起来了,整天眉开眼笑,还常常哼哼起小调来。铭远变问他是不是春天又来了。秋锋嘿嘿笑道:"你这龟儿子眼真毒,啥都瞒不了你。"铭远又追问是哪位小妞又落入了魔掌。秋锋得意洋洋地说:"就是隔壁化肥厂的那个小会计,我们打球时,常站一边看的,高高的个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那个。"听他这么一说,铭远记起来了,这些天与附近几个厂举行篮球赛时,常常有一帮男男女女围观,其中好象是有这么个姑娘。
秋锋、铭远和另外几个同学球打得都不错,来到这里,与几支厂队较量,每一次都打得对方稀里哗啦。尽管比赛一边倒,但各厂的一帮少男少女,却还是趋之若骛,男的是来看球,女的呢,多半就是看人来了。
比赛过几次之后,不少女孩子就爱往男学生寝室里跑了。在秋锋对铭远坦白之后,那个一笑带酒窝的女孩子,便常往秋锋和铭远的宿舍跑,每次都会带来一堆好吃的。每次她一来,铭远便溜了出去,四处游荡。
同学们的乐不思蜀,让铭远倍感孤独。在不远的未来,秋锋和别的同学很快都将找到一个人,陪他们一起生活,生儿育女,过上自己的家庭生活。我该怎么办?铭心已经不属于我了,志飞也开始找媳妇儿了,活在这个世上,是否人人都得结婚生子?这些问题,铭远过去尽量逃避不去想,如今却常常去想,不得不想,可是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见到铭远心事重重,秋锋就说,大家都习惯这里了,你何不跟大家学学,也找个女孩子玩玩,保准你开心多了。铭远骂他畜生,骂完又说:"少跟我鬼扯了,还是说说你跟你那位咋样了吧。"秋锋摆出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我交过的所有女朋友,都没她性格好,可她长得实在有点抱歉,补考都不一定及格呢。"铭远就骂他:"人家对你这么痴心,你还说这样的狗屁话,是不是人啊你?"秋锋就苦着脸说:"开个玩笑嘛,其实她长得也不算难看。可是这鬼地方,跟你老家一样穷山恶水吧?难道要我留这里?这不是开国际玩笑么。"铭远点点头,说:"这倒是真的,这样的地方绝不适合你。那你干吗跟人家粘粘乎乎的?早点让人断了这条心得了。老实交代,有没有占人便宜?"秋锋哭笑不得:"你还敢骂我,我看你才是头畜生,说不到两句话,就往那儿想。"铭远嘲笑道:"就你,还敢跟我装得三贞九烈的,要你不吃荤,比起让狗不吃屎还要难多了。"秋锋捶了铭远几拳,骂道:"你这张狗嘴。唉,说真的,我现在发现自个完蛋了,对女孩子一点儿都狠不下心来,想当初哥们多潇洒啊,如今连坏事都不敢干了。都是给你这小子带的,完了完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要变成柳下惠啦。"铭远笑骂道:"放你狗屁。"
铭远生日那天,秋锋和一帮同学买来酒菜,在寝室里热热闹闹给他庆祝了一场,那女孩也来了,坐在秋锋旁边,话很少。
大家一轮又一轮敬酒,铭远来者不拒,兴致特别高。临近午夜时,有人提议把桌子搬到屋外去喝,大家说好啊好啊,说干就干。到了屋外,发现不知何时,一轮明月已高挂夜空,清辉洒了一地,四周群山环抱,月色下,一个个山头悄然伫立,空气中没有省城的车马喧嚣,隐约可闻的,只有不远处山间小河的幽咽。人们一时间无话了,似乎怕惊醒了群山的梦。"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铭远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诗句来,对着皎洁的圆月,软弱得几乎无法自持。志飞,你在干什么呢?你想我吗?
散席前,大家说这鬼地方蛋糕都买不到,铭远你就喝三杯酒,许三个愿吧。铭远对着月亮,合上眼,默默许了愿,一口气喝了两杯酒,正想喝第三杯,一个同学按住他的手,说等一等,先把你许的愿给大家伙说说。铭远就说:"我的第一个愿是,希望父亲和弟弟快乐无忧。"众人说没劲,快说第二个,铭远说:"希望咱们一帮哥们儿不管以后如何,都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大家嚷嚷说这个有点意思,来来来,为这个愿望干一杯。喝完酒,有人又让铭远说第三个愿望,秋锋瞪了他一眼,骂道:"龟儿子你懂不懂,这个愿望是铭远自己的,不用告诉你们。"铭远挥挥手说:"我这个愿望其实还是许给大家的。希望今天的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幸福的爱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为了今天的月亮,大家干了这最后一杯。"说完自己先仰头干了,干完后把杯子摔得粉碎。
这天晚上,秋锋送那女孩子回家,很晚才回来,眼睛有些红肿。此后,那女孩儿再没来过,铭远知道秋锋听了自己的劝,已经跟她断了。这些天,铭远第一次发现秋锋变得沉默了。难道这小子真的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地方,有了真正的感情?想起自己力劝秋锋与那女孩分手,铭远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火车到达省城时,已是夜里11点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门卫老大伯递了个纸盒子给铭远,说是一位同学托他转交的。拆开纸盒,铭远看见里面躺着件浅灰色衬衣。铭远知道,志飞来过了。上学期与志飞逛街时,看到这件躺在商店橱窗里的休闲衬衣,铭远很喜欢它的简洁纯净,只是200多元的价格,对他来说太昂贵了。拿出衬衣,里边掉出张纸条,上面是志飞的笔迹:铭远,生日快乐!
到水房里草草冲洗了身子,铭远换上了新衬衣,仔细擦干眼里的泪水,梳理好湿漉漉的头发,一头扎进了夜色中。
到达志飞学校时,已经是12点半了,校门上了锁。铭远找了个电话亭,给志飞宿舍打了电话,谎称自己是志飞的哥哥,说家里有急事,要他听电话。"喂,铭远,是你吗?"志飞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铭远哽咽道:"志飞,是我,我在你校门外边。你能不能出来?""好的,你等着我,我马上来。"志飞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志飞出现在铭远视野中。铭远迎过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志飞挣扎开来,拉着铭远走进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树荫下,才扑进铭远怀中,"呜呜"痛哭起来。铭远捧起志飞的脸,用自己的嘴、自己的舌头,堵住志飞的嘴巴,志飞伤心的哭声,还是不时滑了出来。两人的泪水,流到了对方脸上,流进了对方嘴里,既苦涩又甜蜜。
学校回不去了,好在铭远口袋里还有一百多块钱,两人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来。这一晚,铭远和志飞彻夜癫狂。
接下来每个周末,不是志飞来铭远的学校,便是铭远去找志飞。只是想要亲热,必须避人耳目,两人有时不得不跑到荒郊野外,才能得到片刻的机会。但越是辛苦,越是幸福而又刺激。
又临近期末了,志飞要回家帮家里忙夏收,让铭远跟自己同行。铭远拿不定主意回不回去,他既想在城里找点事情做,好为下学期攒点学费、生活费,又担心家里农活太忙,父亲年老体衰,一个人应付不来。对于兄弟铭心两口子,春节一见之后,铭远是彻底失望了,不敢再奢望他们会帮老父做点什么。
正在犹豫之际,山娃来学校找他。山娃老婆生了孩子,山娃回家呆了几个月,又要去广东打工了。经过省城,给铭远带来了家里的口信。铭远从他口中得知,小月生了个儿子,家里忙不过来,很多事都要父亲帮忙,于是分开的两个家,又等于合在一起了。父亲告诉铭远,有他和铭心两个人一起干活,家里的事他就别担心了。放假回不回家,让铭远自己看着办吧。
山娃还给铭远带来了一张相片,小月坐在中间,怀里抱着个胖小子,铭心和父亲站在背后。铭心、小月都在开心地笑着,父亲脸上也有笑容,却笑得有些僵硬,眼里还有一丝愁容,若隐若现,给这张欢乐的全家福,带来了某种不和谐,色彩明快的相片上,仿佛浮动着一抹淡淡的阴影。铭远发觉,站在新生儿的背后的父亲,比上次见到时又明显衰老了,心中不由感到几分辛酸。
小侄子单名叫翔,是铭心给起的。铭远玩味了很久,隐隐猜到他起这名字的缘由。
    (十一)

铭心是在家后面一个高高的山嘴上,决定给儿子起名为"翔"的。
山坡上有块铭心家的地。苞米(玉米)苗已经半人高了,需要再追一次肥,顺便还得锄掉杂草。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时节,苞米苗密不透风,铭心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头,还是感觉象呆在蒸笼里一般。太阳烤在黝黑的背上,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挥动锄头,汗水便如雨点流淌、跌落到干涸的泥土上。起身伸腰擦汗时,一眼望去,地垄遥遥向上延伸,长得令人绝望。铭心不敢绝望,家里还有几十块这样的地,要等着他去耕种。
村里很多人出去打工,很多地块都抛了荒。铭心和父亲接了不少地来种,除了替人上交公粮,余下的粮食都归自己,这样的美事,对于世代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村人来说,以前连想都不敢想。过去村里人多时,有的孩子生下来,长到5、6岁,还分不到一块地,为了地与地之间的界限移动了一尺半寸,人们常常争吵乃至械斗。不知从啥时候起,这被农人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土地,渐渐贬值,最后变得一文不值了。铭心的父亲常常骂那些出去乱闯的后生是败家子,连命根子都不要了。
发生在身边的变化,让铭心疑惑、茫然。都市的灯火,曾燃烧过他少年的热血,也让他第一次触摸到了生活尖锐的痛楚。如今,村里伙伴化作一只只飞蛾,纷纷扑向它。铭心一次次问自己,去那样的地方,自己到底能得到什么?每一次都问不出个结果来。不错,村里是有些人出去几年,就回来盖了房子,买了电视。可是象小七、黑子这些人,以前在家啥苦活累活没干过,现在回来,抡锄头不到半个钟头,就直喊不是人干的活,甩手东游西逛去了。铭心不知道他们不抡锄头,这辈子又能干点啥。城市千好万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城市,农村千差万差,毕竟还是自己的家。不然的话,他们出去赚到了钱,又在家里盖房子干啥呢?铭心也想出去弄点钱,把家里搞好一点。可是想到一出去,或许就再也无法回到这山沟,安心过日子了,他又隐隐感到恐惧。
为了把家里弄得好一点,铭心和父亲接了人家不少地来种。可是一年到头,家里除了多出几堆值不了几个钱的稻子、苞谷、麦子、豆子,房子依旧是破房子,人呢,除了日复一日的劳苦和衰老,也不见有别的变化。
或许还有别的变化,那就是小月的性情变得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跟自己争吵,甚至打架。从村里第一批人出去打工起,高峻的山岭,就再也关不住小月的心了。铭心有时忍不住想大声诅咒,诅咒这XXXX的穷山沟,XXXX的土地,XXXX的锄头,还有XXXX的城市。好几次脸上带着被小月抓出的血道道,铭心独自在地里干着干着活,会突然抛下锄头,躺倒在禾苗和杂草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泪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过去无忧无虑,只知道没心没肺满山乱跑的铭心,脸上已经很少再有笑容,以前黑得发亮的笑眼,时常因为罩着一层阴郁,变得日渐黯淡起来,嘴角、眉头隐隐出现了几道皱纹。
儿子的出世,给全家带来了难得的欢乐。从这座破败房子里传出来的,不再是吵闹叫骂声,而是婴儿响亮的哭声,还有大人愉快的笑声。小孩子用他的哭叫,用他清亮的大眼睛,用他胡乱挥动的小胖拳头,摸平了爷爷脸上愁苦的皱纹、父亲眼里的阴郁、母亲心中的烦躁。
随着儿子的出世,那些掺杂着苦涩与甜蜜的往事彻底离铭心远去了,同时远去的还有哥哥铭远,铭心知道,从今以后,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意义,就是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为了这个家,再苦再累他都得认命了。
每次小月给孩子喂奶,铭心总要在一旁傻傻地看,看儿子贪婪地吮吸,看小月专注而温柔的眼神。这时,铭心觉得,自己平日所吃的苦,所受的累,所咽下的委屈,都算不了什么。有一次,小月一抬头,看见铭心发直的眼神和上下滑动的喉结,"扑哧"笑了,说:"是不是也想吃啊?"铭心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笑道:"我哪能跟他抢。"小月说:"我奶水多,也没见他吃完过,你要想吃,叫我一声妈。我就让你吃。嘻嘻。"说着把孩子放到床上。铭心迟疑了片刻,一头扑在小月胸前,用力吸吮着那片柔软,腥甜的乳汁流进了他干涸的喉咙,干涸的心中。小月呻吟了一下:"该死的,轻点。"在这娇嗔的声音里,铭心狂热的欲望猛地燃烧起来,冲动地把小月压在身下。
然而孩子的一两声啼哭,终究无法解决大人的问题。春天来了又去,炎热的夏天带来了单调的蝉声,蝉声中,翔儿在一天天长大,小月的心情再度变得烦乱起来。
前些天一个远房表姐打工回来,穿金戴银,烫了大波浪的卷发。村里人原本以为她是回来跟未婚夫结婚的,结果是她给了男方3000元钱,把那一张无形的婚约,撕得粉碎,并且踩上几脚,拍拍被牛仔裤包得紧绷绷的屁股,走了。表姐对小月说,妹子啊,这穷山沟打死我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咋这么傻?早早就把自己嫁了,还忙着把孩子也生了。凭着你这副好相貌,到城里还怕没人要?你要这样在山里窝一辈子,我都为你叫冤哪。
表姐走了,把满身的香水味和珠光宝气留在了小月夏日的梦魇中。小月对生活、对丈夫的怨气随着夏天的热浪一天天汹涌起来,小两口又开始争吵,又开始打架。孩子的啼哭声,再也无法为家里带来和平了。
三天前,小月冷冷地对铭心说,铭心,我这次决不是跟你开玩笑,今年我一定要出去,顶多到下半年,孩子满一岁,我就走。孩子给你爹带,还是给我爹我妈带都行。谁也别想拦住我了!铭心忧伤地看着小月冰冷的眼睛,没有说一句话。房间里,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耳旁唯一的声响,是屋外小溪,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唱着,流向他乡。
站在这火热的野地里,铭心觉得,自己的苦日子就象这苞米垄,长得没有个头。从小山嘴望下去,可以从一大片竹林子里,看到自家灰黑色的屋顶,它静卧在小溪边,已经沉睡了很多年。听父亲说,这房子还是爷爷娶媳妇时盖的了。房前的小溪水从不停歇,而这房子却一直趴在那里,送走了爷爷,送走了母亲,自己也在日晒雨淋里,一天天衰老、破败,终会倒塌。爷爷的一生、父母的一生都被这山沟、这房子给锁住了,在锄不完的土地上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自己呢?也得这样吗?这样的想法让铭心感觉浑身发软,不由躺倒在了滚烫的地里。苞米叶子扎在身上,也感觉不到疼。天空蓝得怕人,四周的山把它围成了狭小的一个圆,显得山更高,天更深了。一只岩鹰在空中自由地划着圈,一个,又一个,最后飞远,不见了。铭心突然想起了在城里的哥哥,一种夹杂着羡慕、嫉妒和思念的复杂心情油然而生。儿子半岁多了,还没起好名字,铭心想,就叫他翔儿吧。
当天晚上,铭心对小月说,等儿子满了周岁,我跟你出去打工。小月微微感到吃惊,随即高兴起来。夜里,两口子亲热了一回。
过了两天,志飞来看铭心和他父亲,见到翔儿,喜欢得不得了,抱在怀里逗了好一阵,翔儿居然不认生,没哭,还把一泡尿撒到了志飞身上。志飞也不生气,对铭心笑嘻嘻地说:"铭心,你儿子好可爱,让我抱回家玩几天,好不好?"小月在一旁,听到这小子的傻话,也忍不住"扑哧"笑了。铭心说:"你喜欢就抱走,这臭小子嗓门大,哭起来吵死人。我们早给他折腾够了。"志飞说:"嗓门大好啊,以后能跟你学一口好山歌,迷死一大群妹子。哈。"铭远呵呵笑道:"你这龟儿子,大学都读了两年了,咋还脱不了娃性?"志飞嚷道:"放屁,老子成熟得都快从树上掉下来了,谁敢说老子没脱娃性?"说着又不怀好意地冲铭心笑道:"你看我抱着这小东西,象不象是他老子?"铭心不计较志飞的胡言乱语,却怕小月会恼了,扭头看小月,没想到小月今天心情不错,居然没生气,反而冲志飞笑道:"你要不嫌弃咱家的穷小子,就认他做干儿子么。"志飞过年时来铭远家,看到小月总是黑着张脸,着实有点怕这女人,这会儿听她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惊又喜道:"你说真的?"小月哼道:"谁跟你开玩笑,看来你还是嫌弃我们翔儿,放心,我们不会逼你认干儿子的。"志飞急了,叫道:"谁敢抢我儿,我跟谁拼命。"看这小子的滑稽样子,一家人哄地笑开了。翔儿好象晓得有喜事,竟也露出点笑容,不过小嘴里发出的声音,却象在哭。
当天晚上,家里杀鸡煮肉,摆酒焚香,一本正经办了场认子仪式。志飞本来准备吃了午饭就回家的,这下不能不留下了。从白天起,这小子就乐得嘴没合上过。小月抱着儿子,给志飞行大礼时,这家伙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铭心和老父亲乐呵呵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父亲笑道:"咱翔儿有福气,认了个有出息的干爹。"
吃晚饭时,铭心和志飞喝了不少酒,聊了很多上学时的事情,只是大家都没提到铭远。饭后两人又去小河里游了一会,游累了躺在河边沙地上,志飞问:"铭心,你今后有啥打算?"铭心说:"窝在这山沟沟里头,还能有啥打算?我只希望翔儿长大后能象你和铭远一样有出息,飞到山外边去。"志飞又问:"你自己就不想出去么?"铭心闷声道:"想又有啥用呢?出去啥也不会干……不过,再过几个月,等翔儿满周岁了,我和你嫂子准备出去打工。唉,也不晓得打工到底能不能赚到钱。"话题有些沉重,两人一时无话了。夜色里,小河发出轻柔的呢喃。身下温热的河沙,竟让志飞有点莫名地冲动起来。
转眼又过了半年时间。儿子过了周岁生日。小月天天催着铭心去四处打听,有没有谁要出去打工,好跟着结伴出去。但因为快到年底,在这个时候出去的人几乎找不到一个。而且看着刚刚会叫"妈妈"的儿子,铭心也委实不忍心把他丢在家中。就对小月说,还是等别人回家过完年,再跟他们一起出去吧。小月却又发火了,整天打鸡骂狗,见啥都气不顺。父亲好几次被气得直发抖,背地里对铭心说:你们都决定要出去了,就好好去找找看,有没有啥人要出去的,跟人家去吧,省得她瞧我不顺眼。再呆几天,我这把老骨头都得让她拆了。
正在这时,黑子回了趟家,说小七在城里包了个工地,要找几个人去帮忙,活一干完,大把大把的钞票就来了。铭心和小月终于背着破旧的铺盖卷,在腊月初5离开了家,把老父的叹息和儿子的啼哭声抛在脑后,去了远方,那不可知的城市。
(十二)

铭心在家乡挥汗如雨时,铭远也在省城的大街小巷里,头顶烈日奔波。暑假没回家,铭远白天找到一份给快餐店送外卖的杂活,活很忙,钱却不多,一月只有500元。为了多赚点钱,铭远又在一家娱乐城找到一份夜里为卡拉OK包房放碟片的活,这边钱多些,一月有800元,可是工作时间很长,有时几乎要熬通宵,比起前者更加辛苦。于是白天铭远戴着小红帽,穿着红裤子、白衬衣,打着红领结,骑着一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在人丛中东奔西跑、躲闪腾挪;夜里则穿着黑西裤、白衬衣,打着黑领结,打着哈欠,守着影碟机,把客人点的歌碟放入机子里。几天下来,铭远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瘦了、黑了。
这天晚上,铭远去上厕所,让另一个放片的小子替自己先看一会儿。走在幽暗的走廊里,迎头碰到了秋锋。秋锋瞪大了眼睛,铭远笑道:"咋啦?不认得了?"秋锋道:"你说找到了工作,就是干这个?妈的,让你去陆胖子那里干,又轻松钱又多,你却不去,非要跑来干这种破活儿。你是不是吃错药了?"铭远冷冷地道:"少跟我提那地方。我在这里一不偷二不抢,干这活儿咋了?你要嫌我丢人,就别跟我说话。"说完把秋锋撇一边,钻进了厕所。秋锋跟进来,说:"算我刚才说错了,可你干吗这么急啊。来,跟我去认识几个朋友,喝两杯。"铭远道:"少爷,你不怕我去丢你的人?"秋锋骂道:"XXXX的,你还没完没了了。"铭远说:"谁跟你没完没了,就算我不怕丢人,可我这是在工作,给老板看见我乱跑,非炒我鱿鱼不可。"秋锋说:"靠,怕个?。有我在,他敢!"铭远说:"好好,算你有本事,可我拿人家的钱,就得替人把活干好。你还是自己去玩吧。我走了。"
铭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忙了不一会儿,领班过来了,叫铭远出去一下。到了门外,轻声对铭远说:"铭远,你以后可以早点走。不用熬太晚了。"铭远笑道:"要炒我鱿鱼?"领班笑道:"瞧你,想哪儿去了。是老板说怕你太累,让你每天干到夜里12点钟就可以走了。"铭远晓得又是秋锋这小子在作怪,于是问道:"我走了,这里咋办呢?小李子一个人忙不过来的。"领班说:"这你别操心,我会安排其他人来帮他。"铭远谢过领班,回头换了自己衣服,回学校去了。
从公交车上下来,铭远一眼就看见志飞站在校门口。铭远三步并两步,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喜道:"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志飞笑道:"想你了啊。"铭远看他笑得有点勉强,说:"又来骗我开心,快说,是不是出啥事了?"志飞说:"回你宿舍再说吧。我这会儿累坏了,刚从长途车上下来不久呢。"
等回到宿舍,两人却顾不上说话了,都在忙着去撕扯对方的衣服,嘴巴则完全用作了其他的功能。分别了20多天,两人的身体都被夏日的太阳烤成了干柴,稍稍触碰,便轰地燃起了烈火。尤其是志飞,狂热得令铭远都感觉有些吃不消。
事毕后,两人并肩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浑身都是汗珠,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每一颗汗珠都在快乐地闪亮。见志飞沉默不语,铭远问道:"志飞,你在想啥?对了,你还没说为啥会突然跑回来呢。"志飞刚张嘴要说话,突然有人"碰碰碰"敲门。两人都赤裸着身子,赶紧手忙脚乱套上裤头,志飞跑到铭远对面的床上躺下,铭远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秋锋,带着股酒气。"咦,你咋不回家,跑这儿来了?"铭远惊奇地问道。秋锋说:"我一会儿就走,车子还停在外边。我来跟你说两句话就走。"看见志飞在,秋锋跟他打了招呼。铭远说:"有啥子话这么要紧,要少爷你大半夜的跑过来?"秋锋骂道:"XXXX的,老子好心来找你,你这龟儿子还敢拿老子开心?"铭远倒了杯水给秋锋,说:"冲冲你的酒气吧,有啥子话你说,我听着就是了。"秋锋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喝着水,满意地说:"这才象话。铭远,我劝你还是别去太阳城干了,不如去陆胖子那里好。"铭远问道:"为啥?"秋锋有些为难,想了想说:"太阳城那个老板有点……有点那个。"铭远奇道:"你今天放起屁来咋这么不痛快?"秋锋没跟他对骂,说:"那家伙变态的。"铭远的脸沉了下来,说:"他变不变态关我啥事?"秋锋道:"唉,你还是没明白我说的意思,那家伙喜欢男人,明白了吗?今天我让他照顾你一些,他说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还说让你改天去跟他见见面。你又长得又马马虎虎不算丑,我怕你落入色狼的魔爪,懂了吗?"听秋锋说铭远长得马马虎虎,志飞在一旁笑了起来,问道:"铭远,你在干啥?莫非是在卖肉?看把秋锋紧张成这样。"秋锋一听笑翻了,一口水喷了铭远满身。铭远扑过去撕志飞的嘴,咬牙切齿道:"你个死XXXX的,不开口又没人当你是死人。"秋锋在一旁笑道:"看你俩亲亲热热、打打闹闹的,简直就象小两口了。"铭远听得心中一凛,赶紧住了手,回头瞪着秋锋,骂道:"你龟儿子跟着乱嚼,信不信我连你也一起收拾?"
秋锋走了,铭远与志飞又躲到了一张床上。志飞问铭远:"秋锋说的太阳城是啥子地方?你在那儿干啥呢?"铭远说:"是个娱乐城,我在那里放放碟片。"志飞哦了一声,铭远搂着志飞的腰,问道:"你不会在胡思乱想吧?我只是在那儿打工,秋锋说的那个老板,我连他的鬼影儿都没见过。"志飞说:"我没想啥啊,你急急忙忙的表白,是不是心里有鬼啊?……"铭远一口咬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耳鬓斯磨间,两人刚熄灭的火焰又给点着了……
再次平静下来,铭远问道:"该你说说了,你为啥会现在就回来?"志飞苦着脸说:"我说了,你不许生气。"铭远叫道:"小祖宗,你要急死我啊,有话就快说吧。"志飞坚持道:"不行,你得先答应我,我才告诉你。"铭远说:"好好好,我答应你,我不生气,现在可以说了吧。"志飞说:"我跟爹妈吵架了,他们又让我去看那个女子,我不去,就吵架了。爹骂我翅膀长硬了,就不听大人的话了。我一生气,第二天就跑出来了。"铭远听完这些话,心里嗡地乱了,好一会儿默不作声,志飞捏着他的脸蛋左右摇晃,说:"喂喂,你答应了不生气的。不许反悔啊。"铭远勉强笑道:"我没生气,只是不晓得说啥好。"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心里还是不痛快。"铭远说:"听到这样的事,我能痛快吗?但是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生你的气,这事你也没办法。不过志飞,我真想问问你,对于未来,还有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好好想过没有?这个问题象一块大石头,一直压在我心里,我好多次想问你,却又不敢问,今天借这个机会,我把它说出来了。志飞,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志飞注视着铭远的眼睛,缓缓道:"铭远,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问我这个问题。说真的,我一直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每一次都让我很痛苦,因为我想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办。我家里的情况你都清楚,我是独子,家里人早晚都会逼我结婚的,但是我一直很清楚,自己不想结婚,遇到你之后,这个念头就更加强烈了。这次我回家,去看了铭心,看到他过得一点儿都不快乐。我知道,如果我勉强自己,去服从家里人,去跟一个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我就会变成铭心的样子,不仅自己不幸福,还会害了别人。所以我才会跟父母吵,才会一气之下跑出来。可是即使跑出来了,父母始终都要面对,婚姻的套子,也还是悬在我头顶上。象我父母那一辈人,他们永远都无法理解我们的。铭远,我心里乱极了,你问我以后怎么办,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真的希望能跟你一辈子在一起。"志飞的眼泪流了出来,铭远用舌头舔去他脸上的泪水,又轻轻地吻了吻他,说:"志飞,别难过了。我不会逼你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别哭了,乖。"
铭远第二天晚上去找了领班,问能不能给志飞安排份活干,领班想了想,说:"要来的话,就只能是做服务生了,你朋友肯干吗?"
又过一天,志飞跟铭远去了太阳城,做了服务生。要干的事就是给各个卡拉OK包房端茶送水。志飞没有12点就走的特权,这样铭远只得每天等着他一起走,等于把自己的特权也放弃了。志飞白天可以补觉,铭远却还得去送外卖。这样一来,两人虽然住在一起,每天可以相拥而卧的时间并不多。有时做起那事来,铭远有点力不从心了。志飞不忍心笑他,只劝道:"铭远,别玩命了,把送快餐的活儿辞掉吧。你看看你,都瘦成啥样子了。我看着心疼。"铭远拍拍志飞,说:"没关系,再忙一个多月就开学了,我撑得住。睡吧,好困。"话音刚落,就睡过去了。志飞轻轻摸了摸铭远的脸,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又过了几天,铭远还是辞了一份活儿,不过辞的不是送外卖的活儿,而是离开了太阳城。铭远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志飞。
志飞一到太阳城,立即招来了一大堆眼珠子。身边的小姐们常常火辣辣地跟他开半真半假的玩笑:"小帅哥,姐姐请你消夜,赏不赏脸啊?"志飞便笑道:"我倒是想赏脸,可是我怕啊。"小姐便说:"哟,没想到咱们的帅哥胆子这么小--啊。"说到"小"字时,还特别把声音拖得老长。志飞说:"我是胆子小,你们一个个满嘴通红,哪个晓得你们是不是刚喝了别人的血啊,我可不想给你们吃得骨头都不剩。哈哈。"小姐又说:"哟,人家的嘴是啥颜色,你都看见了?"这下志飞吃不消了,转身便逃,身后是一片放肆的笑声。
铭远很反感这样的玩笑,尽管他自己有时也跟小姐们开这样的玩笑,但见到别人逗志飞,他心里却象有一大堆毛毛虫,爬得火烧火燎的。单独在一起时,他就板着脸说:"志飞,在那种地方,你少跟人嬉皮笑脸的。"志飞却嬉笑着搂住他,并把手伸入他衣服里,说:"好的,我不跟她们嬉皮笑脸,只跟你嬉皮笑脸,总可以吧?"铭远气也不是,恨也不是,还想骂两句,给志飞握住了要害把弄,却已经口不能言了。
小姐们嘴上说说笑笑还好办,有时来自客人的挑逗就让志飞难以应付了。这天晚上,他给一间包房送零食、饮料,敲门进去后,里边坐着5、6个中年女人,从她们的衣着、神情,志飞知道那是一群富婆,并且很可能是一群有老公等于没老公的怨妇。从志飞进门,到他半跪下来放零食放饮料,再到他站起身,5、6双眼睛始终粘在他的脸上、身上、甚至最隐秘的部位。那些眼光让志飞觉得象一条条冰冷的蛇,游动在自己身上,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转身出门时,志飞听到身后几个女人猥亵的笑声和话语,透过门缝追了过来。志飞匆匆忙忙跑远了,才松了口气。
然而是祸躲不过,片刻工夫,领班过来了,对志飞说:"你去给'丁香厅'送一碟腰果、一碟樱桃、还有两盒酸奶".志飞说:"叫别人去不行吗?"领班皱起眉头说:"你这小子,干活还挑挑捡捡的?别人都忙着,你快点,别让客人等急了。"
志飞硬着头皮进去了,当他蹲在地上放水果、饮料时,有个女人嗲着嗓子说:"小弟弟,跟姐姐出去好不好?姐姐不会亏待你的。"志飞涨红了脸,没啃声,另一个女人说:"哟,还害羞哪?"说着把一双肥嘟嘟,戴着好几个戒指的手伸了过来,在志飞脸上捏了一把。志飞终于忍不住了,蹭地站起身,铁青着脸骂道:"一群贱货!"骂完转身就走。
志飞正躲在一个工作间里生闷气,领班过来了,脸色比他还铁青,冷笑道:"你够牛逼啊,居然敢骂客人。老板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说完一摔门走了。志飞愤愤地想,日他XX的,去就去,还能吃了老子不成?
老板姓张,是个胖子,大家背地里叫他脏猪。见到志飞进来,脏猪张嘴就要大骂,等到看清了志飞的脸,张着的嘴便合不上了,打起了哈哈说:"坐下来,跟我讲讲,到底咋回事?"志飞红着脸说:"她们太他妈欺负人了。"老板说:"我晓得那帮骚娘们的德性,不过你脾气也忒大了些,顾客就是咱们的上帝,这句话你该知道的吧。不过不要紧,不要紧,你也别紧张,念在你刚来,还不太懂规矩,我就不处罚你了。不过以后要听话,知道吗?"志飞没吭声,只点了点头。脏猪倒了杯水递给志飞,挨着他坐下来,拍着他肩膀说:"你刚来,有没有人欺负你啊?这里有些龟儿子挺坏的,不过你别怕,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说着话,那双肥厚的手竟在志飞肩膀上摩挲起来了,并且越来越用力,志飞挣扎着正要躲开,办公室的门给人推开了,铭远冲了进来。
领班记起志飞是铭远介绍来的,而铭远可是得到过老板特别关照的人,于是回头把志飞的事告诉了铭远,铭远不担心这事会有多大麻烦,顶多不干了走人。但是秋锋那天晚上说的话,却让他急坏了,脏猪要看见了志飞,会是啥样子?领班的话还没说话,铭远已经一阵风冲了出去。
推开脏猪办公室的门,铭远一眼便看脏猪的举动和正在挣扎志飞,铭远铁青着脸骂道:"脏猪,把你的猪手拿开。"脏猪气急败坏站起来,骂道:"你他XX的是谁,敢对我这样说话?你,你,你给我滚出去。"回头又问志飞:"这小子是你啥子人?"志飞站起身,走到铭远身边,回头一笑道:"你看他是我啥子人呢?"说着搂着铭远的腰,说:"铭远哥,咱们走。"出门时,志飞回过头,将一口痰飞到了脏猪昂贵的波斯羊毛地毯上。
回到宿舍,铭远搂着光溜溜的志飞,笑道:"志飞,你刚才真是可爱,你看脏猪那猪头,脸都气成猪肝了。"志飞却犯愁道:"气是出了,可是你干了一个多月,这下脏猪还能给你钱吗?"铭远乐呵呵地说:"不管他,拿不到钱,我也感到痛快。"志飞也想开了,一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嘴上还说:"哦,这你就感到痛快了,我可还没开始呢。"……
第二天,志飞开始跟铭远去送快餐,夜里的时光,则完全属于他们自己了。
秋锋后来知道了铭远的事,跑去找脏猪,讨回了铭远的薪水,回头对铭远说:"张老板还真对你们有意思哦,他让我告诉你们,说不打不相识,让你们赏个脸,他做东请你们吃饭,算是赔罪。眼看两个帅哥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我看他是肠子都悔青了。"铭远笑道:"他有意思的是志飞,喂,志飞,你去不去啊,人家请你吃饭呢。"志飞忿忿道:"我去,我去他XX的!"秋锋哈哈笑了起来,说:"志飞,你小子真可爱,哥哥我就喜欢你这样有性格的。铭远,我看志飞这家伙比你还要犟,你说是不是?"铭远说:"是啊,脏猪碰上他,简直比见了大头鬼还要倒霉。呵呵"志飞嚷道:"你们两个混球,快给老子闭嘴。"秋锋和铭远却嘻嘻哈哈笑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转眼又开学了,铭远和志飞上完了快餐店的最后一天班,铭远领到了1000元钱,志飞干了不到一个月,也有400元。晚上,两人到小酒店去喝了酒,犒劳一下自己。明天,志飞就得回学校报到了。
回到房间,铭远还没关好门,志飞便急不可耐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一双手更是忙着解起他的皮带来。铭远"啪"地打开他的手,笑骂道:"小谗猫,你急啥子?等一等,我先给你看样东西再说。"志飞却不管不顾,又动作起来,铭远给他弄得没办法,自己也忍不住癫狂了起来……
志飞懒懒地躺在床上,铭远打开箱子,拿出个袋子扔给他。志飞打开一看,是件新衬衣,跟自己卖给铭远的一模一样,不由喜滋滋地问道:"你啥时候买的?我咋没发现?"铭远说:"前两天我去送外卖,路过那家服装店,看到了它,心里一动,就买下来了。"志飞也很喜欢这件衬衣,上次给铭远买时,自己也很想要,只是手头的钱只够买一件,只得罢了。如今得到了它,并且还是铭远送的,不由他不惊喜。
志飞光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衬衣,转来转去问铭远:"好不好看?"铭远呻吟道:"好看,好看极了,拜托你要么不穿,要么都穿好,这样半遮半掩的最让人难受,你知道么?"志飞却不管,反而兴致勃勃跑去把自己送铭远那一件也翻出来,说:"铭远,你也穿上,然后我们再战一场,好不好?"铭远经不起这小子的诱惑,果然穿上了,两人再度荒唐起来……
第二天,志飞回学校去了,一段火热的生活,暂告一段落。
    (十三)

开学后,铭远与志飞见面的机会少了,学校离得太远,大三的功课又比较繁重,彼此还都要忙着家教赚钱,有时要隔上2、3个星期,两人才能见上一面。
这一天不是周末,铭远却打电话把志飞叫过来了,因为铭心夫妇和黑子来到了省城。铭心、小月要去的是东部沿海一座城市,他们从县城坐长途汽车来到省城,再从这里转乘火车出去。
铭心一下汽车,就急着要去找哥哥。小月始终不太愿意面对铭远,但是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反对铭心,只得由他。
晚上,铭远把铭心两口子和黑子的住处安排好,带他们去吃饭,点了不少菜。三个男人喝着酒,黑子眉飞色舞,吹在外边如何如何好赚钱。铭心话不多,有点懒洋洋的样子。见到弟弟,铭远还是感到很高兴,但看到过去机灵的小弟,如今明显老了许多,脸黑而瘦,眼睛里总有些忧郁的神情,心中又有些酸楚,于是一个劲给弟弟碗里夹菜。铭心就连连说:"够了,够了,吃不完了。你们大家也吃啊,要不都让我一个人吃了。"
小月神情淡然,吃得不多,几乎没说话。铭远始终没看她的眼睛,只说:"小月,你也动动筷子啊,路上颠了一整天,不多吃点,晚上肚子肯定饿得受不的。"小月就夹了一小口菜,吃了,又放下了筷子。
几人吃了不一会儿,志飞来了,嘴里直嚷嚷:"亲家母,快把我儿子的照片拿出来看看,想死我了。"小月、铭心都忍不住笑了,铭远却一脸愕然,问志飞:"你乱喊啥子啊?"铭心呵呵笑道:"哥,翔儿拜了志飞做干爹,你不晓得吗?"铭远骂道:"好你个龟儿子,连我侄儿你都敢抢,还瞒了我这么久。好了,今晚这顿酒打在你身上了。"志飞呸了一声,说:"我认干儿子,关你屁事。"回头又催小月:"快点快点,给我看看儿子。"小月笑着从包里翻出了几张相片,翔儿明显比志飞上次看见时大多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4张照片,让志飞翻来覆去,看得爱不释手。铭心警觉道:"你可别动啥子鬼心眼啊,我们就这么几张。"志飞马上接道:"我也不贪,一人一半,我要两张就够了。"铭远骂道:"放你的屁,你要两张,那我要几张?我可是翔儿亲亲的大伯,你这个爹却冒牌的。"几人笑闹着争了一番,结果是铭心、小月留了两张,铭远和志飞各得一张。
给志飞这么一闹,气氛倒活跃起来了,小月也浅浅抿了几口酒。铭远一高兴,便对对铭心和黑子说:"咱们也有一年没碰到了,今天都多喝点,高兴高兴。"黑子说:"是该多喝点,以后碰到铭远哥和志飞的时候就更少了呢。"铭心没说话,一口干完了杯中的酒,志飞也陪着干了一杯。
喝到晚上10来点钟,小月说困了,想回去睡觉。铭心说:"你要睡自己先回去睡吧,让我再陪哥喝一会。"于是小月自己先回去了。,铭心举起杯子对铭远说:"哥,咱们再干一杯。"
四人一直喝到12点,舌头都有些大了。黑子说:"铭远……哥,还有志飞,还……还是你好啊,我们这些土……土包子,就只能给人干苦力,一辈子累得臭死,也……也搞不到几个钱。"铭远笑道:"黑子兄弟你跟我开玩笑呢,你很不错嘛,出去没几年,房子都盖起来了。不错……不错。"黑子哈哈笑着说:"哈,我不错,我那破房子花了几个钱?在你们城里啊……买个厕所都不够。你……你不晓得,就这钱,还是怎么来的吗?"铭远说:"这我倒不晓得了。"黑子说:"是小七这鬼……鬼小子,带着我们,搞了几部摩托车去卖了,才一人分了几……千块钱。"铭远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赶紧捂着黑子的嘴,骂道:"XXXX的,你想死啊,别胡说。"黑子楞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说:"哈,是我胡说,跟你开玩笑的。"
回去的路上,铭远故意拉着弟弟拖在后边,等黑子走远了,铭远说:"铭心,刚才黑子的话,你都听清了吧?出去不比在家里,什么事都要想清楚再去做,说真的,我是不赞成你们出去的。"铭心说:"我早就晓得他们在外边干的事。咱家隔壁村子里就有几个人,在外边乱来,被判了刑了,去年还有几个被枪毙了。河对门那个黄毛丫头,我们中学的同学,你还记得吧?"铭远和志飞一听都乐了,铭远说:"怎么不记得,当年她整天把好吃的东西往你怀里塞,我和志飞都跟着沾了不少光,我还以为,她会成为我的弟媳妇呢。"铭心嘿嘿笑了,铭远却突然感觉自己这玩笑开得很愚蠢,一点都不好笑,好在铭心没啥反应,于是又问他:"她咋啦?莫非也被判了刑?"铭心说:"她倒没有,可他哥哥被判了无期徒刑。那龟儿子跟人去偷去抢,听说还闹出了人命。没吃花生米算他命大了。"接着他又说:"哥,你放心,我出去不会乱来的。"铭远拍拍他的肩膀:"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志飞在一旁笑铭远:"今晚你真够鸡婆的,铭心也不是小孩子了。用得着你这么唠唠叨叨?"铭远瞪了他一眼,说:"龟儿子你给我闭嘴,我家里的事,用得着你来多嘴?"回头又对铭心说:"家里怎么样?爹也老了,一个人留在家里能行么?"铭心说:"我们把翔儿交给他外婆去带了。咱爹是老了,我也交代他少干点活,种的粮食,够自个吃就行了。"说着搂着铭远的肩,说:"哥,你只管放心读你的书,别的事都不要操心,我们在外边找了钱,会给爹寄回去的。"
把铭心送到旅馆,分手时,铭远欲言又止,想交代他到了那边,要把媳妇儿看紧点。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只掏了200元钱,硬塞到铭心口袋里,摸摸他的头,说:"明天我要上课,没时间去送你了。出去了……要当心,照看好自己。"说完忍着鼻子发酸,转身走了。
铭心回到房间,小月已经躺下了。他摸黑脱了衣裳,上了床。小月背朝着这边,一动不动。两人一夜无话。
送完铭心,铭远与志飞往回走时,铭远酒劲儿消了些,想起刚才对志飞说的话有些过头,便说:"志飞,没生我气吧,我刚才酒喝多了,乱说话,你别放在心上。"志飞淡淡地笑笑,说:"我不怪你,我晓得,看见铭心这样子,你心里不好受。说真的,我也不好受。铭远,往后你工作了,真得拉铭心一把。"铭远眼眶有些潮湿,用力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志飞赶回学校去了,明天一早他还有课。铭远送走了了志飞,独自在大街上走了很久,心绪如风中的秋叶,旋转、飘零。铭远想,铭心也象这叶子,一旦从枝头掉落,自己的方向,就只有让风来左右了。
第二天,铭远上课老走神,心里空落落的异常难受。第二节课上到一半,铭远终于熬不住了,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他一溜烟跑了出去,老师回过头,习惯性地说:"铭远同学,这个问题你来回答一下。"同学们轰地笑了。
一路上塞了两次车,铭远赶到火车站时,离铭心他们坐的火车开车已经不到5分钟了,剪票口已经关闭。铭远怅然若失,怏怏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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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看到我流泪,以为我从来不懂伤悲;没有人看见我爱谁,以为我寂寞也无所谓……
 楼主| tianshanyunhai 发表于 2005-6-14 09:57:5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铭心和小月出去了一年多,只在第二个月底,也就是春节快过完时,给父亲寄过一次钱,300元。尽管父亲没指望他们寄钱回来,但是铭远为此却愤愤不平。听父亲说,他们把钱都寄到了小月娘家。
铭心给哥哥写来过几次信,起初说自己在小七包的工地上干小工,每天要干到晚上9点多钟,一点都不比在家里干活轻松。铭远劝他别为了那点加班费,把自己累坏了。铭心回信说,根本就没有啥子加班费,你看这活儿象根光骨头,没啥啃头,可还有很多找不到活儿干的人,正饿狗一样想扑上来抢呢。小月到现在也没找到活干,这边的东西死贵死贵,一人干活,两人吃饭,每月的钱都不够用。想起这次见到铭心时,看见他眼角已有了皱纹,人也比过去黑瘦了,铭远心里直发酸。
春节里,铭远和志飞结伴回了趟家。本来两人都想留在省城赚点钱,为下学期做准备。可是志飞的大妹妹要结婚了,不得不回去,他一劲儿缠铭远陪他同行,铭远架不住劝,又想起铭心走后,父亲一人在家,吃年夜饭时不晓得会有多凄惶,所以最终跟志飞回了家。
这趟回来,志飞记挂家里的事,只在铭远家中住了一夜,次日清晨便回家了。铭远也没远送他。离过年没几天了,他得赶紧帮父亲准备好肥料,平好水田,为来年春耕做好准备。
这次回到家,父亲看上去又老了一圈,整个人看上去更矮了、瘦了、小了,虽然穿着臃肿的土蓝布棉衣,却让铭远感觉只要一阵风刮过来,父亲就会被吹走。浸泡在冬日的冰水里犁田时,父亲说啥也不让铭远下田,怕他吃不住寒冷,而他自己却咳着喘着,赶着那头与他一样衰老的水牛下了田。一边犁田,一边扭头对铭远说:"这山坳上风大,你别呆这儿,当心着凉。回家呆着去吧,要嫌闷,就到各家各户去串串门儿,大家都念叨你好久没回来了。"铭远却挽起裤腿,扑通跳进了水里,赶上去要夺父亲手中赶牛的竹鞭,父亲生气了,"你这孩子,咋越大越犟了?"铭远死死抓着竹鞭不松手,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父亲松了手,说:"唉,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人了,还哭鼻流水的,也不怕人笑话?"
父亲上岸后也不回家,而是在田埂上坐下来,点燃一锅旱烟,笑眯眯地抽着,不时指点铭远,"犁深点,太浅了以后秧苗栽不进去。""你别打那老牛了,它就那点儿力气,打死了它也走不快的。""该转弯了,当心点,别犁到你自个的脚。"……多年没怎么碰农活儿了,铭远水一脚泥一脚走得踉踉跄跄的,一不小心,跌倒在泥水里。父亲一看急得跺着脚直抱怨:"我就晓得你干不来,你还非跟我抢,快上来,快上来,还是我来犁。"铭远爬起来,也不擦擦身上的泥水,又赶着牛往前走。
有邻居从田边经过,羡慕地对父亲说:"他大伯,你可真是好福气,铭远都是大学生了,还回家帮你干活。我家黑子生就的农民棒棒,可这龟儿子倒好,跑出去就不晓得回来,家里一大堆活儿,都快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散了。"父亲乐呵呵地说:"铭远这小子死犟,我让他回家歇着,他非跟我抢着犁田。"自己只做了这么一点点事,就能让父亲如此满足,从那一道道皱纹里淌出的笑容,让铭远既感到既温暖又辛酸。
父子俩一直忙到除夕前一天,春耕的活计准备得差不多了。铭远终于松了口气。第二天一早,他让父亲在家里歇着,自己去赶了年前最后一趟集,给家里备些年货。
乡上的小街还是那副破败的样子,但是在低矮的灰黑瓦屋中,已经稀稀落落冒出了几座小洋楼。它们的出现,在铭远看来,就象在一位衣着简朴的村姑脸上,涂上了几道浓艳的腮红。而在一般乡下人眼中,它们却象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象征着富有,象征着幸福。
经过一座小楼时,铭远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中学时的同学--黄毛丫头,她正坐在底楼杂货店柜台前磕着瓜子。黄毛的头发更黄了,看来是染过的,皮肤也比过去白了很多,显得那鲜艳的红唇更加醒目,见铭远回过头来,那红唇里"扑"地飞出片瓜子皮,笑吟吟道:"哟,大学生,见到老同学装着不认得了?"铭远笑道:"我走路不大看人,没发现你在,不好意思。呵呵,看起来,你如今不但盖了洋楼,还当上老板娘了,厉害呀!"黄毛笑得更厉害了,说:"铭远你就别笑话我了,我这小破楼,别寒碜了你这大学生的眼。"寒暄了一会儿,铭远告辞往集市去了。
年前最后一个集日,在往年必定是最热闹最拥挤的一天,但这几年远近山村甚至乡镇里的年轻人多半外出打工了,以前最热闹的日子,也就变得冷清了。走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过去爱清静的铭远,竟有点怀念起那些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日子来。转了一圈,备齐了年货,铭远百无聊赖,便准备回家了。
正要走,迎头却看见了志飞,也跟自己一样背了个大竹背篓,笑着朝自己走来。铭远喜出望外,问道:"你家里快忙成一团了吧,你咋还有空出来乱逛?"志飞笑道:"瞧你说的屁话,我是闲逛么?我是来给家里买东西的。来时经过你家,你爹说你来赶集了,我已经把这条小破街都踩熟了,却找不到你,正准备要走了呢。"铭远说:"好啊,我也正想回去了,这就走吧。"
回去时两人都背了沉重的背篓,翻山涉水辛苦了很多,但心情却比独自来时畅快了。铭远说起碰到黄毛的事,志飞说:"我也碰到了,一个劲拉我进去坐,我没去。"铭远说:"我倒是去她店里坐了一会儿。"志飞笑道:"铭远你胆子够大啊。"铭远奇道:"咋了?"志飞说:"你不晓得黄毛那栋小洋楼咋盖起来的么?听人说,她到广东打了两年工,回来就盖了这房子。呵呵,你说干啥子活儿能两年就能干出栋房子来?"铭远突然明白了,坐在黄毛的店里时,怪不得总感觉有人在闪闪烁烁偷看自己,心里不由有些后悔,嘴上却说:"她的楼咋盖起来的,关我屁事,老同学见面,说几句话有啥大不了的?"志飞笑道:"别人都说,黄毛那楼是睡出来的。我也犯不着管别人闲事,可是不想没吃鱼沾一身腥,所以我没进去坐。"铭远气鼓鼓地说:"照你说来,我是沾了一身腥了?"志飞骂道:"龟儿子,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下,你却跟我赌起气来了?"铭远想想自己这气生得莫名其妙,于是不再争辩了,转问志飞:"那乡上另外几栋小洋楼,也都是睡出来的吗?"志飞回答说:"那也不绝对,不过听说大部分是的。你想啊,咱这地方,大家除了种地,顶多开开小饭馆和杂货店,谁有那么大本事,一下子就整出栋小洋楼来?现在都讲繁荣娼盛,山里妹子除了用自己的身体,还能有啥子更好的办法挣钱呢?"这个话题让两人的心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了。家乡贫瘠的土地上,冒出了几点繁荣的嫩芽,可是这样的繁荣,却让铭远和志飞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吃年夜饭时,父亲去小月娘家,把翔儿接了回来。爷孙三代人,围着热气腾腾的一桌子酒菜,吃得还算高兴。铭远把自己在城里看到的,听到的奇闻趣事,搜肠刮肚倒给父亲和小侄子,为的是不想让他们感觉冷清。翔儿还小,还听不懂铭远讲的这些事,只晓得在铭远怀里扭来扭去,伸手乱抓桌子上的东西,抓到啥都朝自己的小嘴里塞。这小东西初见铭远时,还直往爷爷背后躲,但只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摇摇晃晃往铭远怀里扑,把口水、鼻涕蹭了铭远一身。铭远恍然觉得,眼前的孩子不是翔儿,而是幼年的铭心。当年自己对铭心说"我好想看看你小时候挂鼻涕的样子"时的情景也很自然地浮现出来,抱着翔儿,铭远觉得自己仿佛抱住了一段往事。
父亲喝了两杯酒,脸变得通红,老人家没多少胃口,吃了一点点东西,就放了筷子,点了锅旱烟,吧嗒吧嗒吸着,也不说话,只静静听着儿子讲那些他这一生从未见识过的稀奇事儿。而一双浑浊的老眼,一直在儿子和孙子身上打转转。
临近午夜时,铭远拿出从省城带回来的一捆烟花,到屋外空地上燃放,远近乡邻家的孩子闻讯跑过来,每当一朵彩色的光焰伴随噼啪的响声冲天而起时,孩子们便叫着跳着,快乐得如一群撒欢的小狗。翔儿还不大会讲话,从头至尾只晓得揪着铭远的裤子,兴奋地尖声大叫。铭远此时有些感激志飞,要不是这小子玩性十足,非要带这东西回家,铭远自己是不会花钱去买它的。
正月初二,铭远咬咬牙把父亲挽留的目光,还有翔儿"哇哇"的哭声抛在脑后,赶回了省城,到秋锋给找的一家工厂打了半个月的工,晚上还要去家教,为来年挣学杂费和生活费。挑着生活沉重的担子,他不得不硬起心肠,去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而别人唾手可得的天伦之乐、舔犊深情,于他已是一种奢侈。
新学期开学时,铭远已经攒够了学费,不过生活费却没有了,只得又向秋锋借,等到又一个月家教做完,领了报酬,他急急地把钱还给了秋锋。知道了铭远的脾气,秋锋这次也不推辞了。
学习、家教,还要帮系里学生会做一些工作,日子紧张而忙乱,好几秋锋来叫他出去玩,铭远都推掉了。铭远也不是不想跟朋友玩,只是没时间,加上身心疲惫,所以只能放弃。好在秋锋知道他的境况,也不怪他。
跟铭远交往久了,秋锋发现,自己身上好象多了些过去没有的东西,性情也不知不觉有了转变。过去整天没心没肺疯玩,交朋结友谈恋爱挥霍时间挥霍金钱,如今渐渐有些厌倦了没完没了的聚会没完没了的花前月下没完没了的甜言蜜语,而更喜欢与铭远一起散散步、聊聊天、喝喝酒,不时还会想想自己的生活了。过去习惯于人人围着自己转,心安理得地享受众星拱月的满足。而与铭远的交往,让秋锋看到了一种别样的人生,一种历经磨难,却始终负重前行的坚韧的人生,这是秋锋在以往的同学和朋友身上从未见过的。
看着铭远的忙碌,看着铭远沉静时微带忧郁的神情,秋锋沮丧地问道:"铭远,你说我咋总觉得日子这么无聊呢?"铭远笑道:"你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所以才会冒这样的屁话。"秋锋骂道:"XXXX的,人家跟你讲正经事儿,你不讽刺人要死啊?"铭远正色道:"我说的是实话嘛,如果你象我一样整天要为填饱肚子去东跑西跑,你就不会有心思去想啥子有聊无聊了。"秋锋想想也是,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唉,有时我觉得,你就比我过得要幸福得多。"铭远差点没给他气歪鼻子,冷笑道:"那好啊,咱们换换位置,明天我就搬你家去住,等放假了,你就去乡下孝敬我老爹吧。顺便告诉你,我家可没有空调,没有席梦思,没有淋浴器的。"秋锋咋舌道:"老天,那可咋过啊?"铭远冷冷一笑:"哼,咋过?我十多年都是那样过的,我家乡人祖祖辈辈都那么过的。好了,我的少爷,你还是回家去吹着空调,慢慢儿玩你的深沉吧。好狗不挡道,让我出去,我还得去挣我的五斗米呢。不陪你玩了啊。"让铭远过去了,秋锋一个人发起呆来。
走在去家教的路上,铭远想想秋锋的呆样子,又好笑又无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节衣缩食、整日奔忙,还得为生活担忧,有人锦衣玉食、无所事事,却嫌日子过得没味道。秋锋是自己朋友,本来不该那样刻薄地嘲讽他,可是听这小子满嘴屁话,想起自己累死累活的父亲、弟弟和乡亲,不由得自己不来气。这个世界为啥会这样,铭远想不清楚,也没那闲工夫去想。
当然,命运之神也不是一味拿捏穷苦人的,有时也会给你点小小的惊喜,估计是他老人家打了个盹吧。这学期过半时,学校又补选学生会干部,铭远终于如愿当选了。铭远补的位置,正是上次靠着跑关系,把自己挤下来那家伙的。仿佛是出于惯性,那家伙跟他的前任一样,没干多久便出了问题,因为考试作弊,给学校罢免了学生会干部职务。
当选的那天晚上,秋锋请铭远喝酒庆祝。几杯酒下肚后,秋锋咂着嘴说:"啧啧,XXXX的老天爷还真长了眼睛。我就说了,铭远你这样的大好人,早晚都会有好报的。那个龟儿子,仗着他老爸一个屁大的官,就整天在学校里牛逼烘烘,还顶了你的位置,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这次真他妈解恨,用不着我去收拾他了。"铭远说:"人家够倒霉了,你就积点德吧,落井下石可不是啥好习惯。"秋锋瞪圆了双眼嚷道:"你小子到底有没有立场,你老师没教过你,要向雷锋叔叔学习,对待敌人就要秋风扫落叶吗?"铭远笑笑说:"好了好了,要扫你这秋锋去扫吧,别拉上我。咱哥俩喝酒,能不能别扯这些扫兴的话?"秋锋不说了,过一会铭远自己却又疑惑起来,问道:"这次的事情怪了,考试作弊的人那么多,咋就这么巧,单单抓住了他呢?再说处理得也好象太重了啊。"秋锋冷笑道:"你还真以为是老天爷可怜你,要那龟儿子给你让位置吗?他老头子几个月前出事了,现在还在里边。你没看那龟儿子已经好久不跳了么?过去老师对他客气,还不是卖他老头子的面子,现在没有老家伙罩着,他不倒霉谁倒霉?""原来是这样。"铭远顿时觉得酒肉变了味道,自己说不落井下石,到底还是从别人的落井下石中得利了。
好在自己毕竟问心无愧,当选又是件实实在在的好事情,第二天一觉醒来时,望着在窗台上跳跃的阳光,铭远就觉得心情格外畅快了。下午去与自己关系不错的那户人家做家教,主人又热情地留他吃晚饭。
开饭时,铭远看着满满当当一大桌子酒菜,问道:"你们还请了别的客人吧,我们是不是等等?"女主人笑道:"没有啊。"看着铭远狐疑的样子,男主人说:"没别人了,今天是专门为你庆祝的。"铭远想想自己唯一的好事情,还没跟他们讲啊,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呢?男主人招呼铭远入了座,举杯说:"铭远,恭喜你当上学生会干部了。好好干吧。"铭远一边干了那杯酒,一边吃惊地说:"啊,这你也知道啊?"男主人神秘一笑道:"我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来来来,边喝边聊,先把酒满上。"
又喝了好一会儿,男主人见一团疑云始终纠结在铭远的眉疙瘩上,就乐呵呵地说:"铭远啊,你就别瞎猜了,我来告诉你吧,你们学校的学生处处长,是我大学同学呢。"铭远这才感到释然,但男主人接下来的话却他更吃惊了,男主人说:"其实啊,就算是老同学,他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干,跑来跟我扯这些闲话的。他又不晓得你在我家做家教嘛。嘿嘿,这其中的奥妙,你想不通了吧?"铭远摇摇头,刚送到嘴边的一块辣子鸡又放了下来,男主人拍着铭远的肩膀说:"小兄弟,你对这个社会还是了解太少啦。跟你说实话吧,从上回跟你喝酒,你为没当上学生会干部发了通牢骚起,我就想这个忙我得帮你,第二天我就跟老同学打了招呼,让他一定要找个机会让你上。他还不至于不卖我这个面子。这次办妥了这事,他当然要跑来跟我邀功了。"咂了口酒,男主人又说:"你别以为,这次别人倒下了,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爬上去,你不去请客送礼走门子,这次的机会,照样是别人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要依照一定的规矩,来玩这场名与利的游戏,人跟人之打交道,善的图个互利互惠,恶的那就是损人利己了。这次我帮你实现了小小的心愿,改天我那同学准得来找我,帮他实现他的心愿,连本带利收回去。不过估计他也不会搞啥大事情就是了。"铭远不安地说:"给大哥添麻烦,这个,这个咋好意思呢。"男主人大方地摆摆手说:"跟我你就别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废话了。其实这次的事,对我是小菜一碟,本来没有必要告诉你真相,我从你这儿也邀不到功,请不到赏的。只是咱们都是穷山沟里出来的,在这大城市里混,不容易啊。你的个性与骨气我很欣赏,但是我想让你知道,要在这城里混出个人样,光靠这还远远不够。城市跟咱农村是可完全不同,夸张点说,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咱们没法改变城市,只能改变自己来适应城市的规矩。我希望你以后收起你的牛脾气,碰到事儿,别光顾着发牢骚,牢骚除了可以气破自己肚子,顶不了屁用,要想办法、找门路解决问题,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听完这番话,铭远回味了很久,一桌的酒菜,吃得没滋没味。
送走了铭远,吩咐保姆收拾好屋子,女主人进了卧房,见男人懒懒地歪在床上,就嗔怪道:"我看铭远好好一娃子,硬是要给你教坏了。"男人哧笑道:"教坏了他?真是妇人之见。未必我就不晓得这娃儿好?你是希望我把他教坏点呢,还是希望他就那样直着根肠子,以后到社会上撞得鼻青脸肿呢?要说人心好,我上大学那会儿未必就比他差了,可是人善被人欺啊。要在这社会上混……"女人打断他的话道:"行了行了,我懒得跟你说大道理。还敢说自己心好,你也真不害臊。上大学那会儿,你有人家铭远老实?"男人涎着脸道:"嘿嘿,我要那么老实,你这块天鹅肉就不知道进哪只癞蛤蟆嘴里了。"女人白了他一眼:"讨厌。"不知是给这眼电着了,还是想起了年轻时的光景,男人突然来了精神……
对于铭远的当选,志飞既高兴又不安,高兴的是这事儿意味着铭远毕业留省城又多了一份希望,但让他不安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志飞读的只是一所没什么名气的普通专科学校,想留省城几乎没有可能性。志飞当然希望铭远好,但是如果这好要以两人的分别来作为代价,对志飞未免太残酷了一些。但志飞是个能克制自己的人,心中有不安有忧虑,他不会写在脸上,扫了铭远的兴。但没等到志飞来扫兴,另一件事已经让铭远高涨没多久的兴头低落了下来。
这天放学后,铭远迈着轻快的步子,独自穿行在花木扶疏的校园小径里,心情格外畅快,口中甚至哼了几句小曲。到了宿舍,一进门,铭远竟发现弟弟铭心坐在自己床上,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憔悴不堪。见到自己进来,铭心眼里淌下泪来。
    (十五)

到了外边,小月才知道,以前那种大城市里遍地可捡到金子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可笑。都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和玻璃橱窗里花花绿绿的东西,的确让人看看都眼红,可是它们只属于衣着光鲜,走路仰着脖子的城里人。象自己这样穿着土气可笑的衣服,背着蛇皮口袋的乡下人,在马路上一站,别人都会绕道而行,并且扔过来厌恶的白眼。在家里常常有人说自己长得好看,可是到了这里,好看也成了难看了。小月知道,这只是因为自己身上没有好看的衣裳,没有好看的项链耳环。在家里看到表姐的穿戴,虽然羡艳,还是觉得那些装扮有点古怪,到了这里才知道,装扮古怪的是自己。
到了小七的工地,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工棚里刚刚安顿好,小七就来催铭心去干活。过去在家乡因为干活差劲,处处给人瞧不起的小七,如今操着夹生的普通话,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虽然手下的施工队只有十几号人,还都只是乡下来的苦力小工,可是并不妨碍这小子牛皮烘烘,口气大得象吃到了天鹅肉的癞蛤蟆。小月知道路上好几天折腾,男人也很累,应该歇口气,可是小七叫嚷工地上活路不等人,到期交不了工大家都别想弄到钱,一副你不干就走人的神气,铭心只得去干活。
铭心让小七给小月也安排点事做做,小七哼道,这里有人煮饭了,除了煮饭她还能做啥?想出来找钱,还拖家带口的,我看你龟儿子简直是疯了,要怕没女人煞火,大马路上多的是嘛,只要你有钱,啥都能干。小月给气得够呛,又不敢多说什么。
铭心对泥水活一窍不通,只能卖力气运砖运瓦。这活是苦中之苦,累中之累,一下午干下来,真个人差点没散了架。晚上睡在几块硬木板上,浑身都疼。小月摸摸男人满手的血泡,心里一酸,眼泪滚了下来。铭心抱住女人,轻声道:"嗨,哭啥呀?干活还不都这样,开头苦点,习惯了就好了。"小月就把自己紧紧贴在男人胸前。两人在路上折腾了几天,一直没有亲热点机会,铭心这会儿觉得心里有股火在往外冒,可是浑身实在没有一点劲,只得老实躺着,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小月在黑暗里瞪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小七白天说了,铭心一个月只有500来块钱,那还得老天爷作美,千万别下雨,开足工才行。凭这点钱,两口子糊口都成问题,想要得到那些好看的衣裳,好吃的东西,不是大白天说梦话么?这时铭心翻了个身,倒真说起了梦话:"XXXX的,还真不是人干的活……累死了。"一行冰冷的泪,从小月眼角流下来,无声跌进了同样冰冷的枕头里。小月不晓得自己是在心疼男人,还是在为以后的日子愁苦。
铭心说得没错,乡下人命贱,再苦的活,多干几天就习惯了。没多久,他就成了整个工地上,最能玩命卖力气的人。晚上加班,别人都如避瘟神,毕竟谁也不是铁打的,可他从无怨言,干得跟白天一样卖力。不久还凭着心灵手巧,光看别人干,就学会了用砖刀,砌出的墙,光光鲜鲜,手脚快得简直可以跟干了多年泥水活的人比。连见人就象饿狗一样要咆哮一通的小七,也改回了称呼,又从"龟儿子""XXXX的"改叫"铭心哥"了。三天两头还拎着酒肉,来让小月做,跟铭心喝几盅。
这天喝了点酒,小七红着脸说:"铭心哥,你别怪我过去狠。你要晓得,这帮人不好管啊,你不看紧点,XXXX的就会偷懒。"铭心说:"我晓得,不会怪你的。"小七说:"我晓得铭心哥你是个好人,又能干又不偷懒,人人都象你,我可就省心了。我想过了,黑子这小子干活不行,自己又爱偷懒,哪里管得住别人?往后铭心哥你就替我管管工地上的事,我每月另外给你加300块钱。"铭心说:"那……不大好吧,黑子他跟你那么久了……"小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铭心收住了话。小七嚷道:"你怕他个球,老子又不欠他的,给他机会,他抓不牢怪谁?"铭心道:"那就多谢老弟你了。"小七道:"都是自家兄弟,你跟我还客气啥?跟你说老实话,要管这帮人,只有自家兄弟我才信得过。你不晓得,这包工头也难做啊,下边得盯紧了,要到时候交不了工,拿不到钱不说,人家还要你赔钱呢。想抢到点活,也不是那么撇脱(容易)的,就说这座小楼房吧,是这个街道盖的,咱要从承包工程的公司手里搞到这主体的活,就送了好几次礼,还没开工,屁钱没拿到一分,就花出去好几万了。等房子盖好了,赚大头的是承包公司,咱只能吃到人家牙缝里掉出来的。唉,他XX的都怪咱命贱。"铭心嘿嘿笑道:"是啊,谁让咱是农民棒棒呢。"小月在一边半天没说话,这会儿插嘴道:"我就不信,未必咱天生就比别人贱。"小七呵呵笑道:"咱两个大男人,倒不如小月有志气了。哪天小月发达了,别不认咱这穷老乡啊。"小月头一昂,好象真是发达了一般。
小月有时跟铭心唠叨,这世道真是不公道,你们盖房子的,住的是破棚子,房子盖好了,搬进来享受安逸的是别人。铭心不是没这样想过,但归根结底都是自己命不好,谁让自个生在了穷山沟里呢?命是天定的,想它又能顶啥用?于是铭心常说小月是整天吃得太饱没?事做,尽想这些吃不饱的。
人说江南的春天最美,铭心却恨透了这XXXX的季节,雨整天下个不停,工地上停工十几天了,不干活就意味着只有钱出,没有钱进。看看阴沉的天空,没有一点要放晴的样子,铭心忍不住破口大骂:"这是啥子XXXX的天?老子真想捅它个窟窿,让那点骚水一次都流完了,爽利晴他一年两年才好。"小月扑哧笑道:"你这人,真是满口胡话。晴一年两年,这地里庄稼不都得干死啊?咱还不都给饿死了?"铭心想想也好笑,"我都给气糊涂了。嘿嘿。"小月望望天,也犯愁道:"我妈来信说,想给咱买两只小猪,养起来等咱回家过年,可是着这钱从哪儿来呢?"铭心说:"还买啥啊?爹不是养着两只么,还不够咱吃肉么?"小月黑着脸说:"你爹养的是他的,都分家了,还能好意思吃他的?"铭心晓得小月那点心思,是怕回家一起过的话,爹会花自己的钱。两人出来之后,给父亲寄过一次钱之后,小月就死活要把钱寄到娘家。想想爹一个人在家里,连买油买盐的钱,都得靠自己去挣,铭心很不是滋味,却又不想跟小月争吵,心就跟这天一样阴沉了。
过了一个多月,天终于放晴了。铭心两口子的心情也舒展了很多。只是再拿起活,铭心又一次感到累得有点吃不消,其实所有人都一样,但是只要能有点微薄的收入进来,不要坐着吃闲饭,大家就谢天谢地了。干活时,你追我赶,劲头十足。有的人哼起了小调《十八摸》,于是一帮家伙就讲起了被窝里那点事,说到后来,铭心就成了众人逗笑的对象,拿城里人的话来说,可以算是今天的焦点人物了。工地上带老婆的没几人,而小月又如此出众,大家羡艳甚至略带敌意的话,有时即使出格点,铭心都可以理解,心里还有点小小的得意。但是没过几天,这点得意就变成恼怒了。
这天下工回家,(如今铭心真把这破败的工棚当做自己家了。)看见小月红着脸在生气。一问,原来是承包工程的公司的一个监工,刚才在小月胸脯上捏了一把。这小子整天在工地上转悠,见到小月,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嘴里时常不干不净乱开玩笑。小月是一副火辣性子,从不让步,两人就经常你来我往乱说一气。铭心平日看着就来气,说过小月几回,小月还跟他生气,说你跟别人乱说就可以,我说几句,难道就掉了块肉了?这回铭心一听这样的事,脸色铁青,就往公司办公室冲过去,进门冲着那小子就是一拳,打翻在地,又骑上去,冲着那张小白脸上左右开弓,噼里啪啦一通好打,那张脸就肿成了猪头三,嘴里鼻子里都在流血,还掉了两颗牙。临走时,铭心恶狠狠扔下句话:"以后再发骚,老子让你更难看。"
不想第二天,一辆警车呼啸着冲进工地,跳下几个大盖帽,二话不说,就把铭心抓走了。在派出所,铭心也给人打成了猪头三。接下来又蹲了7天班房,小七才来把他领出去了。一路上,小七直抱怨他傻,人家是地头蛇,你去惹他,不是耗子日猫X--不要命么?
回到家,铭心把小月一通好骂,说都是她乱发骚,惹来了这场祸。小月还嘴硬,说女人给人欺负,还不是因为男人没本事,你倒有脸来怪我?铭心气得不行,抖着手给了小月一个耳光,骂道:"整天吃饱了,就晓得到处勾引男人,你给老子滚回家去。"小月一头撞过来,又哭又骂:"好啊,XXXX的还嫌老娘没赚到钱吃了你的饭,老娘这就走,再不吃你的闲饭了,老娘去卖X给你赚钱,呜呜呜……"说着一头冲了出去,铭心颓然坐在了地上,也不去追。
以往两口子吵了嘴,小月也跑出去过,不过每次过不了半天,又自己回来了。可是这一次,铭心等到半夜,还是不见女人回来,不由慌了,拉着黑子,找了大半夜,在近千万人的城市里,几乎跑断了腿,又哪里能在人海里捞到那根针呢?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小月还是没有回来,铭心急得满眼血丝,铁青的脸上是一副要吃人的神情。黑子看不过去了,对他说:"铭心哥,我想你是急糊涂了,小月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除了她表姐那儿,还能去哪里呢?"铭心立马跳了起来,一把拉过黑子,边往外冲边抱怨道:"你小子干吗不早说,害我担心了这些天,她表姐在哪儿?快带我去。"黑子有些犹豫:"那地方我是晓得,可是,你去了,我怕你会更怄气。"铭心急道:"还说啥子气不气的屁话?赶快把人找回来才是正经。"
到了小月表姐那儿,铭心果然怄气,怄气得不得了。站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娱乐城门口,看着一个个不象好货的女人跟男人搂搂抱抱地进出,铭心晓得黑子不想说的原因了。
黑子打电话把小月表姐叫了出来,这女人比在家里时更不象是好货了,见面劈头就骂铭心欺负小月。铭心黑着脸让她把小月交出来。女人冷笑道:"笑话,别说我不晓得小月在哪儿,就算我晓得,也不会跟你说,莫非还要让小月跟你回去,让你欺负不成?"铭心眼都急红了,"我晓得小月来找你了,你不把她交出来,莫怪我不客气!"黑子插道:"小月她表姐,我看你还是说了吧,人家两口子的事,你插啥子手啊。铭心急了,真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女人不情不愿道:"实话跟你摆,小月在这里找到工作了,我刚出来时问了她,她不会跟你回去,也不想见你。"铭心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她……她……"黑子道:"你还是叫她出来,有啥子话,当面讲嘛。"女人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们等着,我进去跟她讲,出不出来是她的事啊。"说完扭着屁股进去了。
过了10几分钟,一个同样妖冶的女人出来了,烫了头发,嘴抹得通红,脖子上戴着条珍珠项链,耳朵上夹着两只小小的珍珠耳环,正是小月。看着她低得几乎可以看见胸口的衣裙,铭心气得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忍了半天,铭心才艰难地挤出句话,"小月,你让我找得好苦,跟我回去吧。"黑子马上接道:"是啊,小月姐,铭心哥为了找你,鞋都跑破了。你还是回去吧。"小月硬邦邦道:"不。"铭心好说歹说,黑子在一边帮腔,说了半天,小月还是那一个字--不!直到最后,小月才多说了几个字--打死我也不会再回那个猪窝了。说完摔开铭心的手,转身进了娱乐城,铭心想追进去,却给警卫拦住了。小月回头说:"别让这个人进来,他想来找我麻烦。"警卫抓住铭心就往外推,铭心急了,冲着警卫脸上来了一拳,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好几个人冲上来,围着铭心一通拳打脚踢,有人还打电话去报警了。黑子看看大事不好,冲上来拉了铭心就跑。
以后几天,铭心又跑到那家娱乐城去了几次,试了两次,都给看门狗轰了出来。在门口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越看越来气,只得恹恹而回。
小月走了,窝棚变得没了一点活气,每到夜里,那张"床"冷硬异常,想到小月这会正在做的"工作",铭心气得心口直疼,好几次在被窝里呜呜痛哭。哭自己的无助,哭世界的不公,哭再也无法把握老婆的命运。
小月一到娱乐城,表姐把她推荐给老板,老板的眼睛马上放出了光,吩咐表姐,马上带她去美容院,再给她买几套衣服,钱回来给报销。听人摆弄了一通之后,小月对着镜子,简直不敢相信,里边的女人竟然是自己。衣服领口太低了,让她很不自在,一个劲往上拉,柔滑的织物却总往下滑,怎么提也是枉然。表姐在一边嘻嘻直笑,"傻瓜,你不晓得你穿这衣裳有多迷人,提它干啥呢。"
当天晚上,小月就上班了,工作是在KTV包房陪人唱歌。小月说自己不会唱,老板就说没关系,今天我带你去,陪客人喝喝酒说说话就好了。到了包房,里边好几道眼光齐刷刷落在了小月脸上,还有让她最难为情的胸前。一帮人唱唱说说,有几个小姐就坐到客人腿上去了。小月脸上发烫,浑身僵硬,却只得坐在那里。一位客人肥胖的手,落在了她光光的肩上,小月一哆嗦,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推开那只汗毛浓重的手,说:"先生,我先出去一下。"
小月前脚出去,娱乐城老板后脚就跟了出来,斥道:"你怎么回事?这样会得罪客人的,还不赶快回去?"小月赌气道:"我要去找我表姐。"老板骂道:"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这个时候要走,好吧,我就陪你去找你表姐,看看她怎么说。"找到了表姐,老板又发了通火,表姐就陪着笑脸,让老板先去招呼客人,说自己跟小月谈谈。
老板一走,表姐就怪道:"小月啊,你在搞啥子嘛?让老板和客人都生气了,我也跟着你挨骂。你不是想挣钱么,怎么现在又这个样子?"小月嘀咕道:"那客人不老实,把手放人家肩膀上,我都想骂他了。"表姐道:"你真是的,人家来寻开心,手不放你肩膀上,难道放自个肩膀上?"接着又说:"在这里,客人要啥子,咱就得给啥子,人家可是财神菩萨啊。他把手放你肩膀上,你就把手伸到他包包里掏钱啊。咱更划算嘛。"小月低着头说:"这样的事,我真的做不来。"表姐冷笑道:"那你做得来啥?这又不是让你跟他上床,就算是跟人上床,你又不是没上过。男人嘛,关上灯,有啥不一样的?还不都是那点事儿?享受了,还有得钱赚,有啥不好?"小月只是摇头不答应,表姐叹道:"真拿你莫办法。就算不想做那种事,你不要陪客人出去就是了,在这里,他顶多搂搂抱抱,你也不会少块肉。还怕啥呢?好了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客人等着呢。"边说边拉着小月又回到了包厢。
小月和表姐住的是一个房间,工作了一段时间,在表姐耳濡目染之下,小月学会了不少歌,可以陪着客人唱了,也渐渐习惯了逢场作戏,与人说些撒娇发嗲的话。对客人手上的不规矩,也不那么反感了。
表姐经常带小月去美容、去买衣服,每一次大把大把的钱扔出去,都让小月感到肉疼。表姐就开导她,咱就靠这张脸混饭吃,不收拾得漂亮点,咋讨客人喜欢呢?小月苦着脸说,成天这样买,我赚这点钱都不够花啊?表姐道,谁叫你死脑筋,放着那么好的本钱,那么多的机会,票子摆在你面前都不要,怨得了谁呢?小月就不做声了,在这里呆了这么些日子,她已经很出名了,可是在整个娱乐城的小姐中,她却是最穷的一个。表姐经常骂她傻,说任何一个人,挣的都是她的几十甚至上百倍。又说小姐吃的是青春饭,这两年好时间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你现在不多挣点,难道以后带着可怜巴巴几分钱回去,还到乡下种地?
小月也时常在想,以后回去,这后半生的日子怎么过,每一次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徒然使自己烦恼而已。听表姐这样说,就问:"那你想以后回去咋办?"表姐道:"有了钱,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就算回去了,也可以到县城里买套房子,再做点小生意啊。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再回那穷死人的山沟沟了。"小月忧心忡忡道:"可是铭心要晓得了,他准不会放过我的。"表姐冷笑道:"他没本事,怨得了谁?你给他挣下一大笔钱,他要还敢狗咬吕洞宾的话,顶多离婚再找一个。咱有钱,还怕没男人要么?再说,到县城里安个家,翔儿也能上城里的学校,将来考个大学,就有出息了。你不是最爱儿子的么,莫非你想让他也跟咱一样,在那个倒霉的穷山沟里窝一辈子?"
小月承认,表姐说得很有道理,自己这辈子看来不敢有太多的指望了,如果不做那事儿的话,最终只能又回到那个痛恨的山沟沟里。而自己做出点牺牲的话,儿子就有出路了。虽然以后回去,人家可能会戳脊梁骨,但是如今做这种事的也不只自己一个,人家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么,并没见谁就给人的口水淹死了。
终于在有一天,小月跟一个长相端正,甚至可以说英俊的中年男人出去了。一条崭新的路,在小月面前铺开。
铭心走的还是过去的路,可是同行的人,却没有了。一路上没了绿树山花飞瀑流泉,有的只是干涸粗糙冷硬狰狞的岩石,这样的路漫长得没有尽头,漫长得让人绝望。铭心知道,这石头上再也不会淌出山泉,长出绿树,开出鲜花。不光为自己,为了翔儿,他也必须把小月找回来
这一天,铭心狠狠心,花了一百多元钱,买了身新衣服穿上,还理了头,吹了发,又去了娱乐城。这一,看门狗果然没认出他来。进了里边,他找人打听小月,人家只以为他是慕名而来的,就说不巧小月在陪客人了。铭心耍了个心眼,就说那是自己朋友先过来了,问是在几号包厢。那人就告诉了他。
到了包厢门前,铭心把门轻推开一点,一眼望去,小月和几个小姐正被客人搂在怀里,在喝酒唱歌。一股热血,呼地冲得铭心简直站立不稳了。他扶着墙,呆了半晌,才起身退开,到了酒店大厅里,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其实这样甚至更糟糕的情景早就想过,事已至此,铭心实在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只想找到小月,再求求她,看在孩子的份上,跟自己回去,马上回家去。
等到夜里11点多,小月终于出来了,是给一个男人搂着出来的。铭心强压住自己的怒气,冲上去拉住小月,哀求道:"小月,跟我回去。"那男人勃然大怒,揪住铭心,问小月:"他是什么人?"小月挣开铭心的手,嚷道:"我跟你说过了,我绝不回那狗窝了。你还跑来干啥?"铭心苦苦哀求:"小月,你不可怜我,也该可怜翔儿吧,求你了,跟我回去吧,我会拼命挣钱,来养活你的,你要啥我都给你买……"小月冷笑着打断他:"哈,就凭你?你也不想想,你能给我啥?我现在做的,就是为了以后翔儿不要跟你一样没出息。你要真为翔儿为这个家着想,就少来烦我,自己回去好好干活赚点钱,赚不到钱就回家去照顾翔儿也行。"这时那男人很不耐烦,拉过小月说:"走喽走喽,还罗嗦什么。"铭心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揪住那男人,骂道:"放开你的臭手,XXXX的,老子宰了你。"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这一次的结局是铭心又进了班房,出来时,还带着一身的伤痕,而心中的痛,远比身上更甚。回到工地,苦活累活还得继续干,而别人投来的目光,已不是过去的羡艳,而是不怀好意和鄙薄。过去能干的铭心,生龙活虎的铭心,性情温厚的铭心,如今被抽去了精气神,干活没精打采,脸色整天阴沉,一收工就买酒把自己灌醉。小七骂过他几次,不见起色,最后又把管工人的活交给了黑子去干。黑子来找铭心,说这不是他的主意,让铭心别多心。铭心凄然一笑,啥也没说。
这样过了大半年,工地完工了,大家喜滋滋等着小七给发工钱。平常大家吃住在工地上,拿到的只有三分之一的工钱,因为包工头怕钱发完了,有的人会临时跑了,影响工期,就扣着大部分钱,等完工时统一结帐。不料小七从承包公司手里领了钱后,却没了踪影。大家急疯了,这次不只是铭心,所有人都是一副逼急了要杀人的样子。黑子成了替罪羊,被揍得鼻青脸肿,东西都给众人瓜分了。来找铭心,铭心问他如何打算。黑子说自己有个老表,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县城里包了工地,他想去投奔他,叫铭心借几十元车费给他,并邀铭心跟他同去。铭远给铭心的200元钱,铭心一直没花,这时就借了点给黑子,自己却不想再到处漂泊了,异乡的城市带给他的,是满身的伤害。眼下他只想回家,看看儿子。
铭心是坐汽车回省城的,一路上吃了无数顿饭,有时一天就要吃6、7次,给人强逼着的,没一个人能跑得掉,不吃也得给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到得省城时,铭心口袋里已经只剩下了10几块钱,于是去了哥哥的学校,要钱回家。一见面,就扑在哥哥怀里痛哭失声。
    (十六)

兄弟俩又一次见面,是在半年后,过年前几天。
又到寒假了,铭远与志飞回到了家,这次志飞在铭远家呆了好些天,直到除夕才回家了。铭远送志飞走时,志飞让铭远过了年,去他家玩几天,铭远却拒绝了。志飞有点生气,说:"不来就不来吧,我不逼你。"铭远歉然道:"志飞,我晓得你回到家,会感到无聊,会想我。我也一样,可我还是不想去你家。我不是还记着上次的事儿,在跟你赌气。我只是怕见你爹娘,他们太好了,在他你家里,背过他们我跟你荒唐,我心里会难过,总觉得自己在造孽……"志飞勾着头,叹息道:"铭远,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不怪你。唉…铭远,你回去吧,你送得够远了。"铭远停下脚步,握住志飞的手,志飞的手很凉,铭远用力搓了搓,说:"志飞,你别想太多,回到家,好好陪你爹妈过个年。有些事,你没办法解决,我也没办法,但我的心意你该是清楚的。以后的路,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志飞勉强笑了笑,说:"你就别罗嗦了,非要把我弄哭了你才高兴?啥也别说了,回去罢。"铭远亲了亲志飞的脸,然后放开他,说:"那我回去了。我开学比你早,就不等你了,回学校再见罢。"
往回走了一段路,回头看时,志飞还站在分手的地方,看样子是在哭。铭远本想回去,却硬起心肠扭头走了,没再回头去看。除了让彼此更加烦恼更加伤感,回去了又能如何呢?
这次回到家,家中那座老屋显得更加低矮破败了,父亲也更加衰老了,而变化最大的,还是铭心,原来挺拔的身子已变得微微佝偻,一头干枯蓬乱的头发,胡子也老长,眼里不见一点光泽。见了铭远,只淡淡道:"回来了?"铭远心里发酸,不晓得该说啥,只"嗯"了一声。一家人团聚,唯一快乐的是翔儿,抓着铭远带回来的一堆糖果,找邻家小伙伴玩去了。铭远恍然觉得,那活蹦乱跳出门而去的,是弟弟铭心,抬头看时,铭心就坐在自己旁边,眼睛仿佛在盯着某处,又象什么也没在看。
晚饭是父亲做的,铭远帮着烧火。本来铭心是全家最会操持家务,煮饭做菜的,这次回来却总见他袖手旁观。父亲边做饭边唠叨铭心进一趟城,回来就懒得不成话了,当初就讲那城里不是啥好地方,非不听,要出去找大钱,这下好了,媳妇跑了,还给自个带了一身的懒病回来。铭心听得烦了,砰地一摔门,出去了。铭远叫了他一声,也不回头。铭远就问:"他去哪儿了?"父亲就愤愤然道:"哪儿?还不是去找溪沟对门那帮二流子赌钱。"铭远就说:"爹,你没事就少说几句,铭心也够怄气了,你这样说他,非要让他气出个好歹来么?"父亲骂道:"不说还行?你不晓得,这XXXX的一回来,简直跟个死人一样。以前谁不说咱家铭心勤快会干活,如今倒好,地里的活,都要我这半截入土的人来干,我这是得罪了哪门菩萨,造的啥子孽哟?都七老八十了,安逸日子没过上一天,到头来还得伺候他们爷儿俩。"铭远道:"瞧您说的,铭心是啥样的人,咱还不清楚么,过些日子,等他这心里的疙瘩消了,就没事了。再说我也快毕业了,以后你跟我去城里过得了。"父亲喃喃道:"去城里享福是好,可这一个没老婆,一个没娘的,我哪能那么撇脱,说走就走?"继而又愤然骂道:"小月这狐狸精,当初咋就没看清她啊,好好一个铭心,好好一个家,简直全给她毁了。前两天人家还带话回来,说要回家来了,要跟铭心离婚。"
饭菜上桌,铭心还没回来,铭远到门口,冲着溪沟对门喊了好几声"铭心,铭心",没人答应。父亲说:"别管他了,咱先吃,翔儿口水都流了好几丈了。"回头逗翔儿:"翔儿,伯伯买的猪肝、腰子,咱全吃了,不给你那背时老子留,好不?"翔儿小手扭着自己脏脏的衣角,轻声说:"不好,爷爷,咱给爸爸留一点嘛。"铭远把翔儿抱上桌,说:"这孩子真懂事。"父亲就说:"是啊,这家里,就这孩子最可怜。人家这么小,倒最疼他爹了,有啥好吃的,都说要给他爹留点。可铭心这XXXX的,灌了猫尿,还常常拿孩子出气呢。"铭远看见翔儿嘴巴一扁一扁,象要哭的样子,赶紧扯扯父亲,让他别说了。
快到半夜,铭心才回来。白天跑了路,铭远感觉很累了,但是家里凄惶的光景,更让他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铭心进来后,他问道:"铭心,听说小月要跟你离婚,你咋打算?"铭心沉默了一下,闷声闷气道:"反正我不跟她离。"铭远道:"可人家不跟你过了,你这样顶个?用?这天下的女人,又不止她小月一个,你干啥这么傻,非要在她的裤腰带上吊死?"铭心楞楞地坐在床边,象在跟铭远说话,又象在自言自语:"当初结婚那阵子,谁不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真搞不懂,这日子咋说变就变了?……哥,你书读得多,你说说,这到底是为啥啊?我对小月还要好成啥样子,她才能满意?"铭远想了想,说:"你没法子让她满意,人的心一旦飞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现在那些出去打工的,你看有哪个还想回来?"铭心喃喃道:"莫非……真没法子了。"铭远看他痛苦的样子,想说点啥安慰话,又想还是让他死了这条心吧,于是自己转身睡了。
铭心坐了半晌,才脱衣上床。哥俩都知道对方醒着,却都不说话。不知为什么,铭远眼前浮现出了当初铭心跟自己去省城时的光景,那一趟回来,都市生活让铭心有些花了眼,失落了好些日子。铭远知道了这一切,深深后悔不该带铭心出去。睡在黑屋子里的人,让他们看到了光亮,却没有走出去的希望,是件很残酷的事。然而如今,不少人都走出去了,却无法适应外面的空间,种种不幸的、伤感的、绝望的故事,就从走出去的一刻开始孕育发生。铭远悲伤地想,当城市挟裹着它的物质和诱惑呼啸而来时,淳朴宁静的乡村,是否注定要衰败没落,支离破碎?
几天后,小月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个男人,听说他要娶小月,等这边离了,马上就回大城市结婚。铭远听了冷笑道:"娶她?人家包她还差不多。咱走着瞧吧,看看她有啥好下场。"小月一直住在娘家,连见翔儿,都是让她娘来接过去的。铭心整天灌酒,可是醉倒了,终归还得醒来,到了第5天下午,在铭远和父亲又劝又骂下,终于跟小月去了镇上,办了离婚手续。
小月想要翔儿,铭心、铭远和父亲在这问题上死活不让步,最终孩子被判给了铭心。小月走的那天,抱着翔儿哭得震天响,眼泪鼻涕抹得孩子满脸满身都是,翔儿却一个劲挣扎,想回铭心怀里,小月就哭得更加厉害。铭心在一边看着,神色木然。不远处,是与小月一起回来的男人,等得很不耐烦。
小月带回来好几大包小孩子衣裳,还给翔儿买了一条金项链。翔儿穿戴了这些东西,与四周的孩子全然不同了,别的孩子羡慕地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小家伙就一副很得意的样子。铭远看在眼里,心里堵得慌,把翔儿拉回了家。
过几天,翔儿与邻居家孩子打架了。那孩子比翔儿大得多,翔儿又撕又咬,自己吃了不少亏,弄得鼻青脸肿的,但对方那孩子一个手指头差点没给他咬了下来。两家大人闻声出来,把孩子拖开,邻居家女人看看儿子的手指,大叫:"不得了了,你看看这手指,都快掉了。你们家孩子咋这么毒,真是有娘养没娘教的……"铭心铁青着脸,问翔儿怎么回事,孩子抽抽搭搭说邻居小孩骂他娘是卖X的。铭心揪着他耳朵,骂道:"我日XXXX的,还不跟老子滚回去,你娘就是卖X的,你还不让人家说啊?"铭远拉开铭心,抱着翔儿,回头责怪邻居女人:"你骂翔儿毒,他才那么点小孩,晓得啥子?你们家孩子也大不了多少,未必他就晓得啥是卖不卖的,你敢说不是你们教他的?我家倒霉,你不可怜也就算了,干吗跟这么点小孩过不去?人心肠好点,会有好报的。"一席话让那女人低了头,一边唧唧咕咕说:"我们哪里教孩子那些啊。翔儿我们也喜欢着呢,哪会跟他过不去。"一边拉着自家孩子走了。
回学校前一晚,铭远跟兄弟谈了很久,说人家已经走了,这剩下的日子是自个的,得把家里的事重新操持起来,别让左邻右舍瞧不起。就算不争面子,也要为爹和翔儿想想,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就你是个男人,你不争气点,他们咋办?农村来钱的门路少,你要再不勤快,这日子就没法过了。铭心静静地听完,抬起泪眼婆娑的头,说:"哥,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你放心走吧,咱家里就你出息了。家里的事你别操心,我会好好弄的。"铭远也感到心酸,不敢看兄弟的眼睛,就劝他过去的事该忘了就忘了,再找个人吧。铭心说世上女人再多,他也不想再碰了。一句话说得铭远心里狂跳,不敢再劝他了。
这一趟回来,铭远心里异常沉重。离开家时,父亲、兄弟和小侄儿高高矮矮站在路口,看着他远去。铭远没敢回头,只想快点走出他们的视野。
    (十七)

与山村的封闭与冷清相比,省城的生活是开放而热烈的。置身其中,铭远却常常有无处落脚,无所归依之感。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多,自己依旧游离在城市生活的表面,难以深入,更谈不上融合。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力改变自己,让自己一天天变得更象个城市人。省城话与家乡话本属于同一种方言,但调子要柔些软些。初来这里,铭远听着这种舌尖打绊的话,很是不顺耳。等他操着生硬的山里方言,吃了同学一通笑话,遭了小商小贩一次次的白眼与愚弄之后,他暗下决心,要尽快学会这种绕口的语言,如今3年多下来,除了少数几个字的发音还不准确之外,从他口中冒出来的,已经是一口地道的省城话了。而在衣着上,铭远虽不去追赶潮流,却至少不会让人看出他是个山里娃了。走在大街上,谁都会以为他就是个省城人,然而他自己却知道,流淌在他骨子里的山里人的血,却很难改变,或许一生都无法改变。贫困的乡村、沉重的生活、还有那一群忠厚到愚昧的乡亲,始终是铭远难以割舍的情怀,比起衣着、语言和言谈举止要牢固得多。这种情怀,却是城里人难以理解的。
报纸上、电视里不时看到有打工仔偷盗抢劫被判刑被枪决的新闻,同学们谈起这些事,甚至提起打工仔这个字眼,脸上流淌的,总是不屑,总是厌恶。这样的新闻,这样的神情,让铭远感到深沉的悲哀。他儿时的伙伴中,就有好几人在外打工时,因为这样的事,有的送了命,有的进了班房。这些一无所长的山里娃,来到都市后,过的是人下人的生活,人上人的奢华近在咫尺,他们却永远无望得到,铭远清楚地知道,他们所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心理落差。社会把他们推到了一个竞争激烈的生存环境中,却没有给过他们培养生存技能的机会。铭远有时觉得,这样的悲剧,不是某一个或几个人的,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一个乡村被城市吞没的时代悲剧。乡村人的命运,无人可以扭转,那一个个家庭的分崩离析,一个个生命的凋落消亡,在所难免。这样的想法,常常让铭远感到彻骨的寒冷。
父亲又找人写信来了,让铭远骂骂铭心,说这小子犟着不肯再结婚,才30不到的小伙子,不结婚咋行呢?哪天我钻进了坟堆里,有谁来照看他,照看翔儿?这样的信,铭远不只收到过一次,起初他也给铭心写信,劝他听爹的,早点找个人是正经。但是铭心回信说,爹给找的那些人,他一个也看不上,几乎个个拖家带口,有一个甚至是个跛子。还说就算不瞎不跛,他也不想再跟女人勾扯了。铭远也知道,如今在家乡,年轻男女多半都出去打工了,而漂亮点的女孩子,更有很多都走了小月的路,铭心又拖着个油瓶,不可能再指望找到身家相貌都出众的女子了。铭远有时想,铭心说不想再跟女人勾扯,也许根本就不是为了女人的美丑,甚至不是为了来自小月的伤害。心中一冒出这样的念头,铭远只能强逼着自己不往深处想,他知道,在这意念的深处,只有彻骨的寒冷和绝望。自此,铭远再没劝过铭心,回信时他对父亲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反正您孙子也抱上了,还求个啥呢?父亲回信时,连铭远也骂了一通。铭远只能无奈地苦笑,然后把这些事放在一边,毕竟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紧着去办理了。
毕业一天天临近了,早在上学期,不少有门路的同学就已经找好了单位。虽然还有几个月时间,但是铭远一天比一天着急。今年的分配形势,对铭远这样从外地来这所学校上学的人,特别不利。因为是部属院校,部里很多下属单位又都在一些偏远的小城里,所以部里下了道命令,今年所有非省城学生,都不得进入部属驻省城单位。命令一公布,很多学生顿时傻了眼,有门路的赶紧找门路,没门路的,只有在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一段日子之后,赶紧打消了留省城的念头,到地市一级去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但即便这样也不是易事,专业的冷门,让他们屡屡吃了闭门羹。
铭远找过学生处孙主任,问象自己这样多年担任学生会干部,又为学校在体育和各类竞赛中夺过不少奖的学生,能否有点特殊的照顾。主任就摆出副爱莫能助的嘴脸,既而打官腔,说这是全国统一的规定,即使我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得人家单位敢收啊。
难道真的只有回本市了?能不能在市里立足,也很难说,不行的话,就只有回到县里了。当初的干爹,如今听说已经在市里做了头头,自己这一回去,难保不给他知道,即使不从中作梗,自己的脸往哪儿搁?无数的念头,天天在铭远心头滋生,让他恨不得砍下自己的头,什么都别去想才好。
秋锋就骂他胆小如鼠,说你急个球啊,有我在,你就不会回你那穷山沟了,放心吧,我家老头子答应了,一定给你在省城找个好单位。你别看现在那些小子牛皮烘烘的,到时候咱们的单位定下来,会让他们眼珠子都掉下来的。秋锋也给铭远透露过几家单位的名字,果然都很不错,但是铭远还是心事重重。
好在秋锋并不是在吹牛,这一天,他父亲带着铭远去找了两三家单位,接待的人都是这些单位的头头脑脑,对铭远很客气,看了简历,聊了几句,都说,这么优秀的学生,我们是求之不得啊。回来时,铭远感激得不知道说啥才好,秋锋的父亲就摆摆手让他别客气,说你跟秋锋是哥们,以后在社会上要彼此多照应些,秋锋这孩子太皮,我看你以后比他有出息,到时候要多携带携带他。铭远给说得脸都红了,心中的石头到此总算落下。
等铭远和秋锋的单位定了下来,果然如秋锋所言,不少同学谗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看着别人忙忙碌碌,惶惶不可终日,心里的感觉竟是格外舒畅。仿佛爬出了铁锅的蚂蚁,看着其他的蚂蚁还在越来越热的锅底挣扎,自己收获的不仅仅是幸运,还有一份无可比拟的优越。稍稍冷静时,为自己的势利与浅薄,铭远微微感到有些羞愧,也有点理解了秋锋日常的狂态,的确,权势带来的种种好处,让你很难不优越起来。
就在自己一览众山小之时,铭远发现,自己与志飞的感情,已经处在了悬崖边缘。
志飞注定无法留在省城,奔波了好长时间,最终的结果是在市里找到了一家单位,也是这几天才办妥。这对志飞而言,已是最好的出路了。前些日子都在忙着跑分配,两人已经好久没见面了。昨天志飞打来电话,说想见他。铭远便说大家接下来都没什么事好忙了,不如明天一起去郊外一处旅游点玩吧。志飞答应了。
铭远和志飞在这个旅游点住了三天,白天,两人穿着一样的衣服,手牵着手,在小湖边、树林里、甚至大街上四处游荡,全然不管别人的眼光,反正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会有认识的人。夜里,留给两人的只剩下原始的欲望,在一次次的高潮与跌落间,两人的动作都近乎折磨,折磨对方,也折磨自己,仿佛都想把一生的精力,在对方身上消耗殆尽。不管是在白天游荡时,还是在夜里缠绵时,大家始终没提分别和未来这样的字眼。
最后一夜,志飞说:"铭远,出去走走吧。"铭远点点头,知道无可逃避的一刻,终于来到了两人面前。两人来到小湖边,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风从湖面上吹来,带来丝丝清凉和淡淡的水腥味,四周很安静,铭远点起支烟,铭远是临近毕业这段时间,才跟着秋锋学会抽烟的。他又递了一支给志飞,志飞还不会抽烟,犹豫了一下,也接过去,点着了。一片幽暗的夜色里,两人嘴上的烟头忽明忽灭,正象彼此的心事。身前的水面上闪动着点点幽光,往日与志飞相识、相知、相处的时光,那些或喜或悲的往事,便和着烟头和水面的微光,一闪一闪清晰起来,又悄然无声,融入了夜色包容之中。难道一切都将远去?难道过往的生活,终将化作南柯一梦?
在一片沉寂中,志飞突然扔下手中的烟头,说:"铭远,我想下湖里去凫水,你下吗?"铭远把把烟头弹到远处,说:"好啊,我早就有这念头了。"
志飞先下水,游得又快,铭远卯足劲追了好半天才追上了,喘着气说:"游那么快干啥?也不等等我,害我追半天都追不上。"志飞说:"追上追不上又有啥用?反正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候了。"铭远一把抱住志飞,哀声道:"志飞,别说这样的话。你让我心很疼。"志飞笑道:"好,我不说……铭远,让我亲亲你吧。"两张饥渴的嘴,合在了一起,两具赤裸的身躯,如两条柔软的水草,纠缠在了一起,往水底下沉,下沉。
也不晓得是谁先开始挣扎奋力踩水,两人终于手拉手浮出了水面,都在张开嘴,拼命喘气。气平了,志飞幽幽地道:"真想跟你一起睡在湖底,永远不要浮上来。"铭远没有说话。
第二天上午,铭远回到学校,发现秋锋不在。听同学说,秋锋的父亲给反贪局抓起来了。铭远脑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只觉得双腿都软了,别的同学还在叽里呱啦讲些什么,一句也没进他耳朵,只恍惚看到不少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一整天,铭远彻底乱了方寸,他首先想到,自己和秋锋的工作单位,恐怕要泡汤了。打了电话去问定好的单位,果然对方说根本就不认识他这个人。铭远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又想到朋友正遭劫难,自己却在盘算这些,还算个人么?于是赶紧去了秋锋家。秋锋的眼睛已经红肿起来了,神色与铭远一样仓皇。铭远说了些一定要坚强的废话,秋锋木木的,一直不吭声。铭远最后说:"秋锋,现在你家里就你一个男子汉了,你妈还要你照顾,你千万得挺住。"秋锋惨笑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妈的。……咱们联系的单位……唉,铭远,这次你恐怕也要跟着倒霉了。"铭远搂紧秋锋的肩膀,说:"现在哪是扯这些的时候?天无绝人之路,秋锋,那单位不要咱,咱也饿不死,我铭远生在穷山沟里,不照样长这么大了?"
在秋锋面前话说得硬,一出他家门,铭远自己的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接下来该咋办?他能去问谁?
接下来两天,铭远天天去看望秋锋母子,了解到事态越来越严重,这次的案子牵涉到不少官员,涉案金额高得吓人,秋锋父亲的老命,估计是很难保得住了。秋锋一次次痛骂原本准备接收他和铭远的单位的头头,铭远才知道,那单位的头头,原本得了秋锋父亲的不少照应,如今他为了保自己,供出的信息,对秋锋父亲构成了最大威胁。铭远傻傻地听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到学校,不仅工作没有着落,还要遭别人的冷眼。这些天秋锋父亲的事,成了同学中的热门话题,只是一看到铭远阴沉着走过来,别人就会住口,等他一走,那些嗡嗡声立即又窜了起来。
又过了一天,铭远接到了家里打里的一个电话--父亲去世了。当天傍晚,他给志飞和秋锋打了电话,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十八)

父亲死于什么病,到死也没查出来。只是听铭心说,爹经常叫心口疼,这是老毛病了,铭远是知道的,过去他也硬带着父亲到县城人民医院检查过,却一直没查出病因,没想到它却要了父亲的命。铭心黯然道,爹一定是给我气坏的。铭远让他别说傻话,现在再想那么多也没用了,要让爹走得安心,你今后就该好好过日子。
兄弟两卖了家里的两头猪、一群鸡鸭来给父亲操办丧事,钱还是紧了些。铭远说就简单点,将就吧。铭心却死活不答应,说父亲生前没享过福,都怪我不孝,老人家别的不图,最要的是面子,这次再咋样也不能太寒酸了,家里还有好几百斤稻子,如今粮食虽不值钱,卖了也应该够办事了。铭远想想不管分配到那个角落,自己好歹也快工作了,到时候家里粮食不够的话,自己可以短时接济点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再说想想父亲操劳一生,的确也就图个面子,于是就任由铭心去卖粮食操办丧事。
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父亲送走。兄弟俩都累坏了,客人全散去后,天已擦黑。兄弟俩拎着盏油灯,到后山上给父亲点坟头灯,依照本地风俗,这灯得点15个晚上,好让去了的人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再来看看亲人,过了月半,去的人就不再回来了,得去他该去的地方,从此阴阳两隔,相会无期。
父亲的坟埋在半山腰,与母亲并排紧靠。坟头灯点上后,哥俩在父母面前坐下来,默默抽了会儿烟。铭心问:"哥,你说这世上真有鬼有神吗?"铭远说:"我也不晓得。"铭心说:"我想要真是有的话,爹这一去,可能还好了,至少他可以见到娘了。"铭远说:"可能有吧。"山里人的命也许比城里人苦些,但是两者同样无法逃避的,都是死亡,生命的火焰一旦熄灭,不管后人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埋葬、来凭吊,对于死者,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了。铭远这样想着,竟觉得生命有些虚无起来。弟弟铭心在一边静静地吸着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暗夜里,远近山影越发巍峨,山下幽咽的溪水声隐约可闻,仿佛在低诉着什么。铭远站起身,说:"回家吧,翔儿怕要等哭了。"
在家里呆了五天,把必须安排的事安排妥了,铭远又匆匆赶回了省城。临走前,他再次对铭心说,以后的日子该咋样过,我也实在没办法跟你说清,你自己要想清楚,得好好过下去,如今翔儿就只能靠你了。铭心说,哥你别操心,我晓得该咋办。我也晓得你这阵子正在找工作单位,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个的事吧。我有个想法,等你在省城找到工作了,我想把翔儿送到你那里去读书,在这背时的山沟沟里窝着,以后还是跟我一样没出息。铭远说,这个没问题,我也这样想过,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人又乖觉又聪明,多读点书,是会比你我都有出息。
回到学校,铭远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秋锋的父亲已经自杀,而秋锋失踪了!
铭远哆嗦着手,给秋锋打手机,一个机械的声音反复在说:你拨打的用户已经停机。打他家里的电话,总是没人接。铭远越想越怕,急急忙忙往秋锋家里赶。到了一看,门锁着,敲了半天没人应。铭远又敲了邻居家的门,邻居告诉他,秋锋父亲死后,他母亲第二天就回百里开外的老家去了,不晓得啥时侯回来。秋锋好象没跟她去,在他母亲走后第二天,他才出去的,一走就没回来,是学校同学来看他,才发现他好几天不在家了。邻居又问你是他同学吧?铭远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回到学校,铭远呆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寝室里的同学来劝他,说你这会儿急也没用,还是快想想办法,跑跑自己分配的事吧,眼看着还有20来天就要毕业了呀。铭远摇摇头,又点点头,别人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同学的劝告是很有道理,自己的确该忙分配的事了,总不能坐以待毙啊,可是秋锋他怎么样了呢?种种胡乱的念头,让铭远恐惧得大热的天,也汗毛直竖了。夜里躺下来,铭远几乎不敢合眼,总有一些血淋淋的画面,在黑暗中清晰起来,口舌间,甚至也感受到了血腥的气息。铭远觉得,自己的神经已脆弱得如锈蚀的琴弦,只需轻轻一拨,立时就会绷断。
第二天中午,铭远还躺在床上发呆,有人来找他了。起来一看,原来是家教那家的男主人,不由分说,把铭远拉去了他家。女主人招呼铭远坐下来,给他开了瓶饮料,静静坐在一边。男主人说:"铭远啊,你的事,还有你那个同学……叫啥来着?(铭远说叫秋锋)的事,我都晓得了。你好久没来咱家了,我原本想你是在忙分配的事,也没去打扰你。后来想想这分配也该大局已定了,前两天就去找你们孙主任问问,这才晓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来跟我们说说呢?"女主人接道:"就是啊,铭远,你这不是把我们当外人么?咱家兵兵这些天还念叨,叫我们请铭远老师过来玩呢。"男主人就说:"你别打岔。铭远我问你,你工作到底有眉目了没有?我听说今年你们这样的,按规定可要回原籍啊。"铭远就说一点眉目都没有,并讲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女主人在一旁听着,眼睛就红了。男主人叹息道:"我就猜到你还没找到单位,这事不能再拖了。这样吧,这两天我给你找找看,争取能在省城留下来,单位好歹以后还可以考虑再换。你看如何?"铭远心中憋了多日的忧伤、失落、恐惧、绝望此时一齐冲了出来,当场"呜呜"哭出了声,抽搐着说:"大哥……嫂子……铭远今生……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女主人打着哭腔说:"铭远,你快别这样,嫂子都要给你……弄哭了。"
接下来几天,铭远跟着大哥跑了很多单位,但是人家多半进人名额已满,而勉强还能挤进去的,条件又实在太差,左右是高不成低不就,铭远越来越灰心,说:"大哥,我看随便找个单位先呆下来再说吧。"大哥却不同意,"标准是可以降低点,但是也不能完全没有标准。这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哪能随便呢?"
到了第五天上午,终于有一家合资企业接收了铭远。说是合资,其实根本就是本地人开办的,只是不知道以什么招数,搞到了部分外资的幌子,为企业赢得了很多的优惠条件。据说省城不少所谓的合资甚至外资企业,玩的都是这一套。铭远管不了这么多,这家企业效益不错,老板又是大哥的朋友,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最让他动心的是,他的专业才能得到了公司高层认可,公司决定让他担任技术中心副主任,并给他租一套房子住。
与老板愉快地告别后,大哥说本来想帮你进机关或者事业单位,如今看来下手太晚,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委屈你进企业。铭远说,我感觉这里还不错,要没有大哥你,我根本就进不了这样的企业。大哥正色道,铭远你别这么想,老板是我朋友不错,但是象这样的私人企业,你如果不能给他创造效益,说俗点就是给他捞钱的话,他顶多给我个面子,随便安排你点杂活儿做,如今他能重用你,主要靠的还是你自己的本事。进企业也有进企业的好处,你以后的收入,比我是只多不少的,自己好好干吧。铭远点头称是。
工作的阴云终于散去了,可是天空仍旧没有放晴。秋锋,还是没有半点音讯。而志飞,却在铭远回家那几天,就已经离开了省城,到市里一家企业报到去了。
    (十九)

这些天,铭远除了偶尔去去大哥家,大多数时候,就是去以前常与秋锋一起玩的江边、公园、或者是商店逛逛,希望能在人丛中,可以突然发现那个高大醒目的熟悉身影。然而每一次,都是拖着疲惫的步伐,失望而归。
心中担心着秋锋,躺到床上,志飞的样子却浮现出来。收音机里,一个男人唱道:"是不是变成石堆,我的心就不会再痛,是不是别开头去,你就感觉不到我的深情?" 铭远恍然觉得,那个唱歌的伤心男人,就是自己。与志飞分别那些天,铭远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怕会让志飞更伤心。此时听着这样的歌,却不禁潸然泪下了,怕同学看见,赶紧用被子蒙住头,把呜咽声硬吞进入肚。床头上,志飞送的一串风铃发出声声脆响,一声声都敲打在铭远心上,令他不堪承受。最后他爬起来,收起了风铃,用潮湿的目光注视良久,然后把它们锁入箱底,他知道,今后自己将不会轻易去翻看、触摸这些东西了。
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秋锋的音讯,时间已麻木了铭远紧绷的神经。别的同学这些天忙着喝酒,忙着告别,忙着把未出口的情话说出口,忙着把未挥霍光的感情挥霍光,忙着把未流完的眼泪流完,纷纷扰扰,一派末日来临的景象。铭远已经不再外出寻找秋锋,只是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出神,不时露出一丝冷笑。别人生离死别的一幕幕情景,在他眼里竟象是一出出滑稽剧,可笑而又肤浅。
还有两天,就要离开这生活了四年的校园了,同学们已经一批批离开,洒下无数眼泪。铭远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准备两天后去公司报到。在他心里,却没有一丝留恋。"是不是变成石堆,我的心就不会再痛?"难道我的心,真的已经变成了石堆?铭远不由在心里问自己。
到第二天中午,寝室里只剩下铭远自己和秋锋的床还铺着,望着一张张空荡荡的床和满地的杂物,铭远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又空又乱。
正犯愁这剩下的一天多时间如何打发时,一个人进来了--是秋锋。铭远盯着他,竟忘了开口说话。秋锋却咧嘴笑了:"别怕,我还没死。"铭远这才回过神来,骂道:"你个死XXXX的,跑到哪里去了?我没给你吓死,也快给你吓疯了。"秋锋说:"一言难尽,先找个地方喝几盅,我都快饿死了,坐了大半天火车,早饭午饭都没吃。"
父亲自杀后,母亲整个人都快散了形。面对破碎的家,秋锋第一次感到了作为男人的责任,他到母亲的单位给她请了假,又找了个亲戚把她送回了老家。母亲临走前,他告诉她,今后这个家,有你儿子撑着,您啥也别担心,先回老家修养一阵。眼下时间紧,我要先去找工作单位,过些日子再去那边看您。
独自呆在空旷的家里,望着墙上父母的照片,从未有过的强烈空虚和恐惧一齐席卷上来,秋锋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他告诉自己,今夜之后,再苦再痛,你也不能再流泪了。
找工作是迫在眉睫的事,秋锋明白,那些过去与父亲称兄道弟的人,如今看见自己比看到瘟疫还厌恶还恐惧。省城,已经很难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思前想后一天一夜,秋锋记起了当初学校组织实习的地方,那里有青山绿水,那里有与自己专业对口的好几家企业,那里有过一个为自己流过泪的姑娘。于是没等铭远回省城,秋锋便踏上旅途,前往那遥远的"穷乡僻壤",没有把行踪告诉任何人。当车子越来越接近那座小城时,秋锋的心越跳越快。尽管很清楚这趟回去,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但秋锋心中还存有一丝幻想。
听秋锋讲到这里,铭远喝了口酒,问他:"那你见到她了吗?"秋锋说见到了,正因为她,现在自己下了决心,要去那小城工作了,进的就是当初实习的那个厂。再回省城,是专程来跟铭远告别的。尽管今日的秋锋已非往日的秋锋,铭远还是有点吃惊:"你仔细想过没有,那样的地方,你能长期生活得下去?别忘了,当初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叫骂得最厉害的就数你了。"秋锋道:"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接着又平静地道:"我去那里,也不完全是迫不得已,这次去,我是真的喜欢上了那地方,因为有她在那里。你知道吗,我跟她说了家里的事,她没有一点嫌弃我的意思,说这些事是我父亲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的。当初她喜欢我时,并不晓得我家里如何有权势。我想,她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而我当初心里也挺喜欢她,却因为一些世俗的东西,竟然放弃了她。唉,我真是……"秋锋说着这些话时,眼里流露出了一种铭远过去从没看见过的东西--深情。铭远发现,这段风雨交加的日子虽然不算长,但秋锋真的变了。难道非要经历磨难,人才能变得成熟起来?铭远举起酒杯:"秋锋,我恭喜你,敬你一杯,不,是敬你和她,你得喝两杯。记住,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喝喜酒。"秋锋没有说话,接连喝完了两杯火辣辣的白干。
秋锋在省城呆了三天,帮着铭远把东西搬到公司为他租的房子里,买了些该买的东西,稍稍布置成了一个家的样子。秋锋说:"说真的,你也该找女朋友了。我不晓得你过去遇到过一些什么事,总不能让它绊你一辈子吧?"铭远嘿嘿笑道:"好啊,秋锋老师给我上起课来了。你是不是自己找到伴儿了,就跑来谗我这光棍?"秋锋骂道:"你个龟儿子,真是狗咬吕洞宾。"铭远笑道:"好了好了,秋大妈,我的终生大事,用不着你来操心。"
秋锋要走了,先坐火车回老家看母亲,看完就直接去那个小城上班。铭远去车站送他,到了站台上,铭远问:"你母亲晓得你要去那里了吗?"秋锋说:"我那边一定下来,就给她打过电话,她心里有点不好过是自然的,可是看我态度坚决,也没说什么。"换了过去的家境,秋锋母亲说啥也不会让儿子去那种地方的,看来不同的际遇,的确能让人改变很多,铭远正这样想着,秋锋又说:"铭远,我妈过些日子还会回省城上班,她还有几年才退休。到时候拜托你有空去看看她。"铭远说:"你妈就是我妈,你要再说啥拜托不拜托的话,我就翻脸了。"秋锋呵呵笑道:"好好,我不说了。"
火车汽笛响起,铭远与秋锋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把他推上了车。前些天也送过几次同学,但是每次看着别人痛哭流涕,依依惜别,铭远都静静地冷眼旁观。这一次,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秋锋从窗口伸出头来,脸上也满是泪水。四周的人看惯了学生送别的场面,也不惊奇。
第二天,铭远正式上班了。一段全新的生活,从此展开了。
   (二十)

工作没多久,铭远过人的专业才能便充分展现出来,在陆续帮公司解决了几次技术难题后,老板对铭远越来越客气,时常拉铭远一起,去铭远那位大哥家喝酒,席间气氛总是很好。老板当着铭远和老同学,常常夸铭远既能干又踏实,老成持重得一点也不象是刚出校门的学生。铭远便谦虚说:"您太过奖了,过奖了。"大哥则说:"铭远,你敬敬你老板。"铭远敬了酒,大哥不等老同学放下杯子就说:"杨老板,铭远这杯酒可不是白喝的,你既然说铭远能干,就该给他符合他才能的报酬。铭远是个知恩情图报的人,你给了他好处,不会吃亏的。"老板呵呵笑道:"哈,你这家伙,原来是来算计我啊。不消你发话,我早就有这打算了。想不到我行棋慢一步,倒给你将了一军了。"
下一个月发薪水时,铭远发现自己工资卡上多出了1000元,已经达到了3000元。铭远知道,这个待遇,在省城工薪阶层中,是极高的水准了。如今老板不只把大量技术活儿交给铭远干,很多经营管理和与客户谈买卖的事,也常常交给铭远办理了。
然而事业再顺当,铭远却始终无法真正高兴起来。白天面对老板、面对同事、面对客户,铭远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等到下班回到自己空洞的宿舍里,空虚与孤独便会从敞开的窗口,从孤零零的小床上,从衣架上那件淡灰色衬衣上流淌出来,越积越深,直到把自己彻底淹没。
这一天,公司管理人员开了个会,铭远也参加了。老板说,公司在占领了省城和附近几座城市的市场后,如今应该考虑把步子迈得远一些了,我考虑,尽可能在全省每个地级市都设立分销机构,大家看看是否有意见或更好的建议?老板话音未落,铭远立即怦然心动了。
会议一结束,铭远立即跟到老板办公室,说:"老板,我很支持您刚才的提议。同时我有个个人的打算,我想我们市里的分销点,能不能交给我去办?"老板盯着铭远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铭远,到下边去干活,条件不比这里,你在厂里干得好好的,我也正依赖你,怎么想起要走呢?跟我说说你的真实想法。"铭远想了想回答道:"老板,我一是想趁着年轻,下去磨练一下自己,说真的,您对我太好了,这让我有在羽翼下生活的感觉,我希望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开拓一番天地,也为公司打开一片市场,这也算是我对您知遇之恩的报答。当然,我也有个人的打算,也可以说,这是让我决定想下去的真正原因。因为有一个人,我想去我们市里。"老板呵呵笑道:"是个女孩子吧?"铭远尴尬地点点头,说:"呃,是的。"老板沉吟道:"铭远,我不想让你失望。可是说真的,我真舍不得你走,我身边一直缺少一个象你这样的人,能让我信任,又能替我办好事情的人。"铭远急切地说:"多谢老板器重,铭远还是希望老板能成全。"老板笑道:"你放心,我会成全你的。硬把你留下来,你也是人在心不在。好,你就去给我打开那一片市场吧,希望早点把好消息带给我。"
半月之后,铭远已经来到了市里。一下火车,他就直奔志飞的工厂。在厂门外等了1个多钟头,下班时间到了,人们熙熙攘攘走了出来,铭远的心跳得简直要从胸口蹦了出来。然而所有人都走了,还是不见志飞的影子。铭远的心又沉了下来。志飞,你在干啥呢?又等了10多分钟,志飞还是没有出来。铭远的心里有些发紧,终于走进厂门,找到工厂办公室,幸好好有人在,铭远问起志飞,那人告诉他,志飞出差去了,要过两天才回来。铭远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下了,拜托那人转告志飞自己来过。
第二天,铭远不能让自己沉湎于儿女情长,开始忙着找房子。租好了宿舍和办公地点后,又忙着上街买了些生活必须品。一切安置好了,躺在床上,铭远在心中呼唤,志飞,快回来吧,我为咱们找好了房子,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了,只要你愿意,我希望与你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第三天,铭远开始去跑一些关系。俗话说万事开头难,铭远找的人,多半是老板还有大哥推荐的朋友,一天跑下来,事情并不是太难。在这个社会里,如果你有关系有后台,很多难题往往也就迎刃而解了。工作以来,跟着老板应酬了好多次,铭远也明白,光靠大哥和老板的情面还是不够的,要想日后真正闯出一片天地,就得把这种建立在大哥和老板面子上的关系巩固下来,变成自己的关系。
当天晚上,铭远利用自己手中可以自己支配的资金,邀请了一帮刚刚认识的本地颇有头脸的人物,进了全市最高档的望江楼。一干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肉穿肠过,感情心中留,大吃大喝了一通之后,大家便称兄道弟起来。铭远小小年纪,便能独挡一方,意态洒脱,喝起酒来又豪气十足,颇得众人好感。于是就有人说:"老弟,在这片地面上,今后有啥事你尽管开口。大哥我不是拍你老板和你大哥的马屁,我是真心欣赏你这个人,够爽快,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正在忙于应酬,铭远手机响了,告了个罪,到包厢外接起来,是志飞!铭远激动地大喊起来:"志飞,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
回到包厢,铭远打着哈哈,说今天招待不周,各位大哥和前辈都是忙人,铭远不敢太耽搁大家的时间,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改天铭远再挨个拜访各位。众人便说好的好的,改天再见,改天再见。
乘出租车来到志飞说的地方,没等车停下,铭远一眼便看见站在路边东张西望的志飞。车一停,铭远打开车门,冲过去,一把将志飞搂进怀里,哽咽道:"志飞,志飞,老天保佑,终于又让我见到你了。"
这一夜,两人一次又一次做爱,直到谁也动荡不得了,才紧紧搂在一起,细说起分别后的情形。志飞自己到单位上班后,没有太多出奇的经历,生活过的很平稳。听铭远讲起要在这里长住下来,志飞又惊又喜,铭远肯放弃省城来这里,是志飞始料未及的。抚摸着铭远消瘦的脸庞,志飞泪流满面:"铭远,你瘦多了。"铭远舔着志飞的眼泪,说:"你也是。志飞,你走了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想你……这次见到你,我只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离开你了。"志飞哽咽道:"铭远,我也一样想着你,铭远,我爱你!"这还是志飞第一次对铭远说"我爱你",铭远泪如雨下,多日的思念、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煎熬,这一刻已全部得到了补偿。
第二天,志飞搬出了公司宿舍,与铭远住到了一起。两人住的地方是两室一厅的一个小套,铭远在两个卧室里都摆了床,是为了摆给房东偶尔来看的,事实上,两人每晚都睡在一张床上。只在一起住到第10天时,志飞提出分开睡一个晚上,说再折腾下去,两人都得送命了。铭远赖着不肯,志飞跑到哪张床,他便跟到哪张床上。直到志飞真生气了,他才恋恋不舍去了另一个房间。没想到半夜里,志飞自己却又溜过来了……
一个月过去了,铭远的事情跑得渐渐有了些眉目。而志飞的工作也比较顺利,两人白天一同出门,中午一个在外边吃,一个吃单位食堂。而到了晚饭时,志飞会去买菜,做好香喷喷的晚餐,等着铭远回来。有时铭远回来得早,便会象那次在志飞家一样,盯着志飞忙前忙后。志飞给他看得不自在了,便说:"你自己找点事儿做做嘛,干啥总赖在这里,让人浑身不自在。"铭远涎着脸道:"我又没做什么,你咋就不自在了?"说着便往前凑,志飞挥起锅铲,嚷道:"你敢走近,我就敲你个满头彩!"怕这小子真小狠手,铭远回到客厅,心不在焉翻着桌子上一堆书,有些是志飞的,有些是自己的。翻这翻着,发现了铭心送给志飞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祝志飞哥鹏程万里!
弟:铭心
铭远轻快的心,不由有些沉郁起来。
吃晚饭时,铭远说:"志飞,和你商量个事儿。"志飞说:"啥事儿啊,你只管说,别搞得这么一本正经的,我经不起你吓。"铭远笑道:"瞧你,想哪儿去了。我想说的是铭心的事,上次我父亲过世,回家看到铭心,情绪很低落,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这些天想过了,反正我这个办事处缺人手,我想让他来帮我打打杂,……你同意吗?"志飞说:"那是你的事,干吗来问我呀?"铭远有些艰难地说:"我,我怕你多心,所以才来问你的。"志飞注视着铭远的眼睛,说:"铭远,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铭心是你的兄弟,也我的朋友,我还是翔儿的干爹呢,能把他们接来,我咋会反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铭远感激道:"志飞,谢谢你,谢谢你能这么想。"志飞笑了笑,说:"铭远,你知道吗,多年前,当你还和铭心在一起时,你们兄弟俩都是我的朋友,在你们之间,说实话,我更喜欢的是铭心。我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吗?"铭远有些吃惊,摇摇头,没说话,心中五味杂陈。
过了几天,铭远独自回了趟老家。志飞也很想同行,可是要上班走不开,只好留在了家里。
    (尾声)

然而铭远回到家,却再也无法看见弟弟了。三个多月前,铭心已离开了人世。乡亲们不晓得铭远的确切地址,无法跟他联系,只得相帮着让铭心入了土。
面对铭心的灵位,铭远不顾乡亲们反对,长跪不起,(这里的风俗,做兄长的,不能给弟弟磕头。)众人强把他拉起来时,铭远的嘴里已渗出一丝鲜血来。
翔儿这些日子暂时住在他外婆家,这会儿人们让他把铭远带到了铭心的坟前。铭心的坟孤零零地静卧在一个突出的山嘴上,离村子很远。铭远问翔儿:"为啥把你爸埋在这里?"翔儿说:"爸爸常常一个人来这里,向那边看。"说着伸出小手,指着远方。那里有一条小路,伸向烟云聚合的山外边。铭远是从那条路上走出去的,小月也是从那条路上走出去的,村里的年轻人都是从那里走出去的。不知不觉中,铭远已泪流满面了。翔儿说:"伯父,你哭啦?"铭远一把将孩子揽入怀中,紧紧搂住,眼泪一滴滴洒在孩子后背上。
听村里人说,铭心是去别人家喝喜酒,回来时不小心跌入溪潭中淹死的。铭远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铭心走的那天,正值7月初7.铭远深信,他是特意选择了这个日子,来告别人世的。那一夜,铭心独自在小溪边,深潭前,仰望长空,牛郎织女正冉冉渡过天河,共赴佳期。铭心的心,想必比深夜的潭水更加寒冷。7月初7,铭心一生中一个最重要的日子,娶妻与死亡,幸福与绝望都发生在这一天。前者是他人的安排,后者是自己的选择。这一次,铭心终于把握了自己的命运。
铭远在老家呆了五天,就再也呆不下去了。睡在老屋里,每晚他都会梦见铭心,有时铭心还是那个快乐的小男孩儿,在山林里奔跑,在溪潭里凫水;有时又看到他在省城火车站前哭泣,一抽一抽的,委屈得象个孩子;更多的时候,铭心是从黑幽幽的水潭里冒出来,不带一丝声息,飘到自己床前,浑身冰冷,抱住自己,流着泪说:哥,我冷,我冷。那眼泪滴在铭远脸上,也是冰冷得出奇。
有一天,铭远独自来到带走铭心的深潭前,坐在以前与铭心常坐的石头上,望着幽幽的流水、水边环合的翠竹、自己和铭心热情奔放过的小河滩,铭远眼里渐渐又有了泪。
不知呆了多久,铭远突然发现,石头边的一棵竹子根部绑着根绳子,铭远一时心动,把它拉起来,从沉静的水潭中,拉出了一个玻璃瓶,瓶子里有一卷白纸、一些碎石子。铭远的心"砰砰"狂跳起来,手忙脚乱倒了半天,小小的瓶口阻住了纸卷,铭远急得砸碎了瓶子,展开纸卷,铭心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
哥哥: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想不出用什么方式,才能把想说的话告诉你,又不会被别人发现。所以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这个地方来的人不多,别人很难发现这个瓶子的。我想,如果你也不到这块石头上来,发现不了这个瓶子,那说明我根本就不该跟你说这些话了。
哥哥,我最想告诉你的一句话是,这辈子,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我相信,你也是爱过我的。如今,当我已决定要走了的时候,你过去给我的爱,是我冰冷的心里,仅有的一点点温暖。
当年你去了城市,而我不得不留在山沟沟里,即使我们已经走得远来越远了,可我心中,从没有背叛过你。直到娘哭着求我,我也还犟着不肯答应结婚。可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娘,因为一些我从不晓得的原因。这些原因,我想你现在也肯定还不晓得,但是我不准备告诉你了,晓得了对你没好处。答应娘的时候,我吐血了,哥哥,你相信吗?过去我自己都从不相信,人会伤心到吐血的地步,但从那一天起,我相信了。
我有了自己的家,可我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能让我支撑到今天的原因,一开始是因为要维持那个家,后来是因为爹,因为翔儿。如今我家已经破了,爹又走了,至于翔儿,我相信你和志飞会替我带好他的。
哥哥,我早就晓得你和志飞在一起了,从你们第一次一起回家来时,我就看出来了。说真的,看着你们亲热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我总是止不住要想:站在你身边的人,本该是我。可是老天爷偏偏不给我这个机会。
上回爹过世,你回来时,让我要好好活着。我答应了你,当时我还没想去死,可我心中一点主意都没有,我还能咋样去好好活?哥,我晓得你学问比我多,但是这个问题,你也没办法告诉我答案啊。
让我终于下决心要走的原因,是前两天看到了一些东西。那天我去山上打柴时,走到那片柏树林子里,就是我们家后山坡的小树林。你还记得吗,那是我们小时候,跟着爹一起亲手种下的柏树,现在它们长得都比我高好几倍了。在那里,我看一棵树枝叶全都枯了,现在是夏天,别的树都最绿最绿的时候,它却枯了。我感到有些奇怪,用柴刀砍倒了它。哥哥,你晓得我看见了啥吗?不晓得是啥原因,那棵树的中间被糟空了。看到这棵空心的树,我软得站不住脚,当场喷了一大口鲜血,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吐血,也是最后一次了。树的心空了,所以它活不了了,而我的心,早在结婚时,就已经空了。哥,你让我咋能好好活下去?
哥,我已决定要走了,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了可以给我活下去的地方。我曾经问过你,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神?你说你也不晓得。我希望有鬼神,希望有阴间,希望有来世。那样我就可以在阴间等着你,可以来世再跟你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弟。到那时,没有任何人可以把我和你分开了。
走的前一天,铭远去了小月娘家,平静地对小月爹娘说:"姻伯,我来跟你们道个别,明天我就要回城里了。"小月爹娘脸上微微有些尴尬,说:"哦,要走了啊?以后多回来走动走动……啊。"铭远冷冷说道:"人都死光了,我还走个啥动?顺便跟你们说一声,翔儿我要带走。"小月娘马上尖叫起来:"不行,你要走没人管,翔儿是我外孙,谁也不能把他带走。"铭远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他还是我侄儿呢。在你们这样的人家,他会变成啥样,鬼才知道。"小月爹气得胡子直颤,声音发抖:"铭远,你……你一个读书人,说话咋这么刻薄?我们做长辈的,还会亏待翔儿不成?"铭远冷笑道:"难道你还有脸夸你门风好?如果你门风真的好,我们家铭心会送命?"小月爹娘面有愧色,半晌说不出话来。铭远又说:"我今天也来也不是想跟你们吵架,铭心才入土,跟你们吵会搅得他不得安宁。当初他给孩子起名叫翔儿,就是想让他飞出这穷山沟。我也晓得你们喜欢这孩子,但是你们硬要留住他,只能是害了他,难道你们希望他跟他爹娘一样?"小月爹长叹一声,道:"唉,是我们对不住铭心这孩子。我们也晓得,翔儿跟你去了城里,会比憋在这山沟沟里有出息。可是我们真是舍不得啊。再说了,这事总得问问小月同意吧,她可是孩子的娘呢。"铭远在心里大骂:什么狗屁的娘!嘴上却说:"那是应该的,你看咋跟她联系吧。我可明天就得走了。"小月爹说:"这没问题,小月有大哥大,我们去村委会给她打就是了。"
小月先前还不知道铭心的死讯,电话中,铭远听不出她的喜怒哀乐。听铭远说要带走翔儿,只略略沉默一下,居然很爽快就答应了。她的爹娘再没话说。
第二天一早,铭远锁了老屋的门,带着翔儿,踏上了离家的路。爬上一个山嘴时,铭远停下来,回望自家老屋,对翔儿说:"翔儿,再看看吧,那就是你的家。今后,你不会再回到这里了。"翔儿望着那座静卧在山洼里、小溪边、竹丛中的孤单老屋,美丽的大眼睛湿了,却没有哭出来。
逗留了片刻,一大一小继续向前,往山的另一边走去。家,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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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看到我流泪,以为我从来不懂伤悲;没有人看见我爱谁,以为我寂寞也无所谓……
yu279530677 发表于 2009-4-21 21: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RE: 超感人同志小说--兄弟---作者:静静行走

3# tianshanyunhai


已经哭的没有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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