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爱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是在语文课本上，老师正在自娱自乐般的讲课。她微微走了一下神，就望见课文最底部有几个题目大小的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下面是一段更小的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莫名的，她突然对这首诗有兴趣起来。


　　一个人对她所感兴趣的事情总是印象深刻，她记得她无数次在纸上写下那诗的第一段，心里有平淡而真实的喜悦。


　　并且没有人能够明白。


　　她觉得自己是不应该活下来，活在这世上的一个孩子。


　　对童年的印象几乎为零，记忆从六岁时第一次接触到别人家的孩子开始。她只记得那天有很刺眼的阳光，小姨拉着她走进一个人潮拥挤的地方，周围是混乱不堪的喊声和哭声。


　　她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说，妈妈我不想上学。


　　直到很多年以后，她仍然记得当时的那个声音，娇气的，带有一些不经意的任性。


　　然后她突然发觉那时小姨握住她的手骤然变冷。


　　长大之后，她的记忆仍然模糊。


　　很多的片断，她想不起来原因，却总能记住当时的环境，和每一句别人说过的话。


　　喜欢站在很高的地方俯瞰下面的世界，吹着高层所独有的猛烈而强劲的风，看到自己的头发凌乱地挡在眼前。她喜欢这个姿势，仿佛轻轻一跃，一切就会自由。


　　五年级结束的那个假期，小姨因血癌死亡。


　　小姨死的时候头发已经掉光了，身上有很多的血点，嘴唇是深紫色的。她从大人的中间穿过去，然后再穿回来离开。


　　人们都在哭泣。


　　她的脸上一直有淡淡的笑容。


　　都是虚伪的，她想，需要住院和治疗的费用时，这些人一个都没有出现过。


　　眼泪果然是不值钱的东西。


　　那个被称为她母亲的女人在小姨死后的第三天带她离开外婆家。没有丝毫疑问，所有的动作都是安静的。她穿上外衣的时候，外婆把小姨曾带过的一块手表塞给她。


　　那块手表后来坏了，表带断掉，又掉落在地不知被谁踩碎。


　　她似乎从未在乎过。


　　高二的时候，搬家到了离学校很远的一个小区。那里有很多高楼，彼此观望，却不可触摸。像城市人之间疏离的面孔，一层一层叠加。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那里时的情景，站在电梯前面，后方是漆黑而阴冷的楼梯。有被窥伺的感觉。


　　接着她猛地回头。


　　一个人影从那漆黑的楼梯上慢慢走下来。


　　她的眼睛明亮而平静地看着那个戴白色帽子的男孩，男孩的嘴角有安然的弧度，他抬头看她的瞬间，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开始颤抖。


　　轻轻的撞击，没有规律。面前女孩的那双眼睛，在恍惚之间让他的手指冰冷起来。


　　从来没有一双眼睛，给过他如此强烈的冲击。


　　他曾说过，自己是预感非常强烈的人。


　　他知道什么原因会引起什么样的结果，他知道自己以后可能发生的灾难，他知道自己不可避免要遇见的人。


　　在他17岁的时候，这个预感终于在那么一瞬间实现。


　　他常常在楼梯口看见她在等电梯，她回头，然后他走过她身边。


　　她的眼神是寂静的，没有期待，也没有悲伤。


　　他遇见她的第十三天。


　　他像往常一样推开那扇有些发锈的门，中午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突然间的明亮让他有些晕眩。


　　隐约中他看到一个身影转过头来看他。


　　在空旷的楼顶上，那个身影带着突兀的孤独和颓废。周围是呼啸的风声，还有天空明澈的蓝色。


　　那种近乎透明的蓝色。


　　他用手挡住阳光，眼睛慢慢习惯。


　　他看到对面楼顶上那个熟悉的木头桌子，他看到远处醒目的电视塔，他看到道路上正在移动的人群。


　　他看到她。


　　那种她独有的寂静的眼神透过空气深深地刺入他的眼睛里。


　　他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风很大。


　　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阳光很好。


　　然后她坐下来，把双脚伸到外面。她说，总感觉有人要把我拉下去，我希望我死后可以像风一样自由。


　　但是我们永远无法自由。他说。


　　她看向他，嘴角有淡淡的笑容。她轻轻把手贴在自己的眼睛上，很久才放下。


　　这世界很清楚，只是我们自己看不清。


　　他把她拉起来的时候，两只手之间是没有温度的。


　　同样的冰冷，和干燥。像两块坚硬的石头，麻木地碰撞在一起。


　　在他遇见她的第十三天。


　　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七爱。


　　在学校里她一直坐在角落的位置，班里的人数是奇数，所以她旁边一直都没有人。


　　中午的时候望向窗外，会在刺眼的阳光里突然想起那个推开门的男孩。他苍白的肤色，和嘴角安然的弧度。


　　班里的同学在热烈的讨论，下课时候三三两两地结伴出去，爽朗的笑声，还有钟表秒针轻微的滴答声，翻书声，脚步声，她可以从心里感受到那种绝望的气息，没有任何期待和快乐。临近死亡。


　　即使生命没有意义，也仍然要活下去。


　　没有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她想，她确实还在希望着，可以和一个她爱的并且爱她的人，在荒芜的山顶上，看日出和日落。


　　周末的中午，她再次在楼顶上看到那个男孩。


　　他喊她的名字，朱七爱。


　　他说，一直很想在顶楼盖一所房子，每天第一个看到日出，自己便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她微笑，用手去拨弄挡在眼前的碎发。在他旁边，她的心是平静而没有声音的。


　　仿佛是在很平常的继续中，他和她的眼神同时停靠在对面大楼的楼顶上。仿佛是在很平常的沉默中，他和她的心同时颤抖了一下。


　　他看向她，她微微点头。


　　然后他们跑下去，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


　　那个人死了。


　　从对面那座大楼的楼顶一跃而下。


　　那是一个快速的连眼神都来不及反应的动作，只是向前跨了一步，只一步，那个人的整个身体就顺着墙壁飞一般的下坠。


　　自由了。


　　她用手轻轻挡住自己的眼睛。


　　阳光温暖地伏在她的手背上，她感到从自己眼里渗出的潮湿的泪水。


　　她想起五年级结束的那个假期，她一生最爱的人离她而去。


　　而她的眼睛里无法流出眼泪。


　　压抑了五年的疼痛，终于在这一刹那，无声地爆发出来。


　　他说，朱七爱。


　　你怎么了。


　　他的手放在她挡住眼睛的那只手上，缓缓地，用力握紧。


　　她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从手指的夹缝中滑落到衣领里。她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泪水，而且无法止住。


　　她死了。她突然说，很冷淡的语调。


　　她死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后的五天，她没有去上学。没有人问她去了哪里，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朱七爱这个人本来就是似有若无的。


　　只有在老师点名的时候，大家会偶尔想起她，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同学。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这个名叫朱七爱的女孩子是自闭而神秘的，她常常睡觉，或是发呆，或是望着窗外。但是她有不可否认的很干净的五官，一身很昂贵的衣服，和一种落拓而懒散的气质。


　　她与他们是不同的人。


　　她在窗帘紧闭的屋子里睡觉，一直以来，她的父母就很少和她说话，更不过问她的行踪。如果要钱的话，只需要写张纸条放在她母亲的桌子上就好。


　　她睡觉，只是不想醒来。


　　周末的早晨，他穿好衣服来到顶楼。


　　早晨的阳光有一种平和安定的气息，他坐在楼顶的边缘上，感到心里的喜悦。


　　在他把手放在那女孩冰凉的手背上时，他的手指突然就暖和起来。那一刻他居然有一种要让她幸福的冲动。此后的第二天，他知道自己开始相信爱情。


　　十七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希望。


　　因为父母的离异而让他感到不可相信的爱情，终于瓦解。


　　她像往常一样出现在那扇有些发锈的门的门口。


　　她的脸上有毫不掩饰的疲倦，但眼睛是明亮而平静的，她微笑着看他。


　　那个人就那么跳下去了，她说，他一点犹豫都没有。


　　很多事情不需要犹豫。


　　比如？


　　比如我说我爱你，我没有一点犹豫。


　　他说完后，脑子里像是被掏空一样出现恍惚的幻觉。


　　她没有吃惊，仍然微笑，她的笑容掩盖了她所有的快乐和悲伤。这是她的一种方式，又或是一个习惯，但不是好习惯。


　　呼呼的大风吹的她头发散乱地飞扬起来。


　　她说，我无法给你任何幸福。


　　我明白。


　　我们都无法给彼此任何幸福，她轻轻说，你不明白，你爱的不是我。


　　你爱的是你自己。


　　她轻轻把手放在眼睛上。


　　从遇见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种人。


　　她微笑，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进衣领里，她的脸在阳光下显出一种寂寞而颓废的灰色。然后她静静从他身边走过去，消失在楼梯里。


　　一个月后，她开始去学校上学。


　　走过学校大门的时候，她突然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耳边悠长地响起一个娇气而任性的声音，妈妈我不想上学。那声音急速地穿过她的耳膜，撞击在她的神经上。


　　妈妈。


　　接着她想起，她从来都没有叫过，妈妈这两个字。


　　所以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如此清晰。


　　微风轻轻拂过她的手指，她条件反射般地把手缩回衣袖，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原来什么都没有。


　　不会再有人拉着她走进校园，那段时光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终于明白。


　　记忆里那片刺眼的阳光，像机器故障一样成为无法磨灭的伤痕。


　　五年级结束的那个假期，她知道她一辈子最爱的人已经离她而去。


　　进到教室的时候，只有一个低着头的男生在角落里看书。


　　时间是6：30。


　　她走向她的座位，然后发现这个男生是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


　　她说，这个位置没有人，你坐错了。


　　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像触电一般察觉到心里某处剧烈的颤动。


　　他说HI，朱七爱。


　　风很大。


　　阳光很好，她轻轻说。


　　她曾经想，和她爱的并且爱她的人一起爬到荒芜的高山上，看日出和日落。


　　他曾经想，在顶楼盖一所房子，可以每天最早的看到日出。


　　幸福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她想起海子的那首诗。


　　她想起她回过头，看到的那个戴白帽子的男孩，他的嘴角有安然的弧度。


　　他们是同一种人。


　　她微笑，看着他，她的手轻轻拿过一支笔，在纸上沙沙地写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用手盖住眼睛。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缓缓地，用力握紧。


　　她的泪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