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

　　惊悚源于未知，源于蒙昧的黑暗，是恐惧之后的毛发倒竖和寒冷。


　　八岁那年，还不知什么是害怕。一个冬天的夜里，我独自提着玻璃瓶做成的小灯笼在院子里照来照去，烛火微微的光芒映得每一个角落都幽幽暗暗，仿佛有什么在那里蠢蠢欲动。我好像被什么指引着一样提着灯笼径直走进了柴房，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烛火太暗了，只能举着灯笼凑过去蹲下来看。我根本不当时我为什么要走进柴房，为什么要在一堆乱哄哄的柴草堆里流连不去。就这样，我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凶狠且充满仇恨。没想过在柴草中间还能看到什么活物，我呆住了。那白色的东西嗖的一下从我身边蹿走，只一跳就落在院墙上，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便拖着粗壮的尾巴消失在一片我不知道的黑暗里。这时我才哭出声来，然后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中，听到大人窃窃私语，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那年，爷爷死了。


　　真不想用死这个乍眼且极不尊敬的词语来形容谁离开这个世界时的状态，可是，除此之外我确实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心中的恐惧。


　　爷爷是在踢开两只打架的公鸡时将胫骨扭折了，然后瘫在床上几个月，最终没能熬过年关，死去了。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眼角有老泪淌下来。人们都说，这老人家舍不得这孩子啊，可我知道，老人家仅仅是想对我这个八岁的孩子说声谢谢。父母工作太忙，经常几个星期看不到人影，奶奶在姑姑家帮着带孩子回不来，是我一直在给爷爷倒尿罐、端饭水、陪他说话，他老人家一辈子没哭过，死前的哭也不见得是出于留恋，而是想谢谢我这个唯一在他身边伺候了他几个月的小孙子。我当时也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在想，按大人们的说法，如果不是我那夜淘气钻进了柴草堆里看到了那只白色的东西，也许爷爷不会死，我甚至想，爷爷的死是我间接造成的。


　　等到长大了，我知道了那是封建迷信，信不得的。不过，为什么当时一定要钻进了柴房呢？我对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唯独这里是空白一片。莫非冥冥中确有定数，真的有什么信息需要借助一个八岁孩子的恐惧来传达？


　　每每想到这件事，便是一阵莫名的惊悚，头发根儿下麻酥酥的刺痒。


　　儿时的记忆即使记得再清晰也会因为遥远而略带模糊，惊悸的感觉未必会十分强烈，但成年后的心理体验则完全不同了。明白了很多事情，懂得了很多规律，当危险来临时的感觉则由无知的勇变成了知晓的怕，这种怕，经历过后每回想一次，惊悚便增加一层，不能自己。


　　我是在一个码头上目睹了一个人死亡的全过程的，很短暂，只有几秒钟。当时他在指挥工人用吊车将一根直径近两米的原木运走，结果钢丝绳断裂了，原木呼啸着毫无阻碍地碾过了他的身躯，仿佛只是经过了一片落叶而已。他毫无疑问的死掉了，扁得像一片落叶，地上红白一片，如一滩染上了颜色的烂泥。收尸成了困难，骨骼尽碎，人软得像一管鼻涕根本抬不起来，最后只能用铁锹像收一堆垃圾一样把人撮起来。周围算我有三个人，都在吐，不停地吐，吐得气短心慌时停一下，然后只要一想起那悲惨的一幕还得接着吐，直吐得昏天黑地只有喘气的份儿才停了下来。三四秒钟的时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肉，生命的消逝像流水带走一粒沙子，轻松随便。生命最终的归属是哪里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目睹一个生命如此惨烈、迅速的离去是我一生里最可怕的回忆，每一次回想便会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抖个不停。


　　接下来经历的那一次惊悚更是让我刻骨铭心，因为死者就在我怀里死去，是我的舅舅。舅舅为了生计在城郊开了个饭店，但后来生意不好不想开了，准备搬家。搬家那天舅舅出去办事，一直没回来，亲戚们让我出去看看，我就在门前的路口等。门口的那条必经之路很窄，有两个工人开着铲车将一根水泥电杆放倒准备运走。正当铲车托着水泥电杆横过路面没来及开走时，我就看见舅舅骑着摩托速度很快地驶了过来，然后是一声闷响，他的头狠狠地撞击在电杆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头盔打得粉碎，舅舅甩在路边。我心里瞬间一片茫然，脑海成了空白，像谁掐住了我的脖子一样根本喘不上气来。接下来我只记得自己疯了一样跑过去抱起了近二百斤的舅舅，耳、口、鼻、嘴角泉水一样渗出的血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淌，我声嘶力竭地喊，救人，救人，救人，然后亲戚们都出来了，然后一片混乱，然后我看见舅妈迈出门口只一步就口吐白沫瘫在了门前……


　　正当壮年的舅舅死在了我的怀里，我抱着他目眦欲裂，肝胆俱碎。这个在我小时背着我满街走，陪着我滑冰车，给我买糖葫芦，知道我跟他家小弟偷跑去打电子游戏狠狠地揍我的慈爱有加的舅舅就这样走了吗？他还不到四十五岁啊。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一幕？为什么要让舅舅死在我的怀里。为什么？


　　我是在另一次惊悚中找到了一个也许不是答案的答案。


　　我刚分配工作时，是在农村中学教书。有一次家里有急事让我回去，但返回县里的客车早就发走了。于是我借了同事的摩托往家赶。骑到一会就感觉摩托的里程表有问题，咔咔地响，我低头看了一眼，再抬头的时候，前面就出现了一个近七十度的弯道。速度太快了，我根本拐不过弯来，又不敢点死刹车怕一下摔在路面上不死也得残废。没时间考虑了，我闭着眼任摩托冲出去。车子飞下了三米高的路面，在空中滑翔的一刻，忽然间舅舅的面容一闪而过，亲和而慈祥。


　　后来有人掐我的上嘴唇，我感觉到了疼，然后醒了过来，竟然什么事儿都没有。那人不相信地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怪物。他说这周围七八里长的路边树线就这段路有这么唯一的一个空子让你穿过来了，没撞到树上真是万幸，而且三米多高的路基，你射出这么远竟然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你命可真够大的，不是玩特技出身的吧？


　　我自己也不相信，往左右看了看，大叶杨密密麻麻一棵挨着一棵排在这条乡间公路的两侧，我直穿出来的那个树空真就是这条树线唯一的一个缺口。如果，当时撞在了树上，肯定是车毁人亡了。


　　看着已经摔得深目疮痍的摩托，冷汗阴岑岑地就渗出了额头，又想起了舅舅，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是舅舅在天之灵在保佑我，他不想他的外甥用同一种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对于我来说，只有这近乎于飘渺、似是而非的答案能解释一切。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从这次起，竟然相信了冥冥中真的有什么未知的事物遥遥地指向我们，无论是福是祸。


　　接下来，就是女儿带给我的惊悚了。这个小家伙天生爱说话，学什么事情有板有眼的。她三岁那年，我领着她出去买东西，在一个僻静的十字路口，在我们身边不足十米的地方，一辆卡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倒了一个骑着幸福摩托车的人，沉重的摩托压在了骑车人的腿上，卡车的左前轮压在了摩托车上，骑车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血，静静地从他身下流出来，染红了他附近的地面，凄厉而恐怖。我实在不想让女儿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可女儿已经默默地将这一切收在眼里。然后，这孩子回到家后，见到谁就当谁说这件事，学得活灵活现，眉飞色舞，虽然奶声奶气却是每一个细节都没漏下，真实得如场景复现。孩子也许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但我知道，她每学一次，我的头皮就麻一次，愈加的毛骨悚然。我实在不愿将这种有关死亡的事情让一个三岁的孩子一遍遍地复述，可我没办法阻止我的女儿，她仿佛将能够完整地复述一个死亡的过程当成了一种炫耀。最后，不得已，我狠狠地骂了她。虽然她当时委屈着挣脱出我的怀抱跑去向爷爷奶奶哭诉，但后来再也没有向别人复述过那个死亡的过程了。我的女儿，我只想让你知道，死亡是伴随着惊悚的，我真的不希望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遍遍地翻阅与惊悚有关的字眼。


　　最近一次惊悚是今年年初奶奶的去世。老人家去世时八十八岁，按照这里的说法，加上天一岁和地一岁，便是九十高龄，是喜丧了。奶奶足足吊着一口气六天六夜，我在她身边守了最后的一天两夜。第六天夜里我回去睡觉，第七天清晨，刚踏进院子，屋里哭声骤响起，我知道，我来晚了，还是没能见到老人家最后一面。哭声响起时，我感觉身边的一切都静止了，依稀能听见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像有一汪水在耳边不停地流。又一个最亲爱的人离我而去了，我有种心力交瘁的难过。


　　奶奶火化时，我跌坐冰冷的椅子上，反复地想，生命怎么会如此脆弱呢？甚至禁不起未知的死亡轻轻地一击。看着因死者而痛哭的生者们，没来由的感叹。死亡对死者本身来说反倒是无所谓的，没有了过去，也没有了未来，只不过是一具皮肉与骨骼组成的尸体冷静地摆在那里。可对于生者，对于有思想的生者却是那样痛苦，只能揪心地想着死者一点一滴的好，然后撕心裂肺、眼睁睁地看着死者被浇上汽油推进火化炉里，随着机器的轰鸣，片刻后，排风烟囱便吐出一缕长长的、凝练的白雾，悄悄地随风散去了，像胸腔里憋闷了很久终于痛痛快快地释放出来的一股浓重的叹息。大约每个生命对于曾经的历程都有着复杂的情绪，并且大部分是忧郁和不满足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每一次记深刻的惊悚竟然都与死亡有关。是因为死亡兼备了未知与黑暗吗？还是死亡是离开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我们对此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也许惊悚是死亡的启迪方式吧，最终，还是要在惊悚中明白什么，然后完成了一个已知了也是未知的轮回，奔向另一个过程。


　　值得庆幸的是，无论结果怎样，惊悚总是让我们恐惧中知道了生命的可贵，懂得了怎样呵护有关生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