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死亡的季节

　　


　　我喜欢叫霞panda就像她喜欢叫我大姐一样。　　


　　我和panda 很像，习惯沉默，喜欢安静。我们常常在放学后，不厌其烦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乱走，没有目的，也没有计划，只是不停地走。一些沉淀的故事就在那时泛起，成为我们共同的记忆。　　


　　panda 说李良尤其早熟，四年级的时候就来了月经。这是我们所惊异的。　　


　　panda说李良发育的很好，初一的时候就已经很像那么回事了。她喜欢穿很成人化的衣服，搞很怪异的发型，还修眉毛、涂口红、擦廉价的刺鼻的粉——脸白得发青。　　


　　panda说李良在初二时为了一个男生辍学了。panda去她家找她时才知道她妈妈有不太重的精神病，不犯病的时候是正常的，她爸常年在秦岭山上挖矿。　　


　　“我们家良子不乖。霞子，你要多帮帮她呀，她听你的，她——她看不起我，嫌我给她丢人……”良子妈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缓缓的爬下。从那一刻起，panda就决定了——要好好对良子。为了一个可怜又可敬的母亲。　　


　　良子返校后，更放纵自己了。她常常周旋于几个男生之间，却依然从容镇定、潇洒自如。初三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良子和一个男生在教室的地板上缠绵时被同学撞到了。这件事像瘟疫般迅速传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良子妈犯病了。panda去看她了，她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panda说，她当时真想打良子，然而没有。她只是帮良子妈洗了个澡，换了身净衣服。　　


　　“大姐，良子是不是很可恨？”panda注视着远方模糊的群山问我。　　


　　我们在寝室里住了一学期，厌倦了那种嘈杂的生活，讨厌一群小女生之间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于是，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民房。同住的还有阿会。阿会很单纯，她总是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听我和panda讲故事。末了总是问，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我们就说，不知道呀！时间久了就只剩沉默。　　


　　我们总是在做完作业后钻在进被窝里聊天。常常提起他——那个听不到声音也不会说话的男生；也会提起俊——那个喜欢穿很随便的衣服，常和男生闹成一片，在教室里肆无忌惮地大叫的女孩。　　


　　很偶然，男孩和俊竟成了我们的后桌。他喜欢我们叫他云天。云天很喜欢漫画，常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地画很好玩的漫画给我们看。他踢球的样子很酷，我们总是在球场边朝他微笑。俊固执的迷恋着音乐，总是整日地唱个不停。我们这个小角落总是充满快乐的。　　


　　云天曾在聋哑人学校上过三年学，因而可以凭口型读懂我们的话，但却要用笔表达自己的思想。他原本是会说一些话的。然而，在那些无情的嘲笑和学舌中，他终于越来越沉默了。　　


　　我说，云天，练习说话吧！他羞涩地笑笑，写，他怕。　　


　　“云天，没有人会笑话你，我们都会帮你的。相信自己！恩？”　　


　　“反正我不想再看你写的纸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要么就学着说话，要么就别再理我们了。”　　


　　……　　


　　在我们的鼓励和逼迫下，云天终于开始学着说话了。　　


　　他涨红了脸，嘴唇艰难的抖动着，却终于只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我们用微笑告诉他，一定要坚持！　


　　他一如既往的朝我们挥手却出人意料地发出了类似“再见”的声音我们含着泪围着他又跳又叫。　　


　　迈出了第一步。 云天终于不再羞于开口了。他紧皱着眉，努力地比划着，不真切的语言缓缓地从他笨拙的舌尖迸出。我们总是认真地看着他的表情用力地连听带猜，理解着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作文评讲课上，老师说云天的诗——《无声的世界》写的很不错。云天站在讲台上朗读的时候，教室真的成了无声的世界，继而是雷鸣般的掌声。虽然我也只听懂了第一句：“我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　　


　　我们总是利用周日的半天假，收拾前周的残局，准备下周的所需。良子来的时候我们正在收拾屋子。她华丽的衣服，淡黄色的头发，衬出了我们的土气。 她嬉笑着描绘那些男生们的丑态，称他们是一群无头苍蝇，语气里是深深的厌恶和不屑。　　


　　“良子，你什么时候才可以认真一点，对自己负责呢？”


　　“霞子，你不用担心我，我好的很。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给你们唱首歌吧。”　　


　　她唱了韩红的《天亮了》，唱的很投入，几乎带着哭腔。唱完了就开始沉默，一直到离开都没有再说过什么。那以后，我偶尔会想起那轻颤的歌声，想起良子。　　


　　俊从家里返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哭着说她爸病了，是乙肝。她说 她没办法买钢琴了。我没有安慰她，只是沉默。　　


　　高二的时候我们的学习更忙了。良子又到我们的小屋来过四次，每次都会给我们唱那首《天亮了》，而后就是深深的沉默。我和panda、阿会依然在做完作业后爬上床，在黑暗中轻轻地说话。panda说，良子又有新男友了，是她的化学老师，大她12岁。我们的声音在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流荡、消散……　　


　　良子来找panda的那个下午，天气 异常的热。她离开的时候酒红色的头发在夕阳的映照下红的像血。晚上10点多，panda回来了，她说良子和她男友去办事了，等会儿会来我们这里。　　


　　“大姐，你说良子会幸福吗？”panda的眼里流过一种莫名的落寞。　　


　　那个晚上我们等了很久，良子终于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教室里弥漫着异常的骚动。他们说昨天晚上高速路上出车祸了，卡车撞飞了摩托车，死了两个人。


　　


　　panda说：“大姐，生命是很脆弱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说：“生命就像玻璃杯。”　　


　　“听说死者是一个商中女生和她的老师……”　　


　　panda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消失了。我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大姐，良子，良子就是坐着摩托车离开的。”panda的声音微颤着。我感觉得到她的恐惧，突然很心痛。我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然而我的声音在纷乱的议论声中变的越来越苍白。班主任来找panda，说警察要找她了解情况。她猛然打了个寒颤，我紧紧地抱了抱她。　　


　　panda在下午上课的时候回来了，眼里是深深的悲痛和恐惧。整个下午她没有说一句话，我就那样默默的握着她冰凉的手。晚上，我们早早地爬上床，在黑暗中听自己的心跳。“良子真的死了。panda的声音突然地响起，打破了黑暗的死寂。“他们的尸体已经辨认不出来了，只能凭衣服去认……我看到她了…….血糊糊的一片……”她的声音干刺刺的，划着周围的空气 ，也划着我们的心。“大姐，快打开灯！我怕！到处血……”我慌忙打开灯，panda的脸像一张苍白的纸在日光灯下泛着惨白的光，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一缕一缕，贴在脸上。我紧紧地抱住她颤抖的身子，说panda不怕，panda不怕。“太可怕了，她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滩……”“panda，不要再想了，不要再说了。”我的声音也变的干刺刺的，像男人用的剃须刀，嘶嘶地刮着空气。　　


　　日光灯开了一整夜，灯光中冷不防闪过一缕刺眼的猩红，刺激着我们紧绷的神经。我们抖了一夜，终于盼来了黎明。　　


　　panda为了良子的事又跑了一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脸色更加苍白。她木然地坐着，呆呆的盯着地板。我很怕，怕她会崩溃。　　


　　“panda，想哭就哭吧。别憋坏了自己。”　　


　　panda没有哭，她喃喃地说，良子的妈妈又犯病了，很厉害。她爸还在山上。亲戚们说她丢了人，都不管她……


　　五月的夜竟这般冷，我下意识地看看窗外。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雨丝在黑夜里闪着白光，无数道宽大的灰色雨帘在风中重叠、飘摇。　　


　　“良子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呢。那里一定很冷，她一个人一定很孤单。”panda的声音低低的，突然响起，又突然停止。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粗大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啪啪地响，风吹着电线发出呜呜的叫声，像小孩在哭。忽然，一道紫红色的闪电在月白色的窗前划过，紧跟着是一个炸雷。panda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下雨了吗？在打雷吗？”我下意识地把她搂地更紧了。　　


　　“  良子 ，良子一个人一定很怕，良子……”　　


　　“panda，不要再想了。”我打断了她断断续续的呢喃，“panda，你睡一会儿吧，我和阿会守着你。”　　


　　panda终于在我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我看着她紧皱的双眉，心隐隐地痛。她忽然睁开眼，惶恐的看向四周。“大姐，良子在叫我吗？你们听到了吗？我，我好象听到了……”良子酒红色的头发忽然在我眼前一闪，我头皮一紧，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我迅速地抬头，环视整个小屋，屋里除了我们什么也没有。我拍拍panda的脸说：“睡吧！小傻瓜！怎么会呢？是你听错了。”panda迷惑地看看我，重新闭上了眼睛。阿会脸上的汗珠忽然落到我冰凉的胳膊上，冷的刺骨。她圆睁着双眼朝屋里四处看，我滕出一只手来握了握他的手，也是冰凉 。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风似乎也更大了，电线在风雨中凄凄地叫着，时而像妇人幽幽的哭声，时而又像极了老人的怪笑。panda又忽然叫了起来：“良子，良子真的在叫我 。她，我看到了，她就在窗外。”panda的目光变得惊恐而慌乱。我和阿会也禁不住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窗外的树在狂风中摇摆、咆哮，忽然把一道黑影投在玻璃上。阿会尖叫了一声，紧紧地抱住我哭了起来，我也哭了起来。我们再也不敢朝别处乱看了，只紧紧的盯着panda。panda终于也大哭了起来 ……　　


　　夜似乎特别漫长，我们的眼泪终于洗白了窗外漆黑的天。　　


　　良子死后的第六天，她爸从山上赶回来把她带回了家。而她酒红色的头发，花哨的衣服，微颤的歌声以及唱《天亮了》时落寞的神情陪着我们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　　


　　俊固执地要学音乐。她说，她恨——恨那个要扼杀她的理想的家。　　


　　“俊，你不要太固执了。人不能太自私，你应该理解父母……”


　　“我自私？我理解他们，谁来理解我？”


　　她突然大哭起来，我有点不知所措。“俊，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可是……”　　


　　“够了，我不需要你的理解。”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没有思想。那一束束逼人的目光让我想逃。　　


　　我徘徊在静寂的校园里，漆黑的天幕上点缀着几颗孤独的寒星，似乎在嘲笑我的失败。　　


　　“大姐，俊不见了。”panda和阿会急急的向我走来。　　


　　深夜无人的小城街头，一切都是沉睡和冰冷的。我们仨狂奔着，慌乱地喊着。静静的丹江河依然恬静地流着 ，环抱着寂静的小城。我们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穿梭、寻觅。　　


　　“俊……大姐！”panda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忽然想起了良子……昏黄的路灯使人眩晕。　　


　　……


　　俊微笑着走近我们，说：“遇到老朋友了，玩的可真开心。给你们唱首歌？”


　　……


　　“……你伤害了我，我一笑而过……”那个颇不寻常的夜晚，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俊篡改过的歌词，还有我虚脱的感情。　　


　　要分文理科了，我们班被搞的四分五裂。分班的那个晚上，我们五个在校园里一圈一圈地瞎逛……　　


　　寒星点点，独独地朝我们明着。云天说了声再见，很真切，真切得让人心痛。借着教学楼上的灯光，我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泪。我没有哭，也没有说再见。　　


　　很幸运，我和云天分到了同一个班，她们却分居三班。　　


　　高三的学长们都背着行囊陆续离开了学校，校园忽然显得很安静，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事实上，我们已经进入高三了。　　


　　教室里的空气凝重而呆滞，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学业忙碌着，没有谁会在乎谁。新班级的冷漠让人想逃，然而不能，我们依然沉默着在自己的位子上忙碌。　　


　　习题在桌子上越积越多，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停下来思考什么了，只是不停地做题，机械而麻木。周五不上晚自习，我们偶尔去学校后面的铁路上走走。乌黑冰冷的铁轨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单调的声响。我们拒绝谈论一切有关学习的事，然而，除了学习似乎又无事可谈。所以，我们更多的是沉默。　　


　　铁路中间的那座桥横亘在夜色中。小城的夜景在十一月的冷风中瑟瑟发抖，那闪烁的灯光像另一个世界里的星——遥远、陌生。桥下的乱石在夜色中闪着清冷的光，冷风夹杂着血腥味在乱石的缝隙里穿梭，升空，扑向我们的脸。　　


　　“那个女孩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panda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地颤抖。“大姐，火车来了，男孩独自逃命去了的时候，女孩有没有恨他，有没有后悔？”　　


　　“或许吧！”汽笛声远远地响起来了，尖锐、刺耳，划破了冰冷的黑夜。“panda，眼看着刚刚还拥在怀里的女孩在自己眼前摔的粉碎，一定很恐怖吧。”　　


　　“听说那个男孩也疯了。”俊说。　　


　　“有个高一的小女生喝农药了……”panda的声音被冷风一点点吹散了。　　


　　“ 那个男生一定会内疚一生，会一辈子记着她的。”　　


　　“阿会，没有谁可以影响谁的一生，终有一天，他会忘记那个被他抛弃的女孩……”　　


　　我们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凝结成了冰，一块一块散落在铁轨上，“当当”地响。火车的灯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光，刺痛了我们的眼睛。　　


　　看着上下波动的成绩，没有欣喜也没有懊恼，只顾做题。我总是在凌晨一点半以后爬上床，五点半以前爬起来，起床的时候被窝还是凉的。没有谁会心疼谁，因为每个人都一样。　　


　　九天年假过完了，该放弃的已经放弃了，该坚持的仍在坚持。上课时近一半位子是空的，而留下来的只会埋头苦学。教室里是死一般的静寂。　　


　　云天没有陪着我，他放任自己游荡于游戏厅和网吧之间。他爸来了解情况时，我说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上课了。　　


　　他来教室了，他说他讨厌我的多管闲事。我错愕的看着他，他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云天了……　　


　　我们麻木的看着时间的齿轮迅速地旋转，只是默默的面对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　　


　　“我们班第一名疯了。他真幸运，不用参加高考了。”六月的阳光在阿会的唇边慢慢地荡开，开一朵血红的石榴花——即刻被高考的战火吞噬了。　　


　　烟火弥漫的季节，有许多东西在悄悄地成长，也有许多东西在空气里慢慢死亡，比如理想、理念，比如友情、爱情，比如生命……　　


　　我只是在纯粹地记叙青春岁月里那些青涩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