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天明后

　　这世间的风月男女，总有些时刻，愿将自己扮成痴情人模样，海誓山盟，锦书寄心：你的唯一，唯一的你。今生只记取你一人。一旦稍有小别，便要生出“良辰美景虚度”之苦。但因了种种的宿愿孽债，彼此相熟至极，再无一丝的吸引力，往往就要心涣情散，相对无趣乃至生厌，倦到只余吵架，甚至连吵架的心情都没有，唯有冷战。种种的恩爱也就烟消云散，相敬如宾化成相敬如冰，举案齐眉换作举案袭眉，“念去去”的小别之苦变成了“去去”的嘘喝之声——分手成了唯一的收局。


　　不唯男子这般地喜新厌旧，如同张爱玲所述：一个男人一生中至少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世间的女子也不让须眉，有着同样的“贪心”，如同李碧华所说：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或许每个人就都是浪子，有着感情中的“吉普赛情结”，因念着前方的风景新奇，于是执意不肯停驻下脚步，好好厮守着一个人，凝滞曾了永远在路上的状态。1000多年前秦少游掷然有声道：“两情若是长久时，有岂在朝朝暮暮”，但如今的都市男女，“一辈子太远，只争朝夕”，两情长久只是一个虚幻的诺言，唯有温香怀玉，朝朝暮暮快活才是正道。于是看得尘世中的情场浪子越来越多，以透支情欲来填补爱的空虚，直到最后，如花美眷是不曾荒度，似水流年却也不曾止息，忽然一日看到明镜白发，心头恐慌，胡乱抓了个人来凑成婚姻的牢，却又不能甘心，含恨等待着下一场的裂变——始终就是修不成一个正果。？


　　如此种种般般的贪念妄想，恩怨纠缠，也就是将男女关系塑造成了两种僵硬的姿势：一是“夜半来，天明去”，“他朝两忘烟水里”的露水情缘，一是横眉冷对、悔恨当初的怨偶。前者遣尽浪子们的寂寞情怀，让他们安心于在路上，认定寂寞亦是一种美，一种致命的诱惑；后者则写尽浪子们的归宿路向，让他们对于围城畏惧之心更深一层，逃逸之心更增一分。当然了，不否认也有回头的浪子，一日洞破红尘情缘，或是遇淑人感化，唤回至情至性，从此以后彼此琴瑟相和，相扶相守，与君白头偕老。只是谁能保证之前历经的种种风景风情，就能够真正消解卸掉，而不会成为婚姻生活中的十字架？


　　许多人将情、爱、性与婚姻的分隔、分离归结于一个“缘”，缘兴则聚，缘灭则散。于是缘来缘去，身边的人亦如灯轴般转换不停——并非无心皈依，而是奈何真爱难求。但算算想想，却是个笑话。杭州西湖月老祠有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即便是掌管人间情事婚姻的月老，尚且对“有情人成眷属”心存疑虑，认为“前生注定事”，若不珍惜，仍可能错过，而在如今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世道中，熙熙攘攘的红尘男女，还将情意命运悬挂于那一根红绳之上，想以缘渡婚姻，岂不是如同以一苇之力，渡三千情欲弱水？除非是奇迹出现，否则多半就是只得沉溺其中，不得其解。


　　算起来，一切爱的失落，主要缘于人心的浮躁。所谓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饮，如此散淡的情怀，当今有几人能够操守？得陇望隅，朝三暮四，原是人的本性，只是千百年来，那些情欲的勃起，为重重的道德外衣所掩饰，所压抑，不得轻易流泻。那些风流人物只得流连于青楼买笑之间，浪荡艳女多半满足于与人眉来眼去之中。哪怕心中欲火勃勃，却也只得发乎情，止乎礼，游走于道德的规矩之中，不敢随便造次。但在社会风化大变、世风日下的今天，崇尚的是个“性”解放，宣扬的是率性随心，于是众人若有条件，无羁绊，无一不就是如当年反封建斗士为“雷峰塔”的倒掉雀跃欢呼一般，兴高采烈欢庆当今“贞洁带”的松解，然后醒时偷情，醉里寻欢，梦中不知身在何处。于是“性”致堂而皇之当道，纵有一时的口水唾弃，也绝不致于将其淹没，反倒可以令其浮得更高，得到更多人的瞻视，一如木子美以身体创作的《遗情书》。


　　而夫妻间关系，在古代，“媒酌之言，父母之命”，少却许多的甜言蜜语，却也少了许多的情变离散。无论如何的糟糠妻，念着古训，不敢轻易下堂；面对怎样浪荡逆子，顶着压力，无法开口说离。于是彼此只能“认了”，这一个认命，就将彼此的命运，如同麻绳一般，密密缠绕，换得一生相守，至死方休。如今，一切的束缚松去，两个人的命运，只是两根不锈钢的毛巾架，彼此共同承担着一个责任，但你是你，我是我，中间隔着相望的距离，一旦某日抽去一根，另外一根依然可以独立存在——太多的自由空间，也就是牵制住了感情的贴合无间。


　　大凡世间冷静看透之人，莫不对如此种种的人心之贪、情之善变摇头叹息，却终究又无可奈何，只化作心头的一郁结。有的因此而远离俗世恩怨，有的因此不信情话献勤，也有的因此游戏红尘。只是不论他们行走得多远，无一不是等待着一番境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性与爱的尽头，是婚姻的殿堂；婚姻的尽头，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老和谐。正所谓，性在夜半时，爱在天明后，数千上万个的日夜荡息，传唱的只有一句：“我爱你”。生命中与之相遇的可能会太早，但却永远都不会太晚。所以，我们也就且安静地坐下，等待浪子归心，真爱归位，生命圆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