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的爱人

　　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信…。


　　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屋中似乎每一件物品都在倾听，墙上的昆仑奴面具、古琴、太平锁…


　　现在终于衣锦还乡。又遇上这故人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个月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


　　……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将军，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污点，怎么反倒……怪罪起我的错误？


　　您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大明宫词


　　


　　漩尘


　　


　　时为天授二年。


　　大唐的扬州似乎永远一派繁华。牵着骆驼的波斯商人放任驼铃轻盈的响声惊扰尘埃中的甜美气息，慢而悠晃地从重楼的熙攘中穿行而过。夕阳醉落，在影阁坊的大道上洒下点点余辉。侧道的杨柳醉倒了重楼里的歌舞升平。


　　这一年，我正十六岁。


　　大唐的盛景在在扬州体现得及至非凡。影阁坊。长安街。涉繁堂。数不尽的人头攒动。也数不尽，历历在目的颔首相逢。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会着一身堇色的绸衣坐在重楼的大堂上抚琴。重楼，烟花之地。夜夜卖笑夜夜欢歌。眉转红唇。暗香偏袭。在我的身后，站着为我掌灯的侍女。这一年的重楼因为一个被传言得倾国倾城的女子而扬名天下。四周围坐的，都是扬州最为富丽堂皇的景致，他们中间，有大唐朝廷上位高权重的朝臣，有长安最会舞风弄月的吟唱诗人，甚至，有人奔波千里，只为见君一笑。


　　每晚，我只在重楼里抚琴两首。


　　他们说，我仅一名歌妓。纵然貌可倾国。最后也不过一场迷梦。


　　我笑。我笑的时候幕帘早已拉上。看不清他们模糊的脸庞，重楼上点了夜烛，可人就照不亮他们的阴暗。他们看不见我的笑。朝官。诗人。商客。我的眼角开出了一朵兰色的蔷薇，那是泪，一流出，便惊扰了浮华尘世。一个红娘对我说，漩尘姑娘，我家老爷请您下楼抚琴。她笑容僵硬。我无语。她看不清我的蔷薇。


　　我是一个歌妓。楼下的繁华与我无关。他们似是而非的攻势，如同扬州喧哗的夜景，拥挤地堆满视野。


　　扬州随着大唐的昌盛而越显繁华。老旧的时光似乎在扬州城止住了脚步。一夜一夜。过不完的醉生梦死在扬州城里日日上演。而我，却在这片繁华里一点一点地散尽光华。直至那夜，他的莽然出现。


　　


　　顾引


　　我的名字是顾引。顾是我父亲的姓，他叫顾征。引是我母亲潇引的名。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是漩尘大泽的少主人。


　　漩尘大泽生长在四季如春的岛屿之上，远离尘世的喧闹，人群的熙攘和潮湿不清的气候。在这座岛屿之上，生长着宛如云朵般盛开的扬树。它们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慢慢地淌过我们居住的山庄。远远望去，就像是涨满浮萍的河流，醉人。而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告诉我，他说，引儿，扬树是父亲生长在大海另一侧遥远无边的思念，它是父亲的劫数。而那个有个美丽的名字的扬州，热烈而温馨。明朗而繁华。那时，我和我的父亲就坐在左边的一棵扬树下，面朝大海。


　　我的父亲是如此热恋着漩尘大泽以外的扬州。我的书房里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页脚早已泛黄。可我的父亲顾征说：那个女子，是一场长达数十年的劫数。我的父亲顾征说着话的时候神情遥远。那是他在扬州的一场浩劫。在着场浩劫里说不清死伤了多少。但至少，促使了我父亲离开了扬州那个他炽热着的土地。


　　在他同我母亲共同来到漩尘大泽的第二十年里，我的父亲顾征却不辞而别了。


　　他把我和我的母亲潇引留在了漩尘大泽替他守望扬树花开，但父亲却始终不见去向。他就这样离开的漩尘大泽，离开了我的母亲，离开了我，和他亲手种植在山庄上的扬树，以及我的母亲对他二十年来的容忍和爱情。


　　我的母亲每天都会对我讲述这个负他而去的男人。他英俊的鼻梁，深邃的瞳眼。以及他不苟言笑时另人醉往的背影，洒脱在夕阳铺展的树林里。我的母亲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让父亲出现在我的想象中，让我的父亲停留在他们甜美的爱情回忆里。我曾问过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每天讲述这个男人。我的母亲回答我说，顾引，他是你的父亲。


　　可是他背叛了您。


　　什么是背叛？顾引，我爱你的父亲，他也爱我。相孺以沫，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的爱我的。


　　直到后来，母亲的口吻变得越来越不确定。她已经完全地失去了那个曾经深爱着她的男人。而这个柔弱的女人，始终无法担负起这个足以使她的一生塌陷的事实。我母亲的爱情脆弱得如同凋零的花枝。随着扬花的落尽，一片，一片，散失在漩尘大泽的漫天云雾里。


　　而我的母亲始终无法明白，她对于我父亲炽热的爱情，为何抵不过那个名叫漩尘的女子微微一笑。


　　


　　璇尘


　　那是天授年的第一个春天。元宵那夜，斑斓的灯笼挂满扬州。川流不息的人群宛如一条条青色的鱼在闪烁的夜晚里穿梭。处处门庭若市。而我却看见自己的寂寞慢慢地在人群里隔绝成一道透明的墙。慢慢地吞噬。慢慢地消亡。就像是歌舞升平里上演的一幕繁华。


　　在不知不觉中，他却乘着一夜的繁华化解了我深入骨髓的寂寞。


　　烟花在扬州城上空层层绽放。我站在叹息桥上看见他沉入夜色的脸在烟花每一次绽放里闪烁。烟花下的他手持昆仑奴面具。我站在叹息桥上看到站在河畔的他蓦然地回过头，目光正好与我对视而望。他的眼睛里映着烟花的盛开和我那略显苍白的脸。叹息桥上只剩下流水汩汩的流淌和我们急促的呼吸。烟花在身旁盛开。一朵。一朵。如同这个春天里扬州第一朵伤逝的花儿。如烟消散。


　　他问我道，那是谁家的女子。如此美丽。非凡。他只着一身玄青的布衣。


　　高昂的发髻直指天空。在他的肩头，扬花飘落，在叹息桥的流水下荡成一圈一圈的涟漪。


　　而我，只嫣然一笑。


　　顾征。在这个宛如梦境的夜晚，这个英俊的男人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他问我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而我只嫣然一笑。而后他终于无语。他只叹息，在叹息桥上我听见他沉重的叹息如同天边的流云轰然塌陷。他轻轻地将我每夜抚琴的手置于他的胸口，我感受到他内心的澎湃，我听见他的心田有如海浪的破碎。我的手帕轻轻地从袖口滑落。他拾起。看见一朵朵盛开的扬花在青黛色的收据怕上绽放如雪。欲滴的红色绣线轻轻点出漩尘二字。你叫漩尘吗。他呵出的气映入湖中。烟花怒放。终于他捂着我的双手轻轻地呵了一口气。而我却只能一再的对他微笑。


　　扬州城。天授年间的第一个春天。繁华的元宵夜理我站在叹息桥上对这个名叫顾征的男人倾注了我一生的微笑。我无法与他言语，无法告诉他我是扬州城最为繁华的重楼里一名夜夜抚琴的歌妓。


　　


　　顾引


　　我的母亲在顾征离开的一年之内迅速而又盲目地苍老着。


　　她坐在漩尘大泽温暖而又潮湿的空气里。坐在父亲顾征为了他一生思念的扬州而种植的杨树之下。替我的父亲守着这一块回忆的土地。而她终于在这片盈满我父亲对其他女子思念的空间里迅速地苍老着。


　　回忆成为我母亲每天的重心。


　　在扬州城繁华及至的下游，那里是我母亲和父亲真正的故土。没有繁华。没有满目的杨树遮住太阳。我的母亲说，吗是另一个扬州城。真实的。因为是我和顾征两个人的回忆。


　　多年以前的父亲顾征还是一个孩子。他穿普通的布衣。手持一节新鲜的细竹从我母亲的窗前经过。我的母亲每天除却趴在窗前看那个安静骄傲的少年去书堂之外，总是跑到村外的竹林采新鲜的细竹。她也要拥有那个少年光一般的骄傲。


　　我母亲在会议她同顾征的每一次相遇时愉快而满足。然而我们居住的山庄漫山遍野的杨树却一直在提醒着她。给她活下去的氧气。


　　她会站在我父亲的书房门口。静静站着。仿佛顾征还未离开时她常常站在门口，双手端着一桌饭菜。目光无法回避地看着里面的顾征对画像里的女子念念不忘。


　　顾征对我说起过画中的女子。当时的我一路奔跑。身边落下一朵一朵扬花。我的父亲顾征却小心地从花的尸体上绕过去。他说，漩尘最喜欢的就是杨花。可它们为何要下落呢？我回过头去看我的父亲，不明白，谁是漩尘，谁是扬花。我继续一路奔跑。听见它们死亡时发出的一阵一阵叹息。


　　这些都是我母亲甜蜜而美好的回忆。却都是关于顾征和一个叫做璇尘的女子。


　　终于有一天，我的母亲和顾征来倒这座荒芜的岛屿。于是我的母亲微笑着对顾征说，我们就叫她璇尘大泽吧。这是一座记忆的岛屿。你看，你可以在这里种满扬树，让他们长成思念的形状。


　　我的母亲花了大半生的时间侯在璇尘大泽里经营她那惨淡的爱情。终于在顾征离开之后，维系二十年的幻觉如烟花般消散不见了。


　　从此天涯。


　　


　　璇尘


　　从此以后我便消失在顾征的视野里。有谁能给一个歌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约定呢。


　　在那场爱情之后我们始终一再的错过。我看着他玄青色的背影急促地拐过另一个街角，朝更繁华的地方走去。又或许，他会在我曾经停留的地方闻见我的芬芳，而后又继续他的追寻。


　　在那段漫长并且漫长的时间里，我着一身堇衣坐在重楼的大堂里抚琴。一次一次，我回首大厅，却不见他的踪影，我是多么的希望，他能够放纵一夜的放纵，放下他对爱情的忠贞来到重楼，然后他就能够望见我，望见他的璇尘了。


　　春天浩浩荡荡地过去，带走了所有伤逝的花朵，轰轰烈烈地奔向死亡。


　　我在重楼上看见不远处的叹息桥，那夜的爱情在烈日的烘烤下慢慢地枯萎，终于变成一个苍凉的手势。


　　在一个炽热的夏天，倾盆的大雨一如我一生挥之不尽的泪水漫无地浇灌着扬州城。


　　叹息桥上，我看见顾征站在桥边。可就在他的身后却站立着另外一个女子。泪水漫漫。却喜上眉梢。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着眼泪微笑，只是我曾经那么深深地爱着的男人，终于站在另一个女子的身旁了。他终于走了那么，那么那么的远。


　　


　　你是否知道，我是那么的爱你，可怎么抵得过这场劫难。


　　


　　顾引


　　漩尘大泽之上，只有我和我的母亲潇引。顾征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的母亲说，他只是去兑现他的诺言而已。扬州始终是漩尘大泽替代不了的。因为这里，没有那个女子。


　　为什么抵不过微微一笑呢？


　　顾征在扬州城疯狂地寻找，最终一场大雨让他无望而归。他的女子。名叫漩尘。


　　他这么对我的母亲说，我爱她。她的眼眸。她轻启朱唇。扬花落尽。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的母亲在繁华的扬州城下游，看着顾征每天匆忙的背影。眼泪纷飞。


　　在大雨不可停歇的那夜，我母亲勇敢地摊开了自己藏匿多年的爱情。她站在叹息桥上替顾征撑伞。泪水漫漫。却喜上眉梢。


　　


　　二十年，用了那么长的时间让她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顾征永远是留在天授年间的那个顾征。一切，幻觉终告破灭。漩尘大泽的杨树不顾一切地生长。天授年间的烟火却永远里开在了记忆里。发生的故事，参与的人，变成另一个大泽。而我的母亲潇引终于说出了不忍戳破的话语：


　　再见了，我的爱人。


　　……


　　2005.12.14睡意朦胧  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