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花开

　　听奶奶说，那年的一个腊月的清晨，当墙外的干枯了好多年的青梅树不可思议地开花的时候，我娘走了。


　　那棵青梅树结的果又苦又酸，涩涩的，但是味道很好闻。每当阴雨连绵的六月到来，树上的果子也差不多就熟了，每年结的果不多，歪歪地横在枝头，就象雨后鲜亮的彩虹，孤傲地展示着它迷人的魅力。不仅如此，它还散发着一种成熟果肉的味道，芳香四溢，一直飘到屋里。


　　从我娘过门的前几年起，这棵青梅树就停止生长了，我说的停止生长是再也看不到它开满粉嘟嘟的小花，长出少得可怜的几颗黄通通的果实来了。树干皴裂，一道道凹凸不平的干燥的树皮包在树茎上，上面有一圈圈黑色的墨汁一样的道纹，那是黑蚜虫的窝儿。甚至是春天的暖气荡漾着万物的时候，它也只是象征性地从树尖上冒出几片萎缩的叶子，有点发黑，卷曲的，仿佛一个快要咽气的孩子。爷爷说砍了烧柴算了，这种树长跟没长是一样的。娘不肯，她说有棵树虽然不壮却总比没有的强，还有我娘说自己的小名儿叫腊梅，说明她这辈子跟梅有缘，就先别砍吧。那棵青梅树就活下来了。娘有空的时候总提一小桶水洒在树根旁，她希望它能开花。


　　奶奶还说，她不知道烧了多少香才找到这么好一个媳妇，我爹能娶她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无论田地里、家里，样样都能拿得下来，有一回我爹一病好几个月，下不了床不能动，我娘就白天忙地里，晚上忙屋里，连饭都喂到爹的嘴边。我偎在奶奶脚边，想象着娘那时的情景：一张像花瓣一样的脸，红红的嘴唇，黑黑的水灵灵的大眼睛，扎着又大又粗的辫子，做完繁杂的家务活后，经常望着屋外的青梅树发呆……。奶奶说着说着，声音有点不连贯了，我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奶奶眼里落下一行闪亮的液体。我也有所感触似的，抱着奶奶的脚，最里喃喃自语：“娘，娘……”奶奶不说话，用她粗糙而温暖的手抚摸我的脸。我忽然感觉到这双手是多么的厚重，它让我安心，让我有所皈依。我歪着嘴想，娘的手摸着我的脸是什么滋味儿，于是我伤心了。


　　奶奶继续讲。


　　那天早上她的印象特别深，她一推开院门就看见那棵青梅树上点缀着几颗不同寻常的色彩，青梅树开花了，粉红粉红的一片，像个亭亭玉立的新娘，很好看。然后奶奶第一次发现娘起得比她迟，奶奶想媳妇累坏了就让她多睡会儿吧。可是到了早茶的时候还没见娘的动静。奶奶好奇地走到娘的房门口，门是半掩着的，娘静静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奶奶叫了几声，娘没应她。奶奶急了，连忙冲进屋里，但是奶奶一看到床沿上放着的那个农药空瓶子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娘喝药自杀了。奶奶满脸泪水地喊着娘的名字，娘动也不动一下，盖着的被子像一块红纱巾盖在新媳妇的头上一样。接着就是奶奶一阵悲恸的哭号。奶奶靠着娘的床边就瘫下去了。


　　奶奶的声音有些细，而且颤，像是微风掠过后摇曳的烛光。


　　奶奶说，娘死的时候很清爽，没有像其他喝药死的人那样，是满脸凌乱的痛苦后扭曲的表情。娘那时像个睡熟了的婴儿，脸上似乎还有余温，她闭着的眼睛上有两条泪痕，象是在闻着屋外青梅花的幽香。没有痛苦，甚至还有些安详。娘那时很安静，就象她看着那棵青梅树一样。


　　我想那个时刻一定是整个冬天最冷的时候，屋子里充满的强烈药味儿的空气和着奶奶的哭声，一起凝固了，成了一根针，深深地扎进了奶奶的心，只要奶奶一想到这块铁一样的回忆，她的心就会默默地疼一阵子。娘死的时候很干净，身上没有一点血，可我感觉奶奶的整颗心脏都在淌着红得让人刺眼的血，一滴一滴地，贱在那年那棵开满花的青梅树上。


　　奶奶说你娘再也看不到青梅树开花了，花的香味儿也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才能闻到了。


　　娘是第二天下葬的，她穿了一身崭新的漂亮的衣服，头发被梳得又黑又亮。只不过这次没扎辫子，是散下来的。她也没躺在床上了，而是让人封在一口被漆得红红的棺材里。娘的脸上还是那样的平静，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比她刚死的时候，白了一些。我们这里冬天是不下雨的，然而那天人们抬着娘起程的时候，天空却忽然就下起了雨，很小，唰唰唰，唰唰唰，打落在人们戴着白孝的头顶上，当然也落在那棵漂亮的青梅树上。花好象开得更艳了，头天还长着的嫩嫩的芽孢儿，那天全开了。一棵青梅树都是粉红色的，夹杂着白的黑的花蕊。


　　奶奶说那时你才6个月，睁着眼睛咿呀咿呀地乱蹬腿，一只手张着，另一只手紧握着，你娘把你拌开，你又捏紧了。还经常哭，而且一哭就是一个晚上，你娘抱着你，恨不得把你塞进自己的衣服里。给你喂奶，你却咬着奶头死死不放，一直到睡着了。我想那肯定是因为娘的怀抱太暖和了，我想永远躺在她怀里。


　　那天奶奶抱着我，一路跟着娘到了葬她的地方。棺材下土的时候，整片天都是朦朦的，被剪成铜钱状的草纸落了一地，沾满泥浆。整个大地都是浑浊的，炮毡声、亲人们嘶心的哭叫声、还有青梅树花开簌簌的声音，在娘的坟前组成了一首苍凉的歌，可娘还是一点点被土埋了。奶奶哭得死去活来。我顶着小小的脑袋，睁着圆圆的眼睛，我没哭，那只紧握的小手第一次张开，在奶奶的脸上胡乱的抓，像要抓住什么似的。但注定我什么也抓不到。


　　从那时起，我夜里很少哭，乖乖地偎在奶奶怀里，均匀地呼吸，稳稳地睡觉。我长大了有时还做梦，梦见娘轻轻地抚摩我，给我换衣服、擦身子，抓着我的手亲我。我刚想伸手拉住娘，娘却走了，我只记得她对我微微一笑，然后无影无综。我哭喊着醒过来，满脸是水，然后就发现奶奶用手替我擦着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水的东西。我抱着奶奶，嘴里喊着：“娘，娘……”。奶奶不说话，还用那双结实的手摸我的脸。


　　以后我经常跑到屋外看那棵青梅树，看它依然干枯的树干、树枝，把它上面的黑蚜虫窝用树枝打掉，可留下的还是一道很黑很丑的印迹，像一到疤，深深地刻在树干上，也刻在我心里。我期望它再开花，不奢望它结果，哪怕仅仅是一次也好，我天真地想，青梅树把娘带走了，也一定会再把娘带回来，那样我就可以从花瓣里看娘，看到她黑黑的大眼睛，红红的唇，还有白皙的脸庞。可是我错了，那棵树至今也没再开过花，也许它开过了，又谢了，我错过了那次开花的情景，我不懂事。


　　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娘为什么要喝药自杀，而且是刚生下我不久，也听奶奶说都是爹的不对，爹是个烂心人。爹成天不务正业，整天喝得烂醉，从来不管田地里的活，娘也不爱搭理他。只是有一次，娘端着一碗热汤不小心滑手，把碗砸碎了，爹就用榔棰一样的拳头打娘，此后娘挨打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了。爹每次喝酒，娘都会挨打，那时我只懂得哭，娘就抱着我，默默地忍着泪躲在角落里。但我不太相信这个，因为娘喜欢那棵青梅树，更喜欢我，她怎么舍得扔下我？


　　如今我依偎着奶奶，听她讲“娘”这个神化般的词眼儿。我不管娘怎么死，只是很想她，很想她……


　　“奶奶，奶奶……”我抓住奶奶的手，小声地喊。


　　哦，奶奶睡着了。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