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

　　（一）


　　花开的时候,大地一片寂静。


　　两片叶子，一双手，曙色从指间纱一般滑落。稚气十足的蕊展臂欲飞。


　　花醒来，我醒来。


　　霜花点点，凝成花瓣上甜甜的天真。


　　秋风一翻身，就落进了冬天的怀抱。


　　落叶层层叠叠，在树影里排成一个个线条变幻不定的几何图形，像毕卡索的画。水影婆娑，沉默着，仿佛一个不愿惊醒的梦。


　　那些花朵执拗地打开内心最柔嫩的部分，任时光在素淡的色彩里流淌。


　　时光轻柔地流淌，浅浅的声音梦中的呼吸。谁能催促一段梦里的呼吸呢？当一切静默，只有时光在花瓣上流淌，分不清哪是时光，哪是花瓣，也分不清哪是时光轻悄的呼吸，哪是花朵素淡的色彩。


　　所以，当花朵开放的时候，等待是最好的感知方式。


　　所以，我不怀疑时光的善意，因为时光是那么轻柔。也不怀疑花朵的美丽，因为素淡的色彩呼吸着时光的轻柔。


　　我这样想，如果哪片花瓣可以随时光漂流，我一定能以她为船，去平息时光的风浪。至少，时光之外的花朵，会挂满我的前胸。


　　而且，我要带上你，孩子。


　　然而你不属于时光，和花瓣一样。


　　（二）


　　时光里的世界最重要的是阳光、空气和花朵。


　　我只能这样给你描述。


　　阳光照亮一切，让一切寻找失去意义，让一切想象没有存在的基础，让一切策划变得简单。阳光就在窗帘外面，远远看你。我在你身边，替你微笑，并且很幸福地慢慢温暖。


　　空气是最美丽的事物。空气让呼吸成为现实，因而生命也成为现实。如果我必须送你一件礼物作见面礼，我一定先送你空气。空气就这样在我们身体内外流淌，而最美丽的那部分，我确信，我一直为你捧在手心。


　　花朵在梦里梦外穿行，那是时光的赐予又在时光外飘荡。没有人能够抓住她，她属于一切。被冷落的时候，她会轻声呼唤。她的声音沁人心脾。而我知道，有一朵花正为你开放。她在等待，等你伸出手，然后牵引你在时光里轻盈地行走。


　　我只能这样描述。这一生一世的事物，早已超越了我的描述能力。


　　除此之外呢？


　　孩子，除此之外，就是你自己。你属于阳光、空气和花朵的时候，你一定属于你自己。


　　（三）


　　实际上，一切都是时光约定，连同生命本身。


　　我这样想的时候，阳光正穿过苍白的门寻找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立刻成为一个简单的影子，徘徊在你身旁。


　　阳光轻轻揉搓我的身体，改变着我影子的模样。这样的事情许多年前就发生了，现在依然如故。至于我的影子投射在你的身上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愿在阳光里心境黯淡地想象。阳光此时是一种呼唤，与你的呼吸交相辉映。


　　我确信，痛苦的呻吟离我们很远，刺鼻的血腥离我们很远。一个世界，在阳光灿烂的时候，应该是平静的。尽管我的手已经开始颤抖。


　　空气里没有花朵的芬芳。


　　我期待你的呼吸打开花香的天堂。


　　我屏住呼吸等待。


　　但我发现，我屏住呼吸的时候，时光变得波涛汹涌。时光的波涛超越一切花瓣，阳光和空气愤怒地冲刷我的身体。我感受到的震荡超过所有的事物。血液冲破身体的堤岸汇入时光的河流。时光很快变成一条鲜红的光带，从我的身体一直飘向天边。


　　我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沉默是和时光对峙的最好方法。不放弃沉默，时光的潮水就会慢慢平静。


　　管她当初是如何约定的呢。


　　（四）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人最疼痛的地方是心脏。


　　当我沉默着看时光慢慢平静，当空气中弥漫着遗忘的尘灰，当花朵渐渐飘远，阳光更加明亮。


　　一些阳光开始切割我的身体，我的影子不知逃向了何处。我身体的鳞片一片片剥落，像雪花哗然落地，消失了，难觅踪迹。我只能沉默。


　　我双眼模糊。我呼吸不到属于自己的空气，无法接受属于我的信息，甚至没有动一动指尖，向就要飘走的花朵求援。


　　阳光最尖利的部分刺入我的心脏。我必须守护我的心脏，除了心脏之外，我也许会一无所有。疼痛慢慢凝成坚硬的铠甲，把我的心脏藏在中间。


　　于是我身体消失的部分又开始慢慢聚在心脏周围。他们没有告诉我，离开的时间看见的一切，他们只是沉默着聚拢，恰如飘散的灵魂。


　　时光在我耳边吹气如兰：治疗疼痛的医生，是我，时光。


　　我从麻木中惊醒。我发现，一些花朵停在空中，但遥不可及。


　　我飞奔而去。穿过尖利的阳光丛林，穿过钢铁般的空气壁垒，我把手伸向花朵。而花朵停留片刻，倏然飞走，甚至没有作出告别的姿态。


　　孩子，我用什么留住你！


　　（五）


　　时光还告诉我，生命其实是生命自己埋葬的，可我无法接受因为埋葬而赋予的生命。


　　我想把你托付给阳光。阳光搓着血淋淋的手不停地后退，转过墙壁，在空气之外，很快消失了。我知道阳光于我的愧疚。她也许不会再来，永远不会！


　　我想把你托付给空气。空气默默转身，踽踽而行。没有始终的空气已经老态龙钟，而我手心里给你准备的那部分也像沙一样流失，和那些老迈的本体混在一起。我不能去追赶她们，她们的力量无法承载你的呼吸。


　　我想把你托付给花朵。花朵纵声大笑。是的，我从未见过花朵如此放荡地笑。那笑声让我的身体剧烈颤抖，封冻我身体的时光在震荡中支离破碎。而花瓣纷纷飘落，冰一般地，消失在空气里，没有一片飘向我祈求的掌心。


　　我也许要将你留在自己的生命里，因我的衰老而衰老。


　　然而你不属于我的生命。我试图用泪水溶解你，用梦养育你，用时光包裹你，但我还是失败了。


　　我接受失败的结局。


　　我放弃。


　　一切都已滑落。


　　我身体在空气中消失。


　　（六）


　　黎明，花开。


　　孩子，我漂泊异乡，在一座花坛前停下脚步。是的，我不能不在这里停下脚步。我承认曾经为某种目的而漂泊，但我不得不为这些花暂停脚步。


　　因为花开了。花开的时候，大地一片寂静。


　　花开的时候，一切都在醒来。


　　我再次感觉时光在流淌。


　　我期待，时光的河流上，你顺流而下，在我眼睛里浅浅笑。


　　而我的心血将喷涌而出，为你披上女儿的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