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州掠影

　　青神绣


　　阳光融融，青神县城因为温暖的喧闹而显得格外宁静。


　　我已经无法想象蚕丛当年的情景。所以只有望着人群，迅速将内心装满喜悦，甚至傻笑了一下。然后穿过一条街，买一张“天府卡”，让疲倦的手机能充分满足我诉说的欲望。然后再折回来，面条煮好了，热乎乎的。我确信，只要有一碗热热的面条，这个县城就不会有冬天。而一个没有冬天的城市，是值得用一生去寻找的。


　　到竹艺城的时候，我不得不心怀崇敬。


　　郁郁竹林之中，一座异常洁净的小院。林间小径一尘不染，就连竹叶也被细心地收集在竹根周围。一池水波澜不惊地停在小院中央，古朴的竹亭浮在水上，和两座小桥一圈回廊相互呼应。而饱含旧绿的水绵与浮萍慢慢飘展，应是他们低低的絮语。


　　水池周围随意分布的，就是青神竹艺的展厅了。


　　我见过云南的竹，那些竹可以建起一座座楼房，作为人类的栖息之地。那是一种和自然抗争又融合的生存艺术。而青神的竹艺多走柔美的路子。竹被层层分解，直至薄如蝉翼，细如发丝。然后用这种细薄的竹丝去描绘一切。从俗世生活到天外美景，从寻常巷陌到帝王世家，从引车卖浆到国家风云，从波平如镜到惊涛骇浪，都可以描绘和探寻。那些人像、书画、场景，或者生活器具、装饰品，是现实的又是历史的，是诗意的又是功利的。而人和竹就这样奇妙地融为一体——一丝竹从竹的本体牵引出来，不停地延伸，最后抵达人类生活的内核。


　　将一种生活的技艺发挥到极至，当然就拥有了另一种诗的真实。依靠这种真实宽容地生活，就是诗意的生活。而躯体被无数次分割的苦难，就是生活背面的灯火。


　　我为我这样的理解哑然失笑。一幅随着角度变换而不停变幻图案与灵光的观音图让我迅速逃离展厅。


　　厅外有一幅对联：“一亭俯流水，万竹引清风”。我试图将其改为“万亭俯流水，一竹引清风”。我以为，从亭上看水，万亭不多，亭也并非孤高的标尺，而引来清风，一竹足够。我知道我是肤浅的，感觉却很真实。


　　同行方家评论，这竹编不亚于苏绣，我敬服。可以叫做“青神绣”吗？


　　中午小醉。主人说，我们喝酒可以对诗的，比如别人说“明月夜、短松冈”，我对“小轩窗、正梳妆”。我想起朋友告戒我的话，“三苏故里慎言文”，诚哉斯言！


　　


　　黑龙滩


　　下午，阳光淡淡的，风很柔软。


　　坐在船舱里，我下意识地望着窗外。我的目光一定很散乱、很茫然。时空转换太快，我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而面对广阔的湖水，是需要另外一种心境的。


　　游艇向湖心飘去。我想告诉自己，游艇应该是没有方向的，因为我在水面是没有方向的。就像一片叶子随意飞向湖面，谁知道会去哪里呢。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只是向着预定的方向走，心里空荡荡的。


　　湖面淡淡的浪花，在阳光里起落。一些光晕缓缓聚散，湖面似乎就在光晕的梦里浅睡。远远地泊着一只渔船，像水墨山水里深深的背景。


　　环湖皆山，湖中有岛，堪相呼应。山水相接处，有乳白的枯草，青葱的树林。一群白鹭飞起，旋一个不大的圈，又回到原处。我确信我们没有惊动它们，它们的飞翔，只是出于本能。我忍不住告诉同行的朋友，在我老家，就有这样的景致。


　　一只皮滑艇飞速穿过湖面，又一只穿过，很快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随后的一只，缓慢滑行，像一条疲倦的鱼。我不知道它们此时存在或者离开，对于湖本身的意义。也许，没有意义，才是一种真实。


　　空中的雾霭渐渐浓了，太阳向远方退去，像睡意朦胧的眼睛。


　　水若重玉。


　　站在船头，我忽然发现，水中竟然有一条深黑的脊背向我们的游艇缓缓行进。


　　那是湖西最高的山峰在水中的倒影。阳光明丽的时候，所有的倒影在水中重叠，很难看清每座山的影子。而夕阳西下，那些山都收起了自己的影子，让那些影子在夜里风干，收藏，第二天一切又是全新的。也许只有最高的山峰还不肯退出，尽管那影子铁一般的冰冷、孤寂。


　　上岸，走过长堤。同行的朋友说旁边有座纪念碑，是修湖牺牲的民工的灵魂栖息地。我没有去瞻仰，只是心中一痛。


　　晚上照例喝酒。醉了。


　　而醉意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在湖边的酒店里，一天的画面交错、倒置、重叠，形同梦境。我竟然想，站在船头的时候，湖里是否有过我的影子呢。


　　或者，我离开之后，湖水是否会收藏我来不及带走的影子呢。


　　


　　东坡鱼


　　我无意了解名人的身世，更没有想过从名人的前世今生去探寻任何成长的密码，但这并不妨碍我匆匆走进“三苏祠”。


　　我从史书上看过对“三苏”生平的描述，对他们的世系却一无所知，至于他们和苏秦、苏武等的宗亲关系，更是茫然。也许，正是这种贻笑大方之家的无知，让我更多地从他们那些大块文章里去理解他们，以努力读懂他们去表达我的敬仰，以试图用自己的血液溶解他们文章中的精神去对他们顶礼膜拜。


　　也许因为不是旅游旺季，祠里游人稀少。我们得以安静地穿过竹林，在一园梅花之外，匆匆寻找“三苏”的足迹。是的，我们在亭、台、馆、堂和各种石碑、匾额、书卷中穿行，才发现“三苏”离我们如此之远，远得超乎我的想象。


　　支撑一个时代，并且向另一个时代传递的，是充溢着良心的社会理性和在高处绽放的生活精神。所以“三苏”的足迹，不是在“三苏祠”里就能够探寻的。也可以说，在这里，我难以真正走近“三苏”。就连点一柱香，也没有足够的勇气。


　　于是我选择逃离。祠堂后的一条小街上，一些真假古董平静地陈列着。所有的店主都没有主动揽客，也许这就是古董生意的特点吧，真假古董，卖与行家。


　　中午，太阳照着岷江。一个以“东坡”命名的鱼庄里，我们再次开始喝酒。


　　这是一座用钢缆固定在江边的楼船，随江水涨落而浮沉。水涨时节，岷江浩荡，波涛汹涌，把酒临风，该是一种怎样的况味？可惜是深冬，江流如带，在岷江桥的掌心里飘然远行，甚至没有一丝声音。


　　酒是一种非常通行的语言系统，一切表达在酒里都显出酣畅淋漓。和几位眉山朋友小心的交流很快变成举杯痛饮。有酒和鱼，兼之血性相通，其它的似乎并不重要。


　　出门时，感觉阳光雾一般飞卷，楼船摇动，洪波高涌。知道又醉了。转念一想，也许这就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最初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