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不在烟花处

　　


　　一


　　


　　盈盈碧水，淡淡春山。


　　你说。那一夜，是我的箫声牵引着你，跌进扬州的。


　　你的步履蹒跚，在瘦西湖的水面横斜成长短不一的诗篇，三五夜的月色倾斜在你的脸，白衣在风里翻卷。你在湖之湄，姚花春的芳香在波光里荡漾，我闻到了黄河岸边熟悉的芳香。那淡淡的清香从我心间悠悠流淌，渐渐模糊成隐约的山峦，远处是碧水盈盈的蓝天。那羽乘风的白鹤游弋在碧草的兰汀，只我一低眉，红袂拂过，洞啸声起，一城梅落如雪，白鹤乘虚而上。时逢三月，江南草长，长江岸边的桃花渡旁，你斟一触浊酒，披一袭白衣，你囊中有剑，呵气如兰。角徵声起，兰棹影动。迢迢春水，长亭短亭。我想起了那个三月，黄鹤楼边青青的柳色。你在水面踯躅，我在月下彷徨，水袖宽袍散发出馥郁的墨香。你副巾布裘，一剑飘然。我峨眉淡颦，金步慢摇。此刻，我该怎样去描摹扬州?它的烟花里三月的影子，它的二十四桥下波动的月色，还是你留在我心际芳醇的记忆？


　　


　　二


　　


　　洛阳古郡邑，万户美风烟。荒凉见宫阙，表里壮河山。相将日无事，上马若鸿翩。


　　那个白衣的男子，手捻着梅花，打马掠过原上。白色的衣袂，青色的眼眉，宛如雪原上的一株梅，端端庄庄。周围是马骢的嘶鸣，还有小厮山呼的喝彩。风拂衣袂，空气里是梅的清香。我打起帘垛，正要偷眼嗅那梅的气息，忽儿却不见了影迹。那个春天，我就这样站在洛城东的紫陌红尘里，怀揣着心事。


　　丫头儿告知，那个捻梅的男子，便是东门姚家的公子。相传是秦穆公的第一百零八代弟子，萧在洛阳城，是一流的棒。洛阳城里，人人唤作萧郎。那个夜晚，是着了魔，还是得了个病恹恹？半晌无才思，单单写下“萧郎”两个字。脑海里却是那个白衣翩飞的影子。那个男子是什么模样？他的梅花缘何带着淡淡的幽香，他的笑声竟然孩童般明朗。那一天铺满整个画布，宛若梅花，我看见那片盛放，燃亮了目光，也燃亮了心里的渴望。梦来竟唤出口来，萧郎，萧郎。


　　画栋曲廊，夜雨黄昏的时候，我看见马蹄哒哒，从素笺上逶迤而来。


　　那朵梅花，在夜幕下灼灼燃放。


　　


　　三


　　


　　那一日，照例唤了丫头去看柳。沿着洛浦江，满城皆是看花人。一缕洞箫，若有若无，似断似续，从远处飘来。堤上人头攒动，衣香鬓影。拨开人群，杨柳阴下，六位青衣女子一字排开：长发竖萧，宛若天人。放眼望过，忽地瞧见你，一袭白衣翩翩地站在青衣之后，你望那长天，眼中一抹的空旷明洁。一柄长剑，随着箫声，跌宕起伏。忽而海底捞月，倏尔白鹤冲天，剑光闪处，石破天惊。我娇喘吁吁，蓦然心惊：翩鸿者何也，白衣萧郎也。山不转水转，那个马蹄哒哒的男子，竟又在这里出现。更想不到的是，那拂过云端的萧，竟那能让那个马上的七尺男儿这般痴迷。


　　何物令侬羡，羡郎船尾燕。


　　这是魏王堤畔的杨柳岸边，阳光在枝头静静流淌，杨柳的叶子呼啦拉的响。在哪一声萧里才能邂逅你一低头的温柔？你的眼神在箫声里沉迷，每一声萧起都能错过我们的一生。当芳菲落尽，柳色满城的时候，衣香鬓影里，你是否留意到我温馨的致意？


　　眼看着那些飘扬的烟花，流淌的箫声，漫卷的红尘，被春风吹散在梦里。没有痕迹，没有记忆，只有淡淡的芳馨定格在堤下洄旋的烟花里。拊过掌，我悄然的隐退。


　　又一个扬花飞春的季节，我成了洛阳城里洞箫最好的一个。


　　除了萧郎。


　　


　　四


　　


　　你开始约我。


　　我如约而至，风姿卓约。十指纤纤，掐下一枚桃红，印在眉间。我盈盈地笑望你，行将而立的你居然也有一丝羞赧，脸颊竟泛出淡淡的红晕，宛如闺中的处子，我看到你心中咚咚鹿跳的厉害，忍不住偷偷的掩袖而笑。


　　杨柳低沉，洞箫声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你起舞，盛妆锦衫，长剑当空，翩然若醉；我弄萧，低眸浅笑，韵追青云，清丽自露。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姣姣，是月下幽梅，疏影横斜，遥立于浊世之外，娴静若水；莹莹，如红尘白莲，不曼不枝，濯清涟而不妖，惊鸿一瞥间，是莹莹的清香弥漫。你止了剑，笑意盈盈。你说我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是爱，是暖，是希望，是人间的四月天。


　　你就这样微笑的凝望着我。


　　时间仿佛凝滞，笑靥艳若星空，情意轻易流淌眼底。


　　抱信柱下，我们执手，萧剑相伴，相视莞尔。那些腾挪跌宕的片断，千百次地碾过我的心田。那抹温暖的身影，那个甘醇的笑容，一如玉之晶莹、温润，在我心间氤氲，升腾，盈盈地醉着。


　　佩兰，我的兰，你唤我的时候，我的心里一阵阵软，满城的烟花弥漫了我的眼，眸子里盈着梅子的青涩。我在躲绿荫的背后，羞涩的掩袖。


　　那一年，那一声箫，一直激荡在我的脑海。


　　满城的杨花滚滚。


　　我知道，我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五


　　


　　留君不住，醉解兰舟去。


　　黄鹤楼下，一杯浊酒，几个故人。李太白呼尔将出唤美酒，黄庭坚想得扬州醉年少，正围红袖写乌丝，明月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王建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这些散落江湖的昔日旧友，纷纷在暮色苍茫的时候来到黄鹤楼下。一时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曲筹交错，白帆凌波。扬州城醉倒在三月青青的柳色里。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我不来送你。我如何能来送你！那一日，我早早地来到白萍洲的最高层楼。我眼神慌乱，泪珠欲堕，斜坐在春帷的深处。黄鹤楼下，几个朋友举杯，浊酒下肚，两岸的柳色漫过长堤，不尽长江水滚滚东逝。


　　挥挥手，君去也。脑海里？还是眼眸里？


　　转身。萧萧，已是别情满襟。


　　缓缓移步楼头，慢慢将竹笛送到唇边。


　　风起，一曲销魂。??


　　送君南浦。


　　对烟柳、青青万缕。


　　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鹂自语。


　　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


　　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


　　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


　　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


　　漫留君住。


　　趁酴醿香暖，持杯且醉瑶台露。


　　相思记取，愁绝西窗夜雨。


　　隔着烟花，遥遥地凝望着你。剑上缀着我送你的兰花，袂上沉淀着原上笛声的幽咽。风吹佩兰，罗衣飘香。你挥手，你远眺，不觉间已是泪雨滂沱。我凝眸，弥眼弱柳拂堤，一江春水如注。


　　看着风帆在碧波间起伏，心底波涛翻转。千百次的轻声唤你，萧郎，萧郎，我的郎。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朋友，扬州城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知心人，扬州城有没有人和你风雨同舟?当月光照亮窗棂的时候，你可否听到我轻声的呼唤，这空灵的月色，这洁净的月光，你是否听到我心底青涩的叹息。


　　萧，不经意间，滑下层楼。拂袖，疾步下楼。


　　舟在天际处，碧空无穷。


　　不忍回头，还是不敢回头?


　　长莫长过今宵，恨莫恨过斯别。萧郎啊萧郎，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那个不梳妆，不洗尘，柴扉半掩的女子，独留她坐在柳箫的深处。每一声箫上都绣着孤独，缀在扬州的半城柳色里。萧郎啊萧郎，纵是有人折了新竹，又把缠绵的《关雎》藏在里面，可是从今我的手指也将异常僵硬。纵使把它握在手里，也掏不出里面曼妙的音符。


　　


　　六


　　


　　我不止一次地来到扬州。


　　天下西湖三十六，独一无二瘦西湖。


　　我该是从乾隆登舟游湖的码头下西湖的吧，身后是紧傍着的冶春茶社。千骑拥高牙，御船过处，红袂飘飘歌婉转，几醉霓裳。乾隆巨笔如椽，落漆存真；你白衣胜雪，一剑飘然。潋滟的波光，动地的颦鼓。你俏立船头，六朝的繁华，从眼前滚滚而过，月下的杨柳如青烟如薄雾，肃列在虞学士的堤头，炀帝龙颜大悦，亲手植下柳树一株，赐姓杨。我是站在这株杨姓的柳后，轻槕着兰舟，乘醉听箫鼓，吟赏瘦西湖十里烟霞。


　　我看你的眼神有些迷离，萧声呜咽的时候，甚至微熏地醉着。周围是山水的清嘉。曲径芳堤处，文君正当垆，垆上的是黄河边上的姚花春酒吧，十里之外，我就闻到了芳香，那种浸湮在心底的清冽和甘醇。烟柳画桥歌管尽处，小杜醉倒在秦淮酒家。船在水上行，白袂在我心里飞扬，你的笑把柳梢染得金黄。


　　西湖的水很清，我的梦很长，你的笑在柳叶上荡漾，二十四桥的明月斜穿在我的身上。


　　我驱舟趋你，黄雀儿啼破窗棂。


　　细雨梦回，鸡塞寥远；小楼吹彻，玉笙清寒。


　　洛阳城一片春色。


　　瘦西湖依旧，二十四桥柳青青。泪却哽在喉头。


　　倚栏杆，天涯望断。烟花乱落如红雨，片片，翩翩，洒落在眺望里，扬州城的无边春色里。


　　是纳兰的《采桑子》吧，爬上心头。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七


　　


　　月色迷离的夜晚，我会来到扬州。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三五之夜，你吹笛，在美人伫过的二十四桥。此刻，我拂萧和你唱和，更剪一轮明月成舟,让那箫声为你塑一柄桂桨。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你就这么轻易地划进我的心海。我不要宝马香车，不要七品衙府，只要漫天琼花（飞雪）中你的回眸一笑。你赞我绝代的容颜，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一枚玉萧，更是千古吟唱，在三分月色有其二的扬州城轻舞飞扬。当花瓣在水面上飘零，你伫立清清湖面，横剑扬萧：


　　野有蔓草，零露穰穰，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月光凄美而明净，沿着我细柔的发丝，一根一根地渗进我温暖的皮肤。我的皮肤开始微微渗出清幽的芳香，在五亭桥、个园、白塔、小金山缠绵悠扬。


　　那箫声在水里逶逦袅娜开放，似一朵莲花，伸展着腰肢变淡，变无穷，与水色融会无痕。那箫声，仿佛穿越我的耳廓抵达我整个肌肤，然后，我听到了落地时的回声，铮铮，清脆晶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而浮生如梦，佳期几何？当离骚入酒，人生佳处，能消何物？那真爱、那痴情，是否能和这烟花一样，漫城翻卷，经得住流年？


　　身外都无事，桥下只有萧。泠泠宫商，灼灼，只有澡雪精神。


　　


　　八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紫陌红尘洛城东，恍惚翩翩少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萧郎，萧郎，又是柳色青青的季节。洛阳城里一片春光。


　　扬州城里，有没有我这样的朋友？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当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候，你可否记得我绿色的罗裙，处处怜惜足下的芳草？萧郎，萧郎，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时候，楚腰纤细正是掌中轻啊。我的郎，你是否会著意青衫成一醉，扬州梦里柳如眉？请你细细告诉你的思量。


　　月白风清的日子，我站在你纵马的原上，把眼神捻成一根长长的线，延伸到碧水蓝天的另一端，一头是箫声，一头是深切的目光。你听，我为你演奏你最痴爱的《凤求凰》，用我婉转的歌声，沁人心脾的花香。在梦里，在扬州城二十四桥明洁的月色下，我带着光泽和芳华。


　　仿佛只需要一滴泪，全天下所有的烟花，就会在今夜，无声地绽放。烟花满树的芬芳，就会灌溉幸福的忧伤。我不走开，在杨柳树下，迎着你依依的情怀。当箫声点亮瘦西湖一春的月色，我愿是你柳枝上最呢喃的那一朵，芳香。


　　然而，曾经是那样炽热盼望的一声长啸，也不过是别在襟上的，一个思念。二十四桥的月色可曾收藏，我曾怎样深深地，深深地将你凝望。萧郎，萧郎，箫声里我的那一泓思念，到如今该是怎么样子？东君过后，是不是也一片绿肥红瘦？！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洛阳城，箫声咽。落红成阵，半随流水，半嫁东风。


　　


　　九


　　


　　烟花滚滚，三月扬州。


　　那一日你带我去三桥，临行前你嘱咐我，好天气里别要忘记穿一袭翠色长裙，最妙挽成长发髻，斜簪一支金步摇，在扬州的流光里，随风而鸣。我们挽着手，沿着流水，踏着青砖，随着小船，向着三桥逶迤而来。三桥是长庆，吉利，太平三座小桥，横跨在弯弯曲曲的河道上，遥相呼应。阳光透过窗棂照着檐下悬挂着的中国结和草绳编织物，背阴的旧瓦檐下，敷着青苔。我站在隋炀帝植下的那棵杨柳树下，仰望。蓝色的天空有漂浮的白云。我看到在阳光下，那些飘浮的尘埃和眼神里溢出的幸福。


　　突然你就驮起我，冲上石桥。小镇上异常热闹起来。孩子和小伙子们将你拦在桥下，索要糖果。


　　过三桥是同里人结婚，做寿才有的习俗。


　　在镇上老人的劝说以及新郎的“打点”之下，好不容易才过了第一座桥。而另外两座桥上早已经站满了人，个个都笑嘻嘻地望着我们，我脸羞得通红，宛如扬州城漫天的烟花。笨拙的你却有板有眼地吟起：瘦西湖的柳枝婀娜，五亭桥波心映月，娇佩兰恍若神仙……


　　轻盈，宛如蝴蝶。我在三月的扬州城里，蹁跹起舞。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之丰腴而郎之清瘦，兰之嫣然一笑而郎之英气含羞，我之红裙翠簪而郎之素衣长剑。坲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当韶华不再的时候，我的郎，你还会拿这样的眼光把我凝望？


　　宛若秋水，你的眼神，荡漾在我三月的春光里。


　　


　　十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才子张祜正挥毫泼墨，滴雨半岸青山，一溪碧水，矮店薄帘，小桃无主。陵上有惨绿少年，驻马倚斜桥。画舫垂扬外，歌儿皓齿来。长卿、禹锡、杜牧之、欧阳修、秦观、黄庭坚、唐寅、袁枚、蒲松龄、龚自珍打马而过，落魄江南载酒行，留得青楼薄幸名。我的郎，罗衣青衫，斜倚江南烟雨，我看到青楼下你俏瘦的萧音，环佩叮咚的诗篇。


　　偶然，有人奏响那曲离殇，二十四桥下，波心微漾，映白了那一片月光。记忆漫过了，何园的修竹道旁。扬州城外，流水泠泠，断桥横路梅枝亚。雪花飞下。浑似江南卷画。白璧青钱，欲买春无价。归来也。归来也。谁将切切思量，种在仟陌途上？一缕一缕，缠绕我的纤指。谁又将一腔幽怨，遗弃在浅浅滩上？渐行渐远渐无穷。


　　宴会图上，衣上酒痕的诗词，皆历历可辨，那吹箫的小红，低眉敛目，却有风情，不盈一握的温香软玉。


　　我的郎，所有的笙歌琴音收束于一个指势，繁华之后，只剩满城的烟花漫卷。


　　时天雨潇潇，似知君意。桥上有琴萧之声，郎怅然歌以合之：若风舞兮，潇潇君子；呛然涕兮，滚滚红尘；掩卷思兮，霏霏秋雨，弦断伤兮，娉娉芳华……


　　放眼，扬州城烟花滚滚。


　　一座塔，一啄流檐，半城烟花。扬州就这样在记忆里氤氲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