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

　　父亲在我眼中是个登徒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得到皇上的赏识，而且给赐与了他一个侍从的职位，这种好像泉水丁冬的官职让父亲在一天两顿饭的生活习惯里一点脾气也没有。


　　有些时候我的呆傻确实让父亲难堪，有时候他跟别人斗嘴时，那些家伙基本达成了一个公式的句子便是：我终于知道你儿子为什么那么傻了，原来是遗传的。


　　大家都叫我大傻。对于这个名字我已经耳濡目染了，没什么可反对的，但每当他们真的拿我当猴子耍时，我唯一用的比较有水平的话就是：你再说我就让你的生命少三分之一。我这半生除了会写点词外，基本上是一个连拉屎都要父亲除裤子的胚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写词的句子几不能运用到语言中去，唯一的一次，我觉得我说出了一句天才似的话，这句话一直让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子。那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一名大学士跑到我们的书院来讲学，当我的先生们向他隆重介绍那个呆头呆脑的学生就是我时，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严似课桌里飘出半截身体，他说我那词儿写的不错。我没来得及谦虚，这大学士又一句话追上来：谁帮你写的？——至少我考虑问题时不像正常人一样会懂得婉转的反驳，那一句讽刺让我忍无可忍：真高兴你也欣赏那首词，谁帮你看的？


　　那时侯愣在讲坛上的不仅仅是那个大学士，还有我的几个先生，台下的弱智儿童在牙滋滋地流口水。


　　班上的同学大部分都在18—30岁之间，也有几个40多岁高龄的，其中有一个点头像冬瓜、抬头像章鱼的怪胎，比起我的高低肩和长短脚，他会争得更多的傻号，但班里谁也不服他。大家都觉得自己比别人傻、傻的厉害。每当这种状况，先生就只会摆摆头无奈地说：弱智儿童乐趣多！


　　


　　据母亲叙说，其实我一生下来并不是傻的，坠地时我的大笑就是证明。母亲回忆起我在她肚子里呆了十二个月的艰苦岁月，依然能挤出几滴眼泪。经过痛苦的分娩后，我傻乎乎的笑声使整个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惶恐不已。


　　母亲说谁家的孩子都是生下来就是哭的，而我却笑了。二十年后的我再去体会我出生的心情已经很模糊了，但依能想出个所以然来，正常人一生下来大概看见了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丑恶人类的舞台时当然禁不住大哭，而我弱智的心灵里，自然是觉得世界就是一场电影，电影人物美丑与否，都当作旁观者的心态去笑看——我那时候是这样想的，所以我真笑出声来了。——以这里判断，其实我一出生就已经是傻的了，而且是傻的厉害。


　　父亲在我还没出生的五年前就在皇上侍从的职位里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一心幻想着出使大月国。


　　


　　当他被匈奴囚禁的第二天，就有一个貌美无比的少女来探班，少女出奇的白痴，问父亲明天是否有兴趣去放马。


　　父亲回答更加白痴，说他近来的心情不适合任何形式的娱乐。——说出这句话时父亲才后悔，因为她有可能把他弄出去，这是一个自己逃脱的机会。父亲机灵的眼睛在少女身侧的篮子里转动，“除非有一瓶酒我就去！”


　　少女格格地笑起来，然后从篮子里拖出一个酒瓶。


　　后来，生机勃勃的父亲便中了少女的埋伏。那少女是我母亲。


　　后来的我在弱智班里成了英雄，我们以我到过死海的经历征服了他们：你们知道死海是怎么死的吗？告诉你们，那是我父亲杀死的。私塾的先生听到这些话时虽然没有表扬我，但我从他眼里看到了赞许！死海绝对是我父亲杀死的。


　　


　　父亲强壮的体格证明他性能力是非常强的。有些时候我在隔壁的厢包里都能听到他跟母亲的哼哼哈哈，开始那段时间我还跑过去看，说为什么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床上搞办狗狗游戏，父亲对于我的举动没有巨怒，反而满不在乎地说我这事儿你这小王八蛋傻子是不会懂的，回去横着。然后我的回答便是：办小狗狗谁不会，你走开，我跟娘做给你看。然后我就鞠下腰去用四只脚朝炕上的母亲爬去。父亲接下来就不屑了，他认为说了我也不懂，便继续干他的事，待我爬到炕上，一个大手把我凌空拎起，然后我就飞到了帐外。实质上，父亲用随意甩出的几滴精子，后来酝酿出了笑语喧哗的子孙满堂。几年后跟我抢包子的那几个小孩，便是他极其不负责任的低级副产品。就这样，孩子一个接一个蔓延出来，到最后有一大帮儿童跟我抢包子。


　　小时侯的我，对于隔壁帐篷里的小仙女有着神魂颠倒的迷醉，事实上我那时侯的时光还是一堆色彩鲜艳的积木，怎么样拼也能拼出一个有生气的未来来，我有时候甚至在怀疑，是不是真的“清水养清心，灵气成灵感”，正是那时侯日子的单纯，成就了我这个只会写词的傻子。


　　仙女有着十年后必定漂亮无比的容貌，当然这是傻子的判断。仙女从不跟我玩，那是因为有一次我要她一起扮小狗模仿父亲母亲的姿态，然后我跨在她屁股上。她母亲看到后嘴巴眼睛像气球一样拼命地张。


　　


　　其实我们大汉王朝在经过文景两帝期间的休养生息以后，高祖与匈奴白登之战的元气，不管从朝野的信心，还是从我朝的经济实力来衡量，其实都已经恢复过来，而且日益繁荣。人们一直在阐述着弱肉强食的生存状态，其实是人们一直在表演着这种状态，有怎么样的亲君侧，就有怎么样的王朝，古来杀皇帝的人很多，但杀了皇帝自己不做皇帝的，至今没有一个例外。这是余文人说的。


　　武帝的祖母窦太后，其实是一个一直制约着武帝年少有为的人，武帝在12岁的时候就表现出了灭匈奴的决心，那时侯景帝是有意让他接触匈奴，恰好问题谈到派公主玉宁去和亲，公主是武帝的姐姐，武帝当然站出来反对，他反对的理由有三点：一是秦时匈奴冒顿单于先东击胡人，西击月支，斩了月支王，据月氏地为己有，并以月芝王骷髅为杯，是何等的残忍和野蛮，大汉王朝不能与残忍、野蛮人为伍；二是汉朝现在国力大增，匈奴仍是进犯疆土西北，俘掠牲口，破坏生产、边患迭起，其次还割断汉西域贸易路线，国人殊部不可忍，都欲派兵出征，重振朝纲，是以不能以和求共存；三是母亲不会同意的。——其实那时侯的武帝，仅仅缺乏的是事情严重性排序的逻辑能力上，他把母亲不同意放在了第三点，尽管他在前面讲的再有理，也会被无理掩盖。景帝揪住了他的第三点，硬是输给了一系列公主大义、为国为黎民的先例。经景帝的提醒，结果没有哪位大臣对一、二点提出赞许，对第三点倒是颇有看法。


　　


　　对姐姐的思念，或许就是武帝派我父亲去西域寻找月支国的最初动力。父亲清清楚楚地记得，在长安城西门，武帝气喘息息地追上已经出发的父亲的队伍，众大臣都以为皇帝对父亲的情谊深厚，冷不防武帝对父亲耳边吹了一句：如果能见到玉宁，帮我把这个玉佩交给她，说我很想念她。


　　就这样， 父亲带着随从单骑几人，向导甘父，马车拖着少量的丝绸、漆器、竹器、黄金白银等，向着凉州进发。


　　凉州后来改名叫了威武。


　　威武镇还有一种东西我们长安是没有的，这个是甘父发现的。那就是所谓的汗血宝马，据甘父叔叔回忆，马儿出的汗全是鲜红血样，远远看去就像一团流动的火，这种马很骏，能日驰三百里而不歇息。当然他的话很大程度是骗傻子的。我知道好的马可日行最长900里，但中途必然停四次喂三次以上，三百里而不歇息没可能。世界就是如此，不懂的人告诉无知的人，无知的人就传来传去，最后又传到不懂的人的耳朵里，于是他又想，大家都这么认为了，难道还不是真理。真理就是这样炼出来的。就汗血宝马而言，在我年老的时候终于有个兽医提出这种马之所以出血，原因是西域流行着一种病，这种病迫使马流出的是血而不是汗，当这种观点提出来后，许多人站出来反对，于是马的形象没有被毁，反而更加高大，很多人到现在都相信日行千里的神话。


　　那时侯父亲也相信了这个神话，便花了一半的黄金把商队里的马全部换了汗血马，父亲一直很幼稚地以为可以骑着这些马去了月氏后回到长安，他猜到头发都猜光也不晓得，一过河西走廊，到东师，再到塔里木河后，全部都得换回骆驼。


　　父亲之所以把出使换名为商队，其实他深知自己要过河西走廊，必须得在匈奴的边境穿过，这是极度危险的。但父亲之所以生出我这个傻子，其实是真有遗传的。父亲想到的一大堆理由向匈奴人证明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商队，到了面对时却派不上用场，因为大部分匈奴人根本就听不懂汉语。


　　父亲解释时的滔滔不绝，被不知所谓的匈奴人一把按住他的头而停止，他被押到一堆马便前，头已经被往下摁。


　　


　　父亲被押到单于帐篷时通过译官才得以解释，但单于一口咬定，父亲不是探子就是使者。于是父亲理所当然地被囚禁。后来就有一个匈奴女子老是来探班，一开始她是一个探子，后来她成了我母亲，母亲的出现导致了我的产生。


　　几天后被囚禁的父亲被召唤到了单于的帐篷，然后父亲就看到了自己带的丝绸被穿在了单于和几个冒顿王的身上，那件薄如蝉丝的素纱很耀眼地贴在单于身上，还有明暗两重花纹的菱纹罗、绒圈棉，分阵列在几个冒顿王的身上。


　　单于没有解释眼前的一切，也许他们都以为没什么好解释的。单于问在生闷气的父亲，如果举行一次全方位的漠南大战，汉军会怎样带军。


　　


　　仙女是冒顿王的女儿，那时候的年龄让我依然很顽皮。记得有一次仙女跑过来对我说她昨晚做了一个噩梦，然后睁着大眼睛渴望我问是什么梦。然而对于这一类无聊的问题让我显得非常愤怒，我孔道：为什么做噩梦？谁叫你做的？——然后我很得意地望者草原的天空，听她把蔚蓝天空哭得一片潮湿，最后当然是哭声蔓延到他父亲的帐篷里。一身豹皮、头上插根鹰羽的蓄着一绑胡子刻意模仿马克思的冒顿王从一群站列的士兵中脱颖而出。然后我父亲亦从旁边的帐篷里探出个鸟头。


　　


　　冒顿王对父亲说，这次的河南大战，我一定提卫青的人头来见你。于是一群骠骑从我身边弛过，后面是望不到边的步兵。父亲站在帐篷旁边，看这一群人的眼神好像是一场祭祀。


　　父亲不是没想过与这帮匈奴人同归于尽：先暗杀了单于，后杀几个冒顿王，然后自己被匈奴的士兵杀死。但父亲明白，他的这次出使，担任的不仅仅是战争的使命，更是和平的使命，战争不是简简单单地搞几个暗杀就能阻止的。匈奴与汉朝的战争也不能转换为子子辈辈的报复与复仇。所以他宁愿看着短暂的两军对垒，也不要去更改为永恒的仇杀，让子孙们不得不穿上祖宗错误的旧鞋，然后继续走着错误的步伐。我可怜的父亲，依然觉得匈奴少女在草原上牧马的笑阉很美，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觉那笑变成了恐慌，少女狼狈地跨上马背，挥动马鞭急弛，然后一支横竿上标写着“大汉王朝”的利箭从后面追上了她……


　　战役没有多少悬念，卫青将军在鹗尔多斯大败匈奴王军，并在该地筑嗍方城以便守疆。那个冒顿王的人头，却被一个狼狈的匈奴兵提到单于帐下。愤怒的单于，直吹得衣上的齐绒素纱飘飘欲动。


　　那齐绒素纱是父亲出使带的，丝出产于山东，临走前长安西织室令丞要父亲送给月支国王的。


　　关于这场战役其实父亲一直有给单于建议，父亲说李广将军一干骑为先头部队，卫青一行其后为主力；李广愚忠但勇猛，可派匈奴士兵诱引脱离主力，然后围攻，李广是宁死抵抗的英雄，可活捉挫汉军西进。对于卫青，可撇之则撇。其实父亲和武帝犯了同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当父亲年老的时候告诉我时，我还迫不急待地说凭你这个错误我就知道你是武帝带出来的。单于认为父亲前面说的有理，后面撇卫青有损我天可汗威名。然后几个冒顿王就父亲“撇卫青”之说加以批判，整个会议便混乱起来，骂声一片，最后连父亲有理的部分也被推翻，决定是派一个冒顿王率二十万兵力正面迎战。会议完后父亲莫名其妙地在帐后嘿嘿地笑。


　　河南战役之后，父亲得到了单于的信任。于是每次战役他都先让父亲发表一下意见，然而冒顿家族是不会明了，父亲有建议，目的仅仅是想让双方伤亡降至最低而已，这里的每个人，或者是汉朝的每个人，其实都是他自己心头不可缺少的一块肉，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昭示着他自己死亡的丧钟，在人类生灵世界，只有生老病死的疾苦，没有生老病死的国界……其实父亲是一个不被理解的人，或许他向着月支国朝圣的心态，即使是同行的甘父叔叔也不能理解的，“商队”里的队人只知道，父亲是出使月支国，征得联盟共同抗击匈奴。


　　四个月过后，父亲终于得到了一个出逃的机会。这个机会虽然是蓄意已久的，甚至父亲计划好了逃出匈奴之后立即在大宛这地方找汉人商队带路，然后随队去康居（撒马尔罕），最后抵达阿姆河上的月支部。那个晚上，穹庐黑幕里劈出几条闪电，惊恐的马儿在圈里乱撞，终于有几匹冲出黑夜并在帐篷间穿梭，守帐篷的士兵乱成一团，单于更是被刮着慌乱穿着衣服由几个冒顿王和一群士兵守住，防止马儿伤到，父亲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和耗毛节，飞快地跑到我帐篷，睡梦中的我被父亲背起在雨夜里跑，到了母亲的帐篷，掀开门帘的父亲突然停住了，父亲看到母亲和一个冒顿王的儿子在床上扮小狗狗游戏，那冒顿王儿子赤裸裸着已经跨在了母亲光亮的屁股上。


　　父亲巨大的咆哮使他把我扔到地上并迅速地从桌上的刀鞘中拖出弯刀，向着冒顿王的儿子横劈了过去 。父亲在冒顿儿子狼狈的躲窜里增添了几分勇气，整个帐篷就在两个男人的追逐中，一个豹皮裹住的赤裸裸的女人的呼喊声中，与帐外的大雨相互嘈杂。最后父亲理所当然地没走成，冒顿儿子与我母亲的事都被愤怒的父亲张扬到单于帐上，父亲对于跪在单于前忏悔的冒顿儿子没有一丝的同情，却说出了他一生最为贞守的“真理”：帽子虽旧，一定戴在头上；鞋子虽新，终须穿在脚下，这是上下之分；商纣虽然失道，毕竟是君上。汤武虽圣明，终究是臣下，这是君臣之别。我朝虽不乏鸡鸣狗盗之辈，但对于此类人都是严惩不贷，世风亦随之而隐。然而贵朝，女人出卖脸皮和贞操，男人拍卖尊严和人格，试问，贵朝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又何以面对你们的天可汗？——显然，父亲依旧没有忘记母亲匈奴人的身份，把一股子愤怒都丢给了匈奴全族。


　　于是冒顿王带着儿子的请罪，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宽恕。


　　父亲的思想从这件事上得到了转变，在他忽略母亲的同时，我得到了更多的怜悯，父亲时常一手执着他的耗毛节，一手摸着我傻楞楞的脑袋瓜，然后喃喃着：皇上，皇上……有时候他也就这样一天傻楞楞地一边执耗毛节一边摸我的头，那时我真的相信了别人说的话，原来我的傻真的是遗传的。父亲回过神来后便又会嘟哝说傻儿子你不懂，然后我就抢着说我懂，忠贞嘛！


　　父亲出逃的事很自然地隐藏在母亲的桃色事件里，单于对父亲的同情使父亲能在几个冒顿王的帐篷里钻来钻去而畅通无阻。逃的机会来了，父亲想。


　　


　　500年前，河西走廊西端活跃着一支彪悍的游牧部落，汉朝商队都叫他们“月支”。月支一开始是居于敦煌、祁连间。“然而”，甘父对父亲说，“到秦时，蒙古高原的又一部落匈奴强盛，单于击东胡逐月支，成了雄据北方的大帝国。听说单于曾以月支王骷髅为杯作饮，以彰胜利。”父亲捏了一把冷汗，慢慢回过头，看着渐离渐远的匈奴部落骂了一句：他妈的！


　　父亲的商队，仿佛是塔里木巨大梦魇中的几只蚂蚁，慢慢流动着被吞噬，从匈奴逃脱出来的商队，仿佛坠入沙漠的深渊，沙子在阳光的强烈照耀下，那种金灿灿的朦胧让他们有点怀念匈奴的生活。臃懒的四肢再次投入长途跋涉，总有点不听使唤，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后，幻想便产生了。


　　“……有绿洲……有绿洲……”前面的队员非常喜悦却又无力地从口中喷出几个字。


　　“他妈的怎么越走越远，还是走不到绿洲那边！”前面的队员给于大家一阵兴奋后，归入闷燥。事实上这个商队就像几只贴在玻璃上的苍蝇一样，尽管前途无限光明，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首先是我忍不住了，饥渴给我的脑袋瓜就像耸拉的水袋那样沉重，在骆驼背上的我，紧紧抱住驼峰的双手渐渐不听使唤，然后我整个身子就像一只成熟的木瓜，哗啦一声便挫在沙地里。父亲身影在我眼前晃动，仿佛贴在天空的风筝，耀眼得让人直想闭上眼睛……我听见父亲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大家有尿的快撒尿，撒到这个水袋上，快……


　　一口贼咸并没有能够挽救住我年仅12岁的生命，换句话说，我逝了。


　　当每个人都半死不活地爬在驼背上时，没有人发觉其实骆驼已在一个小绿洲丛中找到一滩水并向肚子里直灌了。某队员告诉父亲有水了。然后父亲舔着干瘪的双唇，艰难地把头从驼峰的这一边扭到另一边，再然后就是因为激动而整个人栽到水边，头已经扎在了甘甜却又有股烘热的水里。不一会儿工夫，每个人都又生龙活虎起来，有些队员干脆一口干糠一口水，席地而坐，谈笑风声。一个队员说要拉屎，于是他被哄到绿洲丛去，然后他突然跳出来喊：水里有毒。


　　大家面面相啾，然后愤怒地指责拉屎的队员。等到他喊大伙过去看时，才看见一排仙人掌前面树着一木板，上面用汉语写着“水有毒”。一阵沉闷后，刚才的指责似乎未得到别人应有的呼和，于是突然又有一个人+了起来，整个商队就这样被一条导火索引燃，甚至有些队员说走他妈的走，被匈奴狗囚禁了五个月，走到沙漠渴死还好，死的其所，却离奇地被水毒死，老子不干了，去他妈的月支。——然后他按理受到了严厉的反驳，这个反驳中有人就这个队员的两个“他妈的”向父亲提出质疑平时是怎么管束手下的。父亲就这方面进行反驳，一个队员站出来跟父亲对抗，又有另一个队员反对这个队员。几个队员砖头来瓦块去，唇枪舌剑昏天昏地。这种景况好比几只公狗为争得与一只母狗的交配权而你争我咬。按照狗类的规则，母狗必然会站出来主持大局，于是父亲跃上绿洲高处，大+道：你们都住口！人群慢慢地安静下来，大家把眼光交给了父亲，等父亲顿一口气时，人群里飘出一个声音：干他娘的，人都快死了还听他干嘛！然后又有几个人跳出来维护父亲，人群便又陷入一阵争吵。


　　就这样，大家热闹到傍晚时分，当中的有些队员已经争吵渴了去喝了几趟有毒的水，却谁也没有死着。


　　气温渐渐地凉起来，队员们却各个横七竖八的躺在绿洲的边上，谁也不去生火，谁也不说话了。这个时候我奇迹般的醒了。我感觉到从下午以来一直有股甘甜在我的喉咙里流淌，我仿佛做梦一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然后我梦呓了一句：我要吃奶！——父亲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从死寂突然转为欣喜，然后热泪盈眶地跑到我旁边，几个队员也格外兴奋地跑过来。我重复了一遍：我要吃奶！父亲显然非常高兴，立刻哭的一塌糊涂。其实我不明白，父亲看到我苏醒高兴之余，却已经发觉我已变得更傻了。过来看的队员也不怎么有笑意，但我的苏醒毕竟给他们带来了一丝希望，有一个队员大喊：大家快起来，去拿点积木生火！


　　


　　那几个帐篷是一个队员到丛中拣干草时发现的，在不到一公里的另一个绿洲上。父亲对队员说：大家等一下过去的时候，守住自己的身份，我们是商队。随后，一干人有点忐忑地走过去。那几个帐篷里挤着十个人，比父亲的人少三分之一。父亲对他们的头说我们是商队。那个头用跛脚的汉语，回答让我们喷饭，他说：我们是汉朝的使者，出使康居。


　　父亲吃这么多年的皇饷我想不是白搭的，他立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父亲说我们去大月国，都要路过康居，可否同行，人多点在沙漠好行走有个照应。那个头回到帐篷和他的队员讨论了半天，中途还两次掀开门帘探出头来看看情况，最后答案是同意。


　　所谓汉朝使者的队伍，名字叫都善，其实大家都知道汉朝的车队不会这样命名的，父亲和甘父暗地里揣摩过，推测他们是莎车人。其实父亲有些事情是做的不太高明的，就像这种暗地里揣度别人的事儿吧，他和甘父就蹲在沙地高处，看着人群说。父亲几次被过来的都善队员问道：你俩是不是在说我？父亲否认，他又抱怨：那说话怎么老指着我！第一次的时候甘父还不可思议，说现在的人真是敏感得可怕，你随便说点什么，他们都以为你是在说他们！父亲靠过头来说：你该不是在含沙射影地指责我吧？


　　离开匈奴以后，我很想念我的母亲，我感觉很孤单。我的几个兄弟，在我离开匈奴的时候还是父亲身上的几滴精子。所以，都善队伍里的那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孩成了我在沙漠行走中的玩伴，他的名字叫和硕。和硕是一个很在乎形象的人，有好几次我把头弄的像呆瓜一样，那是他最为得意的时候，因为我终于没他帅了。他十五岁的年龄，让他父亲阻止他和我疯，反而支使他去接近我父亲队伍里的那个二十五岁的老女人，那个三年后叫我叔叔的小兔崽子，就是拜他和那个女人所赐。


　　到达大宛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父亲的商队和都善队共同经历了沙漠的艰难和葱岭的拔山涉水，后来是惺惺相惜起来，都善队的头终于告诉父亲，其实他们是龟兹人，也是商队，来康居买印花织物，父亲说丝绸本是汉物，要不是匈奴阻隔，龟兹到汉也不过是几天几夜的事情，就不必横过沙漠了。都善队长说是是是，然后吞吞吐吐地“这个”，“那个”了一阵，父亲说是不是和硕的事，都善欣喜，父亲说那闺女也不小了，和硕如果真的喜欢她，她就随你们商队去罢。——就这样，都善拐了父亲队伍一员过去。


　　和都善队分别的时候我又哭又闹，因为和硕要离我而去了。我当时没有想到，三年后我回到这里，我还能看见和硕，还有要叫我叔叔的和硕儿子。


　　我们用半年的时间，跨过了葱岭、大宛、康居，然后来到阿姆河上游，前面的队员欣喜地大喊：到了！到了！


　　整个队伍欢呼。


　　


　　我19岁读的那个叫书院又不怎么像书院的地方，其实以前是匈奴的一个冒顿王的帐篷。发生在帐篷里面的事情，是我一生中最为珍贵和值得怀念的，因为我第二次从书院出来后，我已经向死亡迈开了步伐。父亲被重新抓回到匈奴是在天山南麓，那时候霍将军把领域扩展到了祁连山本部，大家以为可以绕过匈奴直接回到中原，但是这些正常人的智慧是有限的，他们想不到夏天的黄河是泛滥的，任他们怎么强渡、五渡，都不能战胜水，当今世上也没有人能与水作战，历史上也就只有一个呢咤。当时父亲的商队，被月支国的军队护送到了葱岭，走到昆仑山附近，三十位队员就在那里死了十五个，到了于闻又死了三个。当剩余的十二个人走出都善边境时，几个匈奴人绝尘而来，带头的一眼就认出了父亲，迎面时一个突然便用刀鞘把父亲从马上掰下来跌了个狗吃屎。那头儿用匈奴语说了几句：张骞，舍得回来了是吧！


　　带头的是玉宁的儿子，这是父亲后来知道的。单于的帐篷已经从漠南迁移到了漠北——难怪我会被抓，原来霍将军已经把他们赶到这里来了，父亲说。父亲一眼就看到了在单于帐篷的玉宁，还有跟自己相处过一年的妻子，两个女人都泪眼汪汪，有一个男人神情默然，眼神都不撇父亲便冷冷地一句：既然来了就别回去！


　　单于家族经过了王位的相争，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这个三皇子，已经是孤家寡人了。玉宁跟父亲相认之后，有时候也跟我说心事，我那时侯才明白过来，心中有话有委屈，最好的聆听者不是哑巴就是傻子。有时候我会安慰一下玉宁公主，我写余文人跟我说过的话给她：我们的世界啊，就像一个垃圾场，一堆臭虫在里面，你争我抢，吃的是良心，拉的是思想。她看完我写的话就叹了比我这次去月支国历程还要长的、长长的一口气，说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是傻的。她让她的儿子，也就是三皇子，跟我相处。我还生气他那天把我父亲从马背上拽下来，所以有时候我发表一些对匈奴人不友善的看法。我带着三皇子，像父亲和甘父一样，蹲在草原高处对帐篷周围走来走去的人指指点点，我说在草原生活的人，长相都是鹿模马样，没一个像人的。三皇子立即生气，说你看看你，走路一瘸一拐，肩膀一上一下，你有什么资格评论我的子民。瞧不起人的人，我最瞧不起。三皇子的话让我大笑。


　　那时候我已经重新回到了那个书院，书院里的弱智儿童比以前多了一半，以前的几个，算是主顾的，怕是永远也好不了了，因为我一回去他们仍热衷于争吵他们之间谁最傻，有些不同的是，以前只会在旁边冷眼的先生，如今成了裁判参与了其中。其实裁判在傻子堆里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有时候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吵不赢了，便立即改成动手，有一门忠烈的，一家几兄弟都来了弱智班，打起来乌龟不认识王八，淌出血来、家长赶来，才明白是自家兄弟干起来了。


　　我回来后立即加入了战斗，有一次却是我被打了，我清楚地记得，一只拳头在我眼睛里映现像是四根竹子的竹筏由远至近，鼻子一阵闷热后便好像一股骚动，我晃倒在地上时，天空撒出了一朵鲜红的玫瑰。我摸不着北，哇一声大哭着喊：我吐血了呜…我…呜…我要死了……


　　父亲和母亲是一起赶来的，他们看到我涂了一地的血，眼泪就不觉地出来了。我偷偷跟他们说我是骗那些傻子的，我是不会死的，因为我根本不痛。父亲想抱着我回去，但是父亲掂量了一下，却抱不起来，于是母亲被分工到抬我的头，父亲抬我的双脚，但是瘦小的母亲亦难于抬动我，父亲便只好把我仰背在背上，防止血不断地涌出。我用力站起来想自己走，但是徒劳，这时候我才发觉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仰躺在父亲的背上时，太阳很耀眼，周围的天空蔚蓝蔚蓝的，蓝的快要滴下来。父亲的一俯一仰中，我的天空便也抖动起来，背贴背让我能感觉到父亲的心跳，这个心跳左右着我眼睛的一张一合，这时候抖动的天空多了一明一暗的交替，而且交替的频率越来越慢，最后我便只是感觉想闭上眼睛……


　　我跟父亲说我想再有几个弟弟，弟弟们和我一起去打那些弱智班的家伙，也在回长安的路上和我一起抢包子干糠。回到长安后父亲生更多的孩子，孩子一个接一个蔓延出来，到最后有一大帮儿童跟我抢包子。


　　父亲是那时侯跟母亲和好的。在父亲逃离匈奴的日子里，母亲用一年的贞烈来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父亲也用一年来对母亲的思念，渐渐地忘却了母亲以前的不对。父亲在我躺下的第二天晚上就准备逃离匈奴回长安，我听到父亲在我帐外对母亲说，孩子再傻，也终究是我张骞的儿子，是汉朝的人，我决不能让他死在异邦。就这样，父母亲和甘父，带了我，消失在草原的黑暗里。


　　在我躺着的行程里，我感觉我越来越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我们走过河西走廊后回到了威武、然后张掖、酒泉，最后是玉门关。走过玉门关后我们被接待的霍将军安顿在他的舍下，明天一早才去上朝。那个晚上我突然从床上起来，走到客厅里，在父亲母亲的惊愕的眼神里，我说我好了，我明天要去看皇上！父亲母亲照例欣喜地哭，哭得脸上闪闪发光。父亲让我拜见霍将军，我才知道那个髯虬美须刻意扮成熟的人就是霍将军。


　　父母亲和我，在当晚过着以前没有、当时也不多的天伦之乐。灯光照出父亲白白的双鬓时，父亲在感叹他像流浪汉的一生……


　　我二更才入睡，母亲看着我甜甜地睡去。


　　这是个梦。


　　小仙女说，我这只狗很聪明。


　　我说就你会炫耀！


　　她说我做给你看看。


　　怎么是你做给我看看，又不是证明你聪明，我说。


　　哼！你就会欺负人，你这个汉人，我叫大虎咬死你。——大虎，去咬他。


　　在我印象里，小仙女有一只养不大的狗，在小仙女看来，这只狗是可塑之才，那些日子我都不赞同她的看法。在书院的那次，她来到我读书的地方，说她的狗狗很聪明，要炫耀给我看看。她走到狗狗旁边，说：大虎，去咬他。狗狗立即朝着我奔来，然后我就只能又跳又跑，哭喊着父亲。父亲在一段时间里还没有出现，于是我只能求救小仙女。小狗被唤回去的时候，小仙女心高气昂地看着我，我不屑地说如果不是这只狗听得懂人话，就是你讲狗话。几个观看的傻子在哈哈大笑，还有几个士兵却一本正经，好像我没说过话一样。


　　


　　我这个梦做的好漫长，就仅仅因为我这个梦的漫长，它提前结束了我本应该长长的一生。我在那个黎明，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