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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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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据官方解释: 1,因病 ,伤,刺激等引起的痛的感觉。2,关怀,怜爱。(延边出版社2002年1月版401页)
舌尖轻轻从上颚与齿根交界处滑过,再从上门齿处跳跃而出,与此同时声带要有一点点震动,发出类似呻吟的声。于是,这个性感的字就狡猾而且调皮地跳出来。
在记忆中搜索,没有此生最早最初关于疼的记录。也许是在婴儿时期,蹒跚学步的跌跌撞撞时。那时疼发生的部位在我的身上,但是最终感觉到它的,一定是身边的母亲。当我长大,渐渐挣脱母亲的手,渐渐走出母亲的视线。疼, 很难再传递给母亲,或者身边的其他什么人。它的发生地和感受地,都只能是自己。直到能够把它传递给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这个男人,疼,只好留给自己。
听一个男人对他的女孩说, 让我好好疼疼你。 这里的疼,就是官方解释里的第二个意思。 关怀,怜爱。这句话致使我最初的症状是牙的酸倒。这个症状持续一周后痊愈。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症状:心酸。心酸导致了隐隐的嫉妒。女孩不漂亮,男人也不帅。可是她让我嫉妒。 嫉妒他给她的疼。嫉妒她能得到他的疼。
嫉妒一种疼, 这让我很疼。
2
《IN MY SKIN》 中译《切肤》或者《切肤不痛》。法国才女玛莲娜德云自编自导并主演,于2002年9月上映。事业成功的白领伊丝勒,因为一次车祸的刺激,不时会陷入精神分裂的状态。每次发作时,她发狂地用各种方式割伤自己的肌肤。在餐厅,办公室,朋友家的PARTY,餐刀,金属片,剪子,牙齿,在她陷入癫狂的时候都会派上用场。她甚至常去宾馆开房间。在房间里和她幽会的不是男人,更不是女人,而是陷入癫狂后的她自己。先用一支笔在身上的某处画一个方框,然后操刀一点点把方框里的皮肤切割下来。暂且把她这种状态用片子的名字来代替,切肤。每次切肤,满目血迹,像杀人现场。她用牙齿撕咬自己肉体,用嘴吮吸伤口出涌出来的血。眼睛里闪烁出的贪婪兴奋的神情,是一个精神正常的女人在做爱高潮来临时才能流露出的神情。每次切肤结束,洗刷干净,把长头发往脑后一挽,穿上职业套装,提着公文包走向办公室,她还是那个干练成功的白领。
我感觉不到她的疼,但我知道她疼。在她切肤的时候,心里悚然。但我还是咬住被子的一角坚持看到结束。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疼,可是她不会传递。疼被她封闭在一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疼在这个小空间里压抑着。当压抑到不能压抑,就会泄露,以切肤的方式表现出来。
译者感觉到了她的疼,因此翻译成《切肤不痛》。切肤,她感觉不到疼。人与人之间沟通的艰难,和社会的虚假冷漠让她陷入孤独和自恋, 巨大的孤独让她感觉疼。这样的疼撕心裂肺难以抗拒,只有在切肤的过程中,用淋漓的血,和杂乱不堪的伤口来做止疼剂。
切割下来的皮肤,她都保存在随身的钱夹里。那些脱离了身体后的皮肤在失去生命力后变得又干又硬又黑;自己的皮肤竟然也会背叛自己……
这个发现让她当街失声痛哭,也让她陷入新一轮更深的孤独带来的更强烈的疼。切肤不可避免地又开始了。
“有福尔马林吗?我想把这块皮肤保存下来。”她拿着刚切下的一大块皮肤,对药铺的老板说。
3
手指飞快地经过锋利的刀口,土豆变成土豆丝的同时,指尖的一部分指甲,及指甲周围的一部分皮肉随土豆丝落到容器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感觉不到疼。 疼,比伤口整整迟到一个多小时。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我没感觉到疼。
看到你,和你带来的药,疼才显形,它揪住我受伤的手指,开始狂跳探戈。
厨房竟成了家里最危险的地段。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各种刀具随时会露出狰狞,炉灶的火焰吞吐着贪婪。一双手就这样裸露在危险的境地。另一根手指上,前一次伤口的废墟还在等待修复,新的伤口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迅速形成。频繁发生的意外,使双手对疼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使我对这样的小伤口失去了关注的兴趣,家里从来没有为此准备任何药物。
这次是个例外。切伤的手指顽固地一再向我提醒,它疼。
这现象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确定是因为你送来了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不管怎么样,这疼让我很不习惯。
闭上眼睛,可以看到疼的形状。疼有时候是点状的,如同不停闪烁的灯光。有时候呈线状,用一根针穿引着,从切口向远处行走。
我不敢关灯,我知道疼一定在黑暗的四周潜伏逡巡,随时想扑过来袭击我。我缩到床上,以被子作为掩体,企图逃过疼的寻猎。疼在床边耐心地等待出击的机会。当 灯光刚刚熄灭,它就准确一口叼住那根有切口的手指,顺着手和胳膊,一点点爬上我的身体,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在黑暗中节奏鲜明地跳着孤独的探戈。指尖的伤口用和心跳相同的速度 打着拍子。
梦里我说了句在醒时永远不会说的话,“好疼。”
你说对我说,梦里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4
“夜晚会过去……
我们的伤口,是一曲探戈
我们的灵魂是流血的手风琴”
----电影《弗里达》
百合与玫瑰都是白色的。但我更喜欢百合。 我已经习惯百合的形状、颜色和气味。百合的味道有着麻醉剂的作用,让人不知不觉陷入迷幻。
白玫瑰肥硕得有些夸张,像几头白白胖胖的小乳猪。我不知道七朵白玫瑰的含义,可我 懂得七支白百合。把它们修剪,装进水晶花瓶,浇水。水浸泡到受伤的手指。它有些肿,比一只怀胎足月的小仓鼠更丰满一些。
疼又出场了。它的顽固与便执让我感到好笑。疼不怕我的笑声,我赶不走它。
在所有感觉种,疼,是最性感,也是最感性的东西,让人浮想联翩。因为 疼的相关单位,有爱这个最神秘的成员。
5
对疼的反应迟钝,与家庭环境生长背景有关。 子女越来越多使母亲分给每个孩子的疼相对减少。当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疼越来越少的时候,对疼的反应也日趋麻木。上小学后,疼完全成为自己最私人的物品,不再与母亲交流,它被装入一个密封的黑匣子。
九岁那年,我放学路过一个建筑工地,兴致勃勃地站在工地旁看工人劳作。搅拌机的轰隆声让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以及自己与危险的距离。突然,那几个工人停下来,惊恐不安地盯住我。我看不懂他们的眼神。其中一个工人抓住我的胳膊喊:我和你去医院包一下吧!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工地上蹦起的小石块砸到了我的头上,并在我的 头皮上造成一个不疼却很能流血的伤口。
我迷惑地摸了摸头,发现手上黏糊糊的,有血。却没感觉到疼。身上那件母亲手缝的花布褂子前襟上满是血迹。我像一个怕被警察抓住的小偷,飞快地挣脱了那人的大手逃掉了。在一个没人的公用水龙头那里,把长辫子解开,用水冲了又冲,把花褂脱下来洗干净。等头发和褂子都干了之后,才偷偷回家。母亲被我的小妹闹地焦头烂额,对我的反常没有任何察觉。几天后她帮我洗头的时候,一边搓一边唠叨,这是又上哪去钻了?弄了一头红沙子。这种时候,只有沉默是逃过追问和责罚的最佳方式。
母亲感觉不到,我就不疼。
6.
“疼吗?”
“疼!”
“疼吗?”
“恩。”
“疼吗?”
“……”
主刀医生反复用一个尖锐的物体在我腿上某个固定的部位试探,每扎一下,都这样问我同一个问题。不知道是他的问题太枯燥,还是麻醉药最终起了作用,我终于陷入沉睡,对他的弱智提问不置可否。
世界突然静得出奇。医生在做完他的工作后离开,把我独自一人扔在手术室。我暂时只是具没有感知能力的躯体。两个年轻护士一的交谈的声音由远及近,又小到大传来。她们俩就坐在我在我身边,一左一右,大声地交流上网心得,并互换EMAIL地址和QQ号码。她们的呼吸几乎喷到我的脸上。她们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 我暂时不能动,但我在盘算着以后要不要到QQ上找她们算这笔被恶意冷遇的账。
“麻醉药会在六小时后失效,那时她会感觉疼,你随时可以叫我。”医生在离开病房的时候,很职业地对我陪护留下这句话。我的意识清醒,五官和四肢仍不听我的吩咐。
六小时后,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五官及四肢重新受我大脑的支配。我知道自己肚子上多了几个刀口和几条缝合线。疼,没有按照医生的计划按时到来。陪护每隔一段时间询问一次,我让她非常失望。二十四小时后,陪护问医生,她什么时候疼。医生说,如果现在还不疼,就不会疼了。
因为没有亲人和爱人的陪伴与关注,连疼都不屑理睬我。被疼抛弃的感觉很失落,我因失落而开始失眠.
第三日,受我夜不成寐的感动,疼姗姗而来。它让我产生了一点点成就感。毕竟没辜负陪护和医生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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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生来是要男人疼的。一个极其细致的女人常这样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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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一个人的时候疼。
想忘记一个人的时候会疼。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疼。
爱一个人的时候会疼。
恨一个人的时候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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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的个人解释:
动词: 怜惜的意思。比如疼你,疼我, 疼他。
名词: 一种感知结果的名称。
形容词: 身体感觉的一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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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疼 才会有人疼
疼不容易传递,需要说出口
二 雪
2.14下午15点零3分,在城市的人们还在盘算如何过情人节的时候,又一场灾难悄悄走近生活在社会地层的人们。 距离我们几千公里之外,辽宁孙家湾煤矿发生特大矿难。203名矿工在瞬间被夺去生命。
地下242米。那里没有冰天雪地。那里距离地近,那里有来自地心的温暖。同时,也有瓦斯,有永远的黑暗与终结。
一声巨响后,203名矿工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他们感觉不到疼。从此他们的亲属陷入无尽的疼痛。
春节的鞭炮声还未散去,家里的年货还没吃完,他们已经匆匆踏上不归路。
但愿是瞬间。他们的生命必定是要丧失掉了。在他们面对死亡无从选择的时候,我祈祷这个残酷的过程短到最短。
此刻,地面正飞扬着白色的雪花。 就当这是个圣洁的仪式。如果有天堂,我希望,这场雪,是送他们的灵魂升入天堂的仪式。
不知道他们的身后事可有各级领导的关注。不知道是否有相关单位位他们遗留下的孤儿寡母搞慈善募捐?
窗外的风一直在吼。辽宁孙家湾,一定冷极了。
今天是带孩子去滑雪的日子。 孩子不懂成年人的世界。 九岁的女儿不懂得她十三岁的哥哥念的关于这场矿难的手机短信意味着什么。她问,怎么还不走?
她兴奋地等待着出发。
三 罚
世界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小孩子们偏偏喜欢方便面。女儿尤其喜欢红烧牛肉面,辣辣的,味道浓郁。
女儿一边很满意地吃着她的方便面早餐,一边对我说:妈妈,如果今天我闯什么祸,你就罚我明天的早餐吃鸡喝牛奶。
我让自己沉默了几分钟,把准备好的大套说教最终埋进自己的肚子里。什么贫困儿童啊非洲难民啊下岗职工啊这些教材,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我也说服不了自己去吃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
鸡蛋和牛奶,虽然我也不喜欢,但在我眼里,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做一种罚的工具吧?女儿不喜欢,甚至厌恶。只是迫于我的压力,她偶尔不得不痛苦地受一下这样的罚。
无法想象在她受这样的罚的过程中,她的生理及心理的反应,这也是我从来都忽略的。她没有选择的权利,我想通过类似这样的事情让她学会什么是服从,让她了解,她会面临很多不喜欢做却必须做的。
鸡蛋我也不爱吃,喝牛奶也仅仅是因为它能补钙。当我们这代人还幼小的年代,这是奢侈品,是要凭票或者更重要的证件才能买到的。每当清明节这天,母亲在我们没起床之前煮一锅鸡蛋,热乎乎地,给我们塞到被窝里,一人四个,或者五个。没有人舍得吃,要留很久,染上喜欢的颜色,收进书包里,放了学跟同学杠鸡蛋。如果幸运,自己的鸡蛋比较strong,那这只幸运的鸡蛋保存很久。不幸运的鸡蛋们就灰溜溜地填了某人的肚子。
那年清明我闯了祸,母亲在发鸡蛋的早晨宣布少给我一只做为惩罚。但事后却悄悄塞给我一个特别大特别红的鸡蛋。
早晨在论坛里看到云飞扬的《有一种心愿叫童真》,联想到自己每天早晨因为女儿的磨磨蹭蹭 而发火,她每天早晨出门都是在我心急火燎的催促和呵斥中出门,立刻拨通电话我对女儿说:对不起,妈妈早晨心情不好,对你乱发火,以后不会了。要不你罚我吧?
女儿在电话那头笑,没事没事。
真的没事吗?听到了吗?妈妈再跟你说声对不起。
女儿根本不介意,无条件地接受我任何的情绪和态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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