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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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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anshanyunhai 发表于 2006-4-12 14:47: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我总会莫名其妙地记起一些画面。有的已经遥远,却在不经意间重新蹦出来。那些画面并不一定是生命里的精华片段,可是有一定的温度。我记住不是画面本身,而是画面背后的心情。或者温暖,或者疼痛。我用自己的漶漫的意识,刻画着画面里的细节,直到它更为深刻明朗。然后,那些扑克牌似的画面,逐渐连缀,形成场景,形成记忆,组成我平凡的生命。


  三月的一天,我经过新桥的时候,卖甘蔗的老人不在了,桥头空荡荡的。好象就在昨天,我还看见她。事实上,我已经有好多天没有经过新桥了。她是哪一天不再来的,我没办法知道,也许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仿佛整个冬天,卖甘蔗的老人都守在桥北头,她成了冬天里新桥的一部分。现在她走了,一个季节也跟着走了。另一个季节不约而来,悄悄的。过去人说“春入旧年”,真是如此。


  老人喜欢把甘蔗并排竖立在桥栏上。一根挨着一根。其中一种深红的甘蔗,粗壮,敦实,节与节之间短及寸许,十分紧密,似乎浓缩了所有的甜蜜。浓缩本身就是让人生畏的过程。过分的甜蜜,反给人一种莫名的紧张。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啃动那份结实。还有一种青皮甘蔗,相对纤细些,节与节之间舒展许多。它们顺其自然地拔节,心无城府地生长,自上而下,流淌着微微水性的清甜。看着青皮甘蔗就令人放心,它容易亲近呵,就象日常生活里友善的见面、点头、微笑,不深不浅的滋味,让你生发出一种来自表层的慰藉,甚至可以说是浅浅的一味滋润。


  老人的甘蔗似乎总没有少,总是那么几十根或着上百根,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有挂着随身听的女孩们停下脚,想要买一根。老人微笑着,让他们挑选。孩子们挑到的甘蔗,老人不满意,指给孩子们看那瑕疵——及其隐蔽的虫眼。孩子们立刻相视笑了,某种暧昧蔓延在嘴角。那笑意一会儿就抿住了,仿佛那笑意太轻率,破坏了某种神圣的物质。她们轻轻地严肃起来,认真看了看,在待选的甘蔗们中选中最丰腴的宠儿。然后老人削起来。到最后,细刮几下,有几缕皮丝儿轻轻卷起,落下,粘到老人灰色裤脚上,黑灯心绒棉靴上。老人和孩子牵着清白色的甘蔗,苍老的手和白皙的手搭成了一座临时的桥。削刀剁下去,一下,两下,老人显出很奋力的样子,让人担心她的力气全部用完了。甘蔗分成两段或三段。然后,孩子们很认真地付了一元钱。


  老人削甘蔗时,用的是左手,很有些异样,一下子就吸住了人的眼。人的右手和左手,仿佛天生就是主仆关系。若是突然发现哪个人的左手占了先,就好象那人的肢体里发生了一场神秘的变故。 生命里总是充满着某些偶然性的奇迹,谁也说不清楚缘由。


  那个傍晚,一轮太阳落在新桥下面边的清水河里。河水落到心里去了,整条河瘦成了一条静脉,隐没于大地的臂膀里,贯穿到小镇子的心脏上。离过年还远,肃杀的冷日子,镇子里清寂得不得了,没有一丝生气儿。只在这河心里,一轮澄红的太阳,暖红了小小的一片河水。那片殷红的水波,向着南面的岸漾呀漾呀,似乎想染红更多的水,想暖暖更多的水。 


  孩子们听着MP3,离开了。有一个女孩儿回了两次头。她有着一张山口百会一样清秀的脸庞,额头上的刘海儿齐着眉,整齐,更衬出眼里纯纯的光。她说着什么话,可能说着甘蔗,或着说着老人。


  天暖起来了,很久没见不到老人了。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一个人感觉桥头的空荡了。我走过新桥,走到新桥大道的尽头,走到人群和房屋的尽头。顿时觉得“换了人间”——油菜花开了,铺天盖地的金黄。大地变成了另一片天空,平整,浩荡,辉煌。造物主的手笔呵,除了折服,真的什么也不说。那简直就是一种强烈的召唤,是巨大的磁场,我感到了一种不由自主,觉得自己被一种质朴的母性因素的物质包裹起来,被一种安全感包裹起来,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情。我甚至感到一种隐约的忧愁,担心这一切稍纵即逝。我想自己是一定在有意识地放纵泛滥这种感觉——微微颤栗。我觉得有一股暖流在胸腔中涌动,需要出口,我的眼里更为润湿。我闭上了眼。很久以来,我都没有这份感动。或者我已经磨砺得更坚硬。柔软才是最贴近心灵的质地。空气里氤氲着草本的气息,是来自土地的独一无二的温情,这气息熟悉而亲切,来自童年,来自关于某些黄昏的记忆,来自拿着镰刀回家的母亲的身体。如今,母亲也离开了她侍弄的土地了。回家的时候,想起卖甘蔗的老人。不卖甘蔗的日子里,她也会种油菜种麦吧,我宁愿相信,这片田地里,有她种下的一片金色。她收割的时候,会用左手握镰刀么?


  


  【2】


  我的所有时间中,有一部分从现实里疏离出来,回想,再现,虚构。几乎成了一种习惯。不论白天或是黑夜,总有一些画面会不由分说地占据我的思维。我不得暂时停下来,虚无地沉默,虚无地凝视,任由一些陈旧的画面,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旋转映现。


  二零零二年,秋天,在新桥上遇到一位渔人。渔人、鸬鹚、月牙船在新桥南头歇下了。有几个人围了上去,看看有没有合意的鲜鱼。船是复式的,两条形状相似的月牙船连缀,中间隔着间隙,正好容得下渔人在里面担着小船。船稍立着四只鸬鹚,整副打鱼的家当显得四平八稳,宛如旧时的老轿子,那渔人倒象是轿中老爷了。


  渔人撬起小舟中间舱里盖板,两只鸬鹚不约而同伸过头来,发出粗哑的嘎嘎声,渔人止住了它们的小小地偷袭。鸬鹚又名鱼鹰,它们有鹰样的钩子喙。有一只更大鸬鹚的尾上缺了许多翎,渔人说,那是只老水鸟,已经跟他四年了。他说鸬鹚的时候,好象说的不是一只鱼鹰,而是自己家的谁,语调里弥散着相互厮守者间独有的爱意。有只鸬鹚不守鸟道,篷起双翅,伸嘴去啄旁的人。渔人抚了一下它湿漉的头颈,那水鸟乖乖绵拢了翅膀,温驯了,仿佛它刚刚的坏,就是为了得到渔人的爱抚。


  修车铺的中年汉子看中了两条大鲫鱼,在新桥地段称野生的鲫鱼为“黑括子”,是给刚生孩子的女人引奶的上品。修车汉子掂量着鲫鱼的分量,有人笑着起哄。修车汉子四十余,就当上爷爷了。大伙人熟面熟的,自然要打趣,无非是说刚刚落地的胖小子,到底是他的长孙,还是他的幺儿。有蹇足的柳老板更是直截了当:“来,来,说清楚,你煮了鱼,端不端进儿媳妇房里喔?”尾音“喔”字拖得老长,越发加重了某种意味。中年汉子只是嘿嘿笑,一改往日语言上的强悍,佯装没听见,也许他乐意被他们取笑呢。渔人随口说了价钱。汉子也没异议。他眼角的笑意里,掩藏不住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喜悦。整个古褐色的面庞上,萦绕着一份莫名的光华。血脉相承的惊喜,在新桥上被一个人传染到更多的人。在庸常的日子里,他们更知道怎样让光阴里泛一点喜气。他们以一种近乎狎俚的语言,来表达他们善意的分享。


  柳老板补上句:“乘活的剖了,给儿媳妇端去。”然后他们都笑了。修车人拎着鲜鱼跨上车回了。渔人担上月芽船,由新桥大道向南而去。新桥上留下了月牙船的痕迹。


  他们的笑声洋溢着一种开怀的喜悦,一种朴素的知足常乐的满足。当时那感觉很鲜明,一下就击中了我心中的某块虚茫的角落。


  我对“满足”的认识,在苦痛中发生了根本的逆转。“满足”这个心理上的概念,是需要在比较中来理解的。之前,我暗暗怨着一些生活上的细节。直到一场疾病伴随着呕吐突然向我袭来。我的日子里充满了苏打水,惨白的灯光,注射,还有血。暗红的血从静脉里伴随着疼痛流进尖利的针头,送到一个神秘的显微镜下面。然后,我开始漫长的抽血,等待,失望,循环交替。每隔半年,会有一张方方正正的纸,以红色或蓝色的字体,来显示我身体里那未知的敌人的状况,我象一个等待宣判的人,接受了一张又一张的判书。


  某一天,我终于完成了医生给我的最完整的疗程,等待着最后的终审判决,我在失望中接近绝望。我望着我幼小的孩子,开始预想着他未来可能遭遇的艰难。我给他记了一本日记,等他长大以后可以有多一点关于我的记忆。我觉得冥冥中有种神秘的力量掌控着我的命运。我开始明白宗教在人们心中的神圣,一定是缘于人内心本能的的虚弱,而非理性的虔诚。我等到了一张来自协和医院的蓝色字体的传单。陆明说,这次终于是森林。他把蓝色字体说成森林。我心里暗暗地说,红色字象火焰,烧了两年七个月,没有你的陪,我早烧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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