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阁楼的房子

　　一直以来我对房子的理想是没有什么具体的模样的。就像我对许多自以为有着理想的事物没什么具体的意象，比如有人问我，你理想中的婚姻，你理想中的爱人，朋友是什么样，你理想的职业，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我会一概答不上来。我只知道，在某一刻，我会梦想到什么样的当时，比如雪天的炉火，雨天的庇护，风中的叮咛，某一个午夜或凌晨，一种可以拍打着灵魂安睡的呢喃。


　　小时候，跟着父母东奔西走，有机会安定下来的我们的家，几乎都是各式各样的公房。院子里的布局和风格，大同小异，墙外远山远水的风景，总是在变换。不变的只是会有熟识不熟识的叔叔阿姨，常常拍着我的脑袋微笑或问候。那些庞杂而单纯的友好，配合着我年少的心，给了我最初的暖意。


　　少女的时候，随着渐渐安定下来的父母，住的是那种有很大院子的房子，主屋往往是连成串的，可以从第一间屋子，穿过一间一间的房子，一直走到最后一间去。那是父母喜欢的风格，他们总是钟爱大家庭的一统和亲热，喜欢看到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像住在一个屋子里一样。我们的院子里一定会有瓜果蔬菜，在夏日的晚风中飘香。葡萄架下，有质朴的石桌石凳，沉淀出一家人即兴的闲情。


　　父母对院子里那大大小小的园子有着超乎一般的喜好。难得的工作之余，总在精心伺弄它们。菜苗果枝的粗细高矮，花瓣的颜色，会津津乐道上半天。不像我，只关心枝叶间的果实什么时候开始成熟，以饱口福。即使面对着同一种事物，即使我们都自以为在深深地关怀或爱，但每个人爱的角度、立场都是不一样的。那样的房子，对于父母是轻松安宁的乐园，对于我，是少年时的一种溺爱。沉浸着的我，率性而自在。


　　当时，我在放假或放学后，背着书包回家，一开大门，就闻得到扑面而来的亲切，还有一种繁华。那时父母还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家里热闹得就像院子里鲜艳的春色，花团锦簇的。有时候，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也会想起要一个安静的家。像所有少年需要的安静一样，只不过是想有一个空间，可以不受干扰地大声听音乐，为喜欢的人偷偷写诗，写日记，写一些寄出去或不寄出去的信。或者，做成熟状，寄情诗文，让优美的音乐舒缓而宁静地漫过屋顶，不会被骤然而至的各样敲门声惊扰到。


　　结婚了。和一个相爱的人，有了一方自己的空间。在一座宁静的小院里相守。房子是很普通的那种，结构和方位，却是很容易盛得住欢乐的样式，宁静而青春。因为有了一份爱情，房子也分外值得留恋起来。我们一致决定不去拍可以把人拍成明星那般光彩照人的结婚照，而是选了以前和同学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某一张普通的合影。放大一点，挂在了客厅的墙上。那背景是北京的初春，离香山不远的樱桃沟。一群伙伴，骑着几辆半旧的自行车去觅春，桃花灿烂，很明媚的春日，朋友一声呼唤，欢乐和幸福就在那里定格。就那么一张简朴而真实的照片，竟然被好多人喜欢了。一套房子因为有了感情和祝福，就可以叫做爱巢。我们的房子就是那样，成为了朋友们心中的爱巢。爱情在最初，总是美得简单而灿烂，眩目而纯粹。虽然，在羽翼丰满之后，爱情也会重生成另外的样子。


　　北方的冬天，虽然有院子里纷扬的雪美丽地点缀着，有冰凉而纯净的空气吹醒被庸常的暖气熏得懒散的大脑和四肢，上班的路上，偶尔会冻红耳朵，想起童年。但我还是开始期待一处新家。我在生活的闲余上班，在上班的闲余读书，在读书的闲余抬头。当我不断地从别人的故事中睁开双眼的时候，总是渴望有一处高高的阳台，正对着远处的山和近处的绿地。我可以不断地从沉迷的书和情绪里抽出身来，舒展身体，伸个懒腰，自由地在太阳的光芒中流泪和远眺。


　　于是，像从小开始的好多次我的内心期盼都可以得到应和一样，我关于阳台的想象很快得到了实现。我们的新房在四楼。长长的阳台上，冬日的阳光顽皮而肆虐地泼洒进来，照耀着我摊开的书和纸笔，以及配合着我的心情的散落在各样小纸片上的文字。如果没有事情去忙，我可以一整天地和这样的氛围厮守在一起，忘却身前身后的世事尘埃。


　　有时，也会想起离开老房子时那种割舍的忧伤。想起院子里我们学着父母的样子，亲手种下的樱桃树，还有无心插树树亦茂的杏树，每年春天花开的欣喜，一夏的期望。如今那所房子已经换了主人，原来那种属于我们的风格和味道一定改变了很多。站在大门望进去，除了年年的春华秋实，一样四合的院子，除了那时跟先生生气偶尔会站在院子的一个角上等他来哄时，无意用木条在墙上划下的痕迹还在隐约可见，其他的都随年华和时势的变换改变了，流走了，看不见过往了。


　　少年时妄谈远大的理想是因为长大的日子离自己很远，有很多的时间和机会可以辅助自己的豪言壮语。那时对具体的生活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不曾有一份关于生活的详实的计划和理念。毕业的时候，看到同宿舍的大姐开始拾掇居家过日子的用具，甚感不解，觉得生活离自己好远呢。那时，一直有父母纵容着我的愿望，这么多年，对于我每一次的任性，他们都很包容地消化。让那份宠爱一直随身携带在我的左右，无论走到哪里，都壮着我的胆子。现在，那些父母的娇惯还历历在目，他们却开始老了。我不敢继续依着他们看起来依然坚实可靠的肩，做我永远的梦。虽然现在有我的先生，继承着一些扶持，让我可以偶尔闭目畅想。但终究，我还是得长大起来，我该准备着心情，为我们渐渐年长的父母，为可爱的孩子和我们的家，营造一个充满爱和情意的以后了。对于生活，我正在努力学会慢慢地走近，比如从一套房子开始。


　　像在感应着我的思绪似的，正好有一天，有朋友来约，说我们几家一起去某个城市的玫瑰园买一套房子吧。好啊！


　　那是一个我一眼就喜欢上了的小区。交通和环境，一栋栋房子之间的距离和布局。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套带阁楼的房子！之前房子是什么样的形状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对房子的要求，除了随手拿得到的书，阳台上充足的光亮，温暖而随意的空间，没有更多。但那天，一看到那个阁楼，进到那片屋顶不规则，没有同样形状的阁楼里，我一下子就喜欢了。我们参观的虽然还是没有完全盖好的毛坯房，但规模已经都有了。阁楼下面宽敞而舒服的大房间一看就是可以包容进很多家的温暖和舒适的，可以让我们的父母亲人在任何时候，舒展他们的心情。而楼上这有着尖尖屋顶。分割成好几个富有个性的房间的阁楼，就完全可以奢侈地承载我所有的梦想和浪漫。


　　我站在那里，想起契诃夫著名的《带阁楼的房子》里那些有个性的女子们，想象着哪里做我的书房，哪里可以做一间有着发烧友级别的音乐室，让我可爱的儿子尽情舞蹈。我的儿子和他的妈妈，可以在童话一样的房子里，发挥想象，我们可以在这高高的阁楼上，随意地贴满我们喜欢的图片和儿子的涂鸦，堆满细碎的携带着过去种种记忆的杂物，缺角的玩具，不规则的小石头和过期的画报。这个阁楼，比童话还童话，让我一见钟情了。我甚至想着要把每一个房间的屋顶，都要涂上不同的颜色。在我渐渐开始年长的时候，在我繁杂的世事之间，在生活之间，阁楼就像我心灵中一个理想的角落，可以率性开放。像多年来我一直沐浴在父母亲人朋友的关爱与纵容里一样，我觉得拥有一座带阁楼的房子，就是生活对我的又一次宠爱。


　　夏天夜晚，看书，或者写一些字，亲吻过孩子熟睡的脸颊，然后一个人踩着宁静，踱到阁楼上去。天窗正好开着，凉爽的晚风一阵一阵吹进来，薄薄的窗帘在晚风中轻轻摇荡，拂过出神的我的脸庞和遥望的思绪。湛蓝的夜空，在正面的落地窗外深邃地对视。那是跟白天的喧闹与湿热完全不同的星空。明亮的星星闪烁着，蛙鸣蝉声起伏着。我手里或者有先生和母亲随手递来的热茶，或者什么都没有。在那样的阁楼里，对着远方和近处的什么人微笑，想着来来和往往的人事物语就是一份纯净的美丽。然后，我满足地躺在阁楼的竹席或竹椅上，与天地共呼吸，与日月同此时。如果有雨，敲击着庭院里的美人蕉或者郁金香，还有一份残荷听雨的忧伤，自在随意流畅，如诗如梦如画。


　　可我们最终还是放弃了带阁楼的房子。妈妈看到阁楼的阳台，担心孩子们的安全，先生和朋友考虑的是阁楼大大地浪费了资源，我在不舍之外，倒是因为房产公司的老总那漠然的眼神打了退堂鼓的。想着为了一套心里喜欢的房子要和一个看起来没有多少爱心的公司在后半生有无数年的瓜葛，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甘心。


　　三天以后，按照约定的时间，我们决定彻底放弃那套带阁楼的房子。我的心情很复杂，说实话我很不舍，因为我忽然找到我理想中房子的模样了。但我知道的还不仅仅是这个。我知道，不仅是我，我的先生和父母他们都在心里随着我的热情模拟了未来房子的蓝图，且看到了我的不舍。他们找到多次机会假装不经意地开导我，好像令我放弃带阁楼的房子是他们的不力与失误似的。我就故意和他们争辩，历数阁楼的好处。其实心里，早附和了他们的观点。甚至关于房产老总形象的诋毁性的想法，也许是我为了说服自己而做的努力。人都有弱点，房产老总何尝不可以有他的缺陷呢！看到亲人们开导我时一脸严肃的良苦用心，我忽然开始读懂了一点点生活。真的，不是所有关于理想的想象都可以无一例外地得到实现，你总有你一直希望却得不到的东西。比如少年时暗恋的一个人，青年时渴望的远方，还有时光和对社会的视野。


　　其实，人的理想有多少是只跟自己有关系的呢？人的许多习惯和喜好又有多少可以洒脱到忘我的纯粹呢？曾经的某个春天，在异乡。一个男孩用一捧融入了爱心的草莓，抓住了我的心。多年以后，我用我一生的缠绵回应着那些草莓带来的香甜与感动，而已是先生的男孩还会不会重温起当初的满足和心跳呢？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那个春天和那些颗粒饱满、鲜美可爱的草莓对我们以后生活的润泽，没有说起好多个瞬间对我的引导。正如我从来不会对父母说，他们因为我一点点的小成绩而张扬的欣慰与喜悦究竟多么深远地影响了我以后的人生。在我不断行进着的人生里，没有一刻忘记父母脸上因为我而荡漾出来的舒心的笑意。小时候开始的那种希望可以为父母保住笑容的简单的愿望，一直陪伴我走到了今天。就算我后来可以表面坦然地面对父母爱惜之后的“惋惜”，心底却总是在因为自己没有变成他们心中理想的“凤”而独自内疚。我在梳理我的梦的时候总会想起亲人的眼神，和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尽管都在嘶哑地抗争着要自由，自由来临的时候，总是要回头观察亲人的表情的。


　　正像我们的理想总会牵涉到那些我们特别在意的人一样，父母对我的未来的设计也随着我平静而安然的生活有了一些极不情愿的改变。他们接受了我作为一个女儿的幸福，却在心底依然保留着一份幻想。他们也许以一种父母特有的哪怕是不切实际的高估，总是认为他们的孩子是可以飞翔起来的。而我，也在沉浸了好多年的平常的幸福中抬起头来，不想继续用一种消极和懒散，成功地抗拒父母太过殷切的期待。我可以戏言说我没有成为父母想要的样子我没让他们得逞，可我无法不去朝着父母期待的样子慢慢探身过去，对于我，可以让亲人因为我的努力绽放笑容，比安全地躲进生活里，逃开许多面对，自以为洒脱超然更重要。因为，我看到了父亲双鬓渐生的白发，和母亲柔情的目光，看到了岁月在他们身上的痕迹。时不我待。生活和家，都是，岁月和人生，都是。


　　写到这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在暗下来。推开书房到阳台的门走出去，窗外一座座房子的灯次第亮了。房子里家的气息一波一波地投射到夜色里，整个夜就温和而瑰丽起来。


　　我忽然就想起了我带阁楼的房子。那样的房子，该是什么样的灯光映射出来，招摇路人的眼睛呢？阁楼就是依存于生活的空间，又游离于生活的空间，作为一种生活的额外奖赏，以心灵圣殿的姿态树立起来的。阁楼就是一只理想的托盘，里面可以存放好多属于理想这样的意识形态，存放生活之上的精神和动力。发黄的相片，古旧的小玩意，不足以支撑生活却让我们无法稍离的想象，记忆与怀念，感动与亲近，温暖和帮助，一切的爱与被爱，一切梦。在我们一生中，可以放在阁楼上托举着的东西，我们都可以抓住且珍惜吗？


　　好多人在许多的时候，可以挺直腰板大踏步地前进，我们以为只要有奋斗就是一切了。等哪天站高回望的时候，也许才知道，在我们实现理想的时候，丢掉了整个一层的属于自己的阁楼。房子那么坚实地陪伴着自己的人生，看起来华贵而成功，可是，当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阁楼是多么重要啊！可是，没有房子在，阁楼是空虚的，像隔岸的花朵，美丽而不可及。爱和梦都是需要基础的，就像每个人的相遇都是有机缘的。或者是今天的风，或者是明天的风，互相吹拂着，以一种场的效应，牵到一起。尊重生活就是五楼的房子，萌生爱意就是人生的阁楼。阁楼就是生活馈赠给我们的艳丽而甜蜜的港湾。


　　我终于知道自己理想的房子是什么样了，我也终于可以描摹出自己理想的人生是什么样了。就是有着坚实的地板，环形的楼梯，和个性屋顶的带阁楼的房子。即使我不会再买玫瑰园的房子，即使我不会住在那样的房子里，我依然可以拥有我的带阁楼的房子。


　　原来，我渴望的就是一座带阁楼的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