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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荣华,刹那芳菲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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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anshanyunhai 发表于 2006-4-12 14:38: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对于这部陈凯歌所导、张国荣所演电影的经典电影,一直都只能是默默地观看,而不敢有再多的文字评论。因为,单是个人,都已经见过了太多的精彩评论,已经再难于超越,再读出点新意出来。只是昨天晚上忍不住又重看了一遍,生出了许多的感慨,想想还是付之于笔,当作是宣泄心中的一块垒。难免会有拾人牙慧的部分,还望大家不必见怪。)


  《霸王别姬》电影讲述的,可以说是张国荣所饰的程蝶衣与张丰毅所饰的段小楼这一对伶人的命运交错,也可以说是中国近代历史风云的一个浓缩聚集。于是所有的情爱纠缠,混合着历史的错乱,揪出了一段段的悲欢离合,一场场的血泪交集,一如《红楼梦》中的布局,初起时,粉妆浓抹,盛大开场,到中间,悲喜交续,惨淡人生,而到最后,风云突变,忽剌剌似大厦将倾,此身陷于囵圄,恰如万劫不复。即便再有的一点枯木逢春,已是生命惨淡,如将尽之灰烬,残余一点温,扑闪一下,随即也就熄灭了。


  个人窃以为,电影中最值得人回味的,无疑是程蝶衣、段小楼与菊仙三人的爱恨交织。下面也就容许分解一下他们的情感,做一一叙述:


  程蝶衣——缘如梦,梦如身


  程蝶衣他是爱着段小楼的,也许是源于童年中小石头对小豆子的照顾,那一点微末的人间温情,对孤寂少年心的慰藉;也许是起于戏中的迷离世界,让程蝶衣再分不清何为戏何为现实人生,于是沉溺其中,一味认定心中的霸王非小楼莫属,忘了自己的男儿身,一如“她”行云流水地唱着“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身”。在戏中,程蝶衣就是段小楼的虞姬,他是“她”的霸王。“她”为他而艳,为他而痛,最终为他而死。他是“她”生命中的唯一,永远的唯一,无法分割的唯一。而在现实中,程蝶衣亦期冀着两心相许,两情相悦,并在行为举止上将所有的心事流泻,一无遮拦,一无防范。电影中,安排了一段二人成角后,蝶衣对段小楼有一段经典的对白:说好了是一辈子,就要是一辈子,差一天,差一分钟,差一秒,都不算是一辈子。同性之间的一辈子相许,大约就是男女之间的海誓山盟了吧。只可惜,一个是落花有情,一个是流水无意,于是此恨也就绵绵,无尽期了。


  ??说不清这是程蝶衣性格中的悲剧,还是宿命里的安排。或许就是局中人甘之若醴,局外人却看着摇头叹息。就如同段小楼对程蝶衣的评价,“不疯魔不成活”。是的,“她”是戏痴,“她”是戏迷,“她”是戏疯子,“她”分不清何是现实的喧嚣,何是历史的传唱,于是注定在这纷乱的世间,这没有剧本、没有事先安排的人世间,“她”要撞一个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许多的评论都将程蝶衣的悲剧归结于戏中的世界让“她”迷失了自我,但是否更深的是,是生活中的阴影让“她”依恋于一个宽厚的肩膀,一个深沉的怀抱,一如母亲的怀抱呢?所以才有剧中后来“她”在戒毒挣扎得筋疲力尽时那样的呓语:“娘,水都冻冰了,我冷。”于是菊仙会为“她”落泪,生出温情,而剧外的我们,也跟着心室潮湿,有了泪的痕迹。“她”是一个孤单、落寞、无依的孩子,一个童年被截断、生命的年轮也被停止了生长的孩子。“她”渴望成长,渴望走出童年的阴霾,但“她”却无能为力,“她”只能活在戏中,活在对时间的无奈守望中,任岁月痴长。这样的裂痕,造就了“她”性格中的扭曲。于是在舞台上,“她”长袖如水,“她”醉眼空蒙,“她”诉尽深情,“她”拼却一生为君酽。“她”以此忘却了时空,逃避了现实,“她”让自己真实地活在那一个一个历史的绰绰影子中,用自己的生命与才华,将她们的娇笑,她们的眼泪,她们的闺怨,她们的春愁一点一点地填充得丰满生动起来,去发散自己心中的情,心中的爱,心中的愁,心中的怨。一如一只春蚕,用丝将自己一点一点地缠绕起来,成为一只蛹,沉溺在无边的黑暗中,见不得阳光。


  程蝶衣期冀着可以将戏中的世界在现实之中延续,即段小楼依然是他的西楚霸王,彼此一生一世地相守,唱着两个人的戏,忘了今夕是何夕,至死方休。只是段小楼无疑是让程蝶衣失望了,他的兄弟情分划定,他的“移情”菊仙,都伤透了程蝶衣“她”那敏感而又脆弱的心。段小楼让程蝶衣永远失去了羽化蜕变的机会,拆解掉了“她”的翅膀,让“她”再无法翩跹起来,让“她”的如花美眷,都殇于似水流年,那生命中的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


  但程蝶衣却从未曾向段小楼有过一丝一毫的埋怨。也许相爱中的人总是如此相似,不忍心给予心爱的人任何负面的情感,哪怕有再深的难受、哀怨,也都一个人承受了下来。也就如同李碧华在原著中写道的,在蝶衣的心里,爱便是无止无尽的忍受。不过“她”可以忍受“她”对段小楼的爱封存于心底,但“她”忍受不了菊仙从他的身边将段小楼抢走。因为这个世界许于“她”的,本已经太少,所有的荣华、所有的赞誉,对“她”都只是身外之物,“她”的眼中,只有爱,只有戏,只有受到过伤害的尊严。于是面对菊仙的介入,“她”只有激烈地抗拒,因为她要夺走的,不止是段小楼,更有的是“她”的尊严。曾经那样的尊严,让年幼的“她”烧掉了母亲留给“她”的唯一温暖信物——披风,而今也正是这样的尊严,让“她”要去看轻菊仙,去践踏她。在“她”的眼中,菊仙就是横亘在“她”和段小楼之间的那一道银河,“她”极力想要填平因菊仙出现所导致的“她”与段小楼之间的裂痕、鸿沟,但段小楼一句“你是真虞姬,但我是假霸王”,就让“她”所有的心愿灰飞烟灭。段小楼终究挽着菊仙的纤腰而去,留下的,只有程蝶衣沉沉的愁怨,无以分解,无人分担。


  于是袁世卿的出现,他的怜爱,对于程蝶衣来说,无疑是一个尊严上的弥补,是一次情感缺口的堵塞。尽管“她”知道他只是假霸王,但“她”却也是惨然一笑,接受下来了。也许“她”真的太寂寞了,寂寞得入骨,“她”需要一个怀抱,一个温暖的怀抱,来化解“她”心头所有的冰冷,一如当年“她”捏着娘的手说:娘,水都冻冰了,我冷。“她”渴望“她”的寂寞有人怜得收取,“她”的风情有人懂得读解,“她”的寒冷有人知得捂暖。于是在袁世卿“尘世间,男子阳污,女子阴秽,独观世音集两者之精于一身,欢喜无量”的低低倾诉之下,在他“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景非你莫有,此貌非你莫属”的凝痴之中,“她”所有的委屈在这里涣然消解,“她”所有的心事在这里委如尘。“她”终于投入袁世卿的怀抱中。或许不是一晌贪欢,也只是为酬知己——酬他的知戏,酬他惜解“她”男儿身下的女儿心、女儿情。而这样的知己,在“她”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有青木,还有国民党那司令官,而不会有解放后的劳动人民,甚至段小楼。段小楼是拿来爱的,不管他知不知“她”,怜不怜“她”,“她”都认了。


  想,如果不是文革那一个动乱的年代,那一个人性扭曲的年代,也许段小楼依然还会是程蝶衣心中的西楚霸王。但只是就如同戏中所唱的: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当西楚霸王在两个虞姬之间艰难做出了选择,当西楚霸王点头附和关于“现代京剧”的说法,当西楚霸王在一群红卫兵的指挥下,跪倒在地,控诉程蝶衣的种种“罪行”之时,悲愤、绝望就成为了程蝶衣心中的绝唱,就如同“她”最后爆发出的呐喊:段小楼,你天良丧尽,狼心狗肺,空剩一张人皮。你当是小人作乱,祸从天降,不是,是我们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这地步。报应啊!连你楚霸王也跪下求饶了,那这京剧能不亡吗?


  痛骂归骂,有着那一线情缘的牵动,终究恨不起来。于是十一年后,程蝶衣再次与段小楼同台演出,演的依然是《霸王别姬》,你是我的霸王,我是你的虞姬,纵然有生离死别之痛,却挥抹不去那浓浓的情丝交缠,一个唱道:“大王,快将宝剑赐于妾身。”一个垂叹道:“千万不可。”一个愿为他死,一个执意不舍。兜兜转转之中,突然一句戏言“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时光陡然回转,程蝶衣刹那之间恍然了悟此身此境,多少年的痴迷贪恋只是一场梦,一场空。于是凄笑地起了长剑,在楚霸王转身的时候,只一抹,多少年的恩怨,多少年的爱恨,就此了去无痕。所有的荣华,所有的岁月刻骨留痕,都随生命委顿如泥,包括当年的那一句诺言:“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天,差一分钟,差一秒,都不算是一辈子。”


  于是剧终,纵再舍不得散去,却也不得不散了。如此人生,如此大梦。


  


  段小楼——是非昨,终成空


  如果说程蝶衣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悲剧的戏子的话,那么段小楼无疑为我们演绎了一个失落的英雄。在程蝶衣身上,历史的烟云都在爱恨交织中散去,他自始至终,是一个痴迷的戏子,是一个求爱不得的情痴。虽然命运对他无情,但他却对时间无痕。在他的眼中,只有京剧,只有缠绕无法释怀的爱。面对时代的滚滚潮流,他始终不改其心,不改其性,他生活在完整的精神世界里,或者说,他执着于他的精神依托,恰如一块岩石,任由时间的潮水冲刷,千百年也不易其形。


  而对于段小楼来说,他缺少了程蝶衣的那一份真,那一份痴,于是也就只能成了时间潮汐下的沙滩,随着一浪一浪的拍打,变换着自己的形,自己的心。或者说,他与程蝶衣相比,多了一份世俗,而少了那一份执着。这样的世俗气息,在那些动乱的年代里,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但落在后人的眼中,就难免要多一声的叹息。


  这样的世俗英雄,从段小楼一开场中就得到了体现。在卖艺时,面对着混混的挑衅,他叫了一句“操你大爷的,小爷今天让们开开眼界”,一块板砖对着脑门下去,全场喝彩声如雷。但这所谓的精彩却如同师傅事后打他时所骂的,都是下三滥的玩意儿。而这样的一幕在妓院“抢”菊仙时再度上演了一次,为他震住了众痞子,赢得了佳人心。但可以说,段小楼这些的举动,都可以理解为他向世俗势力的低头,尽管是以看似暴烈的行为来表现。而世俗如同一汪险滩,既能载舟,亦能覆舟,它可以为你的同一个行为喝彩,也可以尽情嘲笑。一如最后文革中,段小楼被红小兵逼着再一砖头砸向脑门,砖头未碎,脑袋却破了,英雄气概在此丧尽殆尽,于是心酸翻卷上来,不论片中人抑或是场外人。


  在历史上,楚霸王之所以赢得生前身后名,主要就如同李清照所赞叹的,“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四面楚歌声中,项羽举剑为自己彻底地断却了退路,鲜血迸裂的同时,英雄气势亦淋漓流泻。或许这本是英雄的宿命归宿。如同人们不忍见到美人迟暮一样,人们也不愿去见到一个英雄老死户牖。生命在此,如同了一只风筝,无论你做得多么精致多么华丽,当它只是握在你手中被你牵牵扯扯时,人们只会有短暂的艳羡,而不会去长久地记忆。只有当它挣脱线了,飘零而去了,人们才会开始去深刻地体会到它的美好,它的光华,以及去幻想承托它的另外一片天空。所谓的英雄,就是那一只断线的风筝,以生命的迸裂换取世人仰望的目光,以及一声赞叹或一掊掬泪。


  段小楼之所以最终只能成为一个失落的英雄,就在于他始终无法解开那一条拴着的线,于是只能任由着命运被人牵牵扯扯,收收放放,这样的性格悲剧,在文革中完全抖开,成了杀死菊仙的匕首,亦成为程蝶衣的摧心石。当他违心说出“京剧也可以用现代手法来表现”,当他颤抖着手画花了脸,当他指着程蝶衣质问道:“你是不是当了……”当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半大的孩子凌辱着自己的女人,却声色俱颤地划清界限说“我不爱她,我真的不爱她”时,我们知道,段小楼,终究只是一个假霸王,一个再度向世俗低头乃至跪下的平凡的人,而不再是舞台上那一个轰轰烈烈、君王气概的霸王。


  段小楼的“变节”,伤害最深的,莫过于菊仙和程蝶衣。因为两人都是深爱他同时亦是他心中放不下的人。唯因为深爱、在意,所以不能容忍背叛,对爱亵渎。当海誓山盟换作了出卖求生,当多年情意变成了视同陌路乃至祸水,唯急急地想要去划清界限,那么情感的支柱也就分崩离析,涣然瓦解。所有的美好委顿成前尘旧事,一如冬日寒风,呼啸而来,将生命的青翠席卷一空,余下茫然张开的双眼,将绝望含噙住,再一滴一滴砸落,化作了斑斑血痕。


  段小楼在情感上的悲剧,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性格中的世俗性。对于菊仙,一开始他只是出于一种英雄救美的情怀,将她从痞子的纠缠中解救了出来,并戏言“今天是咱俩成亲的日子”。但随着菊仙主动地走进了他的生命里,将两人的生命线重重缠绕,他对她的感情和依恋是日益弥深。一句戏言,变成了一段海誓山盟,于是幸福在此沉淀。尽管中间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比如为菊仙与蝶衣几度闹得不欢而散,也为蝶衣出头而令菊仙被踢流产,痛失孩子,但总的来说,两人之间的感情,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滋长,如同两棵树,根与根的纠结,再难分开。但终究一天,段小楼性格中的世俗成分,要将这些感情的根生生砍断,将海誓山盟还原成了一句戏言。文革中,段小楼面对着世俗的滔天压力,终于颓然而又决然地吼叫着:“我不爱她”。一句“我不爱她”,将两人所有的缘分、情意勾销得一干二净,成了套在菊仙脖子上的那一条绳索。面对着菊仙飘荡在屋梁上冰冷的身体,纵然段小楼有着锥心痛苦,要去捶心痛恨,掏心号哭,却再难挽回那悠悠的一缕魂魄。于是场外的我们要去感伤:当感情变得脆弱时,生命又如何不被糟践?


  而段小楼对于程蝶衣,无疑也是有着爱的。这样的爱,体现在少小时小石头对小豆子的照顾;体现在张公公府宅里,小石头望着泪流满面的小豆子,惊慌失措地背着他奔跑,想要逃出命运的迷宫;体现在民国时,当国民党以手电筒乱照舞台上的虞姬时,他愤然地操起家伙与之搏斗,直到花脸残破如血滴,亲生骨肉夭折在菊仙腹中;体现在他为拯救被以汉奸罪投入大牢的程蝶衣,不惜放下自尊去求戏上的“宿敌”袁世卿;体现在法庭上,程蝶衣抱定死心,无意翻案,连与程蝶衣有过鱼水之欢的袁世卿都已经放弃了他,拂袖而去时,段小楼仍要惶惶然地要追了上来,凄然叫道:四爷,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蝶衣他就死定了。牵挂、心疼乃至爱意,在此流露无遗。也正是心中有爱,在文革中,当段小楼被逼着揭发程蝶衣时,颤抖着一句:“你,当了,当了……”始终说不下去。有人说,他是念着情意,无法忍心在在程蝶衣的心口戳一把刀,只是个人却始终怀疑,既然段小楼之前的控诉都可以说得那么行云流水,却为何独在此哽住咽住?是否只是因为,他的怀疑原本就是自己心中最惨烈的伤痛?曾经的时候,迫于世俗的压力,一旦接受了程蝶衣活着也疯魔的念头,那么“在这人世上,在这活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呀”。他只能拒绝程蝶衣畸形的爱,强迫着自己放手,将所有的感情收敛起来,成为了心头永远的私秘收藏,不敢流泻半点,于是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程蝶衣投入袁世卿的怀抱,夜夜摧心不止,还只能假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多去想,将它沉淀入心潭的最深处,令其永不再浮泛起来。只是在文革那一个混乱的年代,面对着疯狂的人群,面对红卫兵的鞭子与喝问,在“痛快淋漓”地完成了对程蝶衣的控诉后,终于那些痛入骨髓、也原本以为就烂在骨髓里的心事被勾惹了起来,于是心要去流血,声音要去颤抖,面目要去扭曲——或许那一刻,他张皇的,不仅是程蝶衣曾经里对他的“背叛”,而是他深刻体验到了程蝶衣灵魂深处的脆弱与痛。因为曾经里,程蝶衣亦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自身边走开,投入菊仙的怀抱!


  只是爱已成往事,再回首已是一场空。当你爱我时,我假装不知道;当我知道你爱我有多深,我伤你有多深时,我们却没有能力再互相心疼,互相舔舐伤口,遑论相爱。泰戈尔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与海角,不是生与死,而是明明相爱,却只能故意装作没有把你放在心上,用自己冷漠的心,在彼此之间掘了一道无法跨越的沟渠。曾经里,段小楼在心里上将自己与程蝶衣划开了最远的距离,而到了文革里,他又用痛彻心扉的“控诉”,再度划开了另外一道最远的距离。


  于是结局只有一个。一段破碎的爱情,即便没有风化在岁月里,也只能在梦中零落成泥。11年后,霸王虞姬再度舞台上相聚,但上演的,不是霸王别姬,而是姬别霸王。一道剑光过后,所有的情爱恩怨,所有的爱恋纠缠,就此断送,从此卿是卿,我是我,阴阳两境地,再不要一丝牵连。


  遥想两人初成名时,面对着镜里朱颜许下莫失莫忘的誓言,而一转眼,鬓已斑斑,心已沧桑,面对前尘往事,不想记起,也就此失去。于是知道,霸王只是鲜活在舞台上,但别姬,却在戏里戏外,一起终场。


  


  菊仙——欢情薄,爱恨错


  时见有人抱怨说,巩俐的线条太粗犷,演的菊仙太生硬,莫若让蒋丽雯来演会更合适些,至少她在戏里开头的那一个眼神,那一个动作,加上那一个腰肢,都极尽了妖媚。个人心中有部分同感,至少在巩丽演菊仙刚出场时,在妓院里与段小楼的那一段“戏婚”对白,以及她的仰头,确实让人感觉有几分太刚硬不自在,但渐渐地到了中间部分,尤其是菊仙拿着剑去找袁世卿“逼”他就范去救程蝶衣时,就可以感觉到,巩俐的“硬”与菊仙的性情相比,还是有它的相承共通之处。尤其是到了后来文革中,巩丽所扮演的菊仙,更是很好地将她与段小楼的相濡以沫情意以及后来的灰灭绝望,以及她对程蝶衣的恨怜交织的感情表现出来。而这些恐怕是蒋丽雯所未必可以驾驭得了的。


  在影片中,菊仙被塑造成了一个富有心计的从良妓女。她的出场形象,是一个刚烈、泼辣的妓女,及至与段小楼“许下”婚约,她偷偷地来到戏园里观看了一场段小楼的演出后才上门去“求亲”,则显示出了她的精明一面,连在爱情、在婚姻寄托上,她都要经过一番的算计,而不是那一种为钱、为权、为英雄气概甚至为爱情所轻易折腰的女子。此时,她的身上,更多的是一种久经世事、洞悉世情的市侩气息。


  而这样的精明与厉害,在她与程蝶衣争夺段小楼中,更是一览无遗。与程蝶衣的心痴、嘴笨、只懂得向段小楼“求”情以及直楞楞地将心事说出的天真、简单相比,菊仙无疑是技高几筹。在程蝶衣满腔怨气地说出:“这黄天霸与妓女的戏不会演”时,菊仙只轻轻地一句“这小楼,在人前背后说的可都是你的厚道话”,即将所有的不是打回到了程蝶衣身上,而且还将了段小楼一军,让他无法再在程蝶衣面前弯下腰来安慰他,只能拉着菊仙拂袖而去。


  两个人的交锋,最尖锐的一次,莫过于程蝶衣以汉奸罪被抓进牢房里,菊仙与段小楼一起搭救他。这一段情节中,有几处的转折极是富有韵味。一处是菊仙摆平袁世卿,要他出马救出程蝶衣,让人几乎以为她可以与程蝶衣捐弃前嫌;但到了牢狱中,剧情急剧直转,原来所有的搭救,都是为了将程蝶衣从段小楼生命中剥夺开来。在此,程蝶衣与菊仙的性格对比再度显现出来。在这之前,菊仙为央求程蝶衣搭救段小楼,自己立誓说,只要救出段小楼,那么她就回她的花满楼去,不再与段小楼有任何的瓜葛;但待得段小楼出狱归来,她非但没有信守诺言返回妓院,反倒是与段小楼来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娶亲场面。而程蝶衣在狱中接到段小楼写的绝交信,却如五雷轰顶,心若死灰,在他的想法中,出狱就是等于接受菊仙的条件,从此与段小楼永不再见。若不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程蝶衣宁愿选择放弃生命,来为一段没有结局的爱做殉情。在法庭上,当程蝶衣说出“如果青木还在的话,京剧说不定早就传到了日本”,全场哗然,菊仙怒视着程蝶衣,而程蝶衣则是心虚地躲藏她的目光,任菊仙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在了他的脸上。从中也折射出,虽然程蝶衣不可抑制地去爱段小楼,但在他的心中,却也是认定,这样的爱是畸形的,是不被祝福的,只能深藏于心底,而只有菊仙,才可能是段小楼堂堂正正的妻子。所以菊仙可以坦然地背叛她的诺言,而他却不能理直气壮地拒绝她的条件。


  于是程蝶衣与菊仙在一起,无论他如何表现得心高气傲,却始终无法昂然地对视着他。正是因为压抑得太深,于是有朝一日迸发,要演变成在文革中的强烈控诉——他只有在公开的场合,在菊仙无以反击的时候,才可能将心中的怨愤宣泄出来。


  而菊仙对于程蝶衣的感情,则是经历了数次的变化。最初时,她是将程蝶衣视为了情敌,处处防范,时刻准备回击;但在程蝶衣救出段小楼时,段小楼反倒因程蝶衣给日本人唱戏而唾弃了他,菊仙的情绪是踌躇两难,但最终她还是掏出手绢要给程蝶衣擦脸,或许是因为她心里觉得欠了程蝶衣一份情,毕竟是她求他去为日本人唱戏的;而她对程蝶衣的感情真正转变的,还是在于程蝶衣在毒瘾发作,昏迷之中呻吟着:“娘,我冷,水都冻冰了。”在那一刻,相信菊仙所有对程蝶衣的不满与排斥都冰消雪释,她可以读解到程蝶衣心中的孤苦无依,他的黯淡童年,他的悲凉现在,于是忍不住要像怀抱孩子般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希望以体温来抚慰他脆弱的身心,驱走他生命中的阴霾。


  影片中,还有几处很好地表现处菊仙内心深处对程蝶衣的接纳。一处是程蝶衣在与小四的争演虞姬失意后,满怀苍凉地站在后台的化妆间里,耳边是舞台处传来段小楼所演的霸王悠长的唱腔。那一个背影,是如此寂寥,如此凄楚,仿佛遗世而立。菊仙默默地捡起披风,为他披上,眼中,分不清是愧疚,是怜悯抑或是伤感。只是程蝶衣终还是拒绝了拂落了披风,尽管他说了一句“多谢菊仙小姐”,因为在他的心中,他的生命中,段小楼才是唯一,才是全部。当段小楼离开他而去时,整个世界就是一片的苍白,菊仙的一个幽微动作,根本无力为他破碎的心增添一点温暖。


  ??而当文革中,段小楼在揭发程蝶衣的“罪行”,质问程蝶衣是否曾经为了讨好袁世卿,与他“通奸”时,菊仙高声叫喊住他,企图为程蝶衣保留最后的一点自尊,而不要逼入崩溃的死角。随后段小楼把程蝶衣送他的那把佩剑扔入火中时,也是菊仙不顾一切地将它从火中抢夺了过来。在她的眼中,那剑是程蝶衣与段小楼情谊的见证。曾经里,她拒绝着段小楼与程蝶衣在一起,但如今她却拒绝他们之间关系的破散。她希望以她的微薄之力,来牵系住他们多年的情,增添一点在混乱世间活下去的勇气。只是程蝶衣心中对她的结太深太沉,以至于对她的心意视若无睹,反倒把她视作了这一场悲剧的根源之一,一句“她是花满楼的妓女”揭疤,让菊仙痛彻心骨,在刹那间失去了两个对他生命弥足重要的男人——段小楼和程蝶衣。


  但直接导致菊仙的死,并不是程蝶衣的恶意攻击,一如电影中,在菊仙接受批判后,待人群都散去,她转头回望了程蝶衣两眼,欲言又止,那眼神中,有哀怨,有凄然,却没有恨,而更多地像是一种“我终于偿还了你,你我之间两讫”的平静。她的死,更多地还是归结于段小楼的“始乱终弃”,或者是,她对爱的期望破碎后的绝望,于是只能以死来对那一个混乱时代的抗议。


  菊仙最大的悲剧,就在于她爱段小楼胜于她自己,于是一旦段小楼一天抽身离去时,她的世界要轰然坍塌。最初时,菊仙对段小楼的婚姻关系是经过盘算,经过选择的,但一旦她在心里认定了两人的关系后,她就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有感情,倾注到了段小楼身上。一如影片中菊仙对段小楼说过的两段话。一是在怀孕时,她对段小楼说,现在我的生命中,就只有你和孩子两人。一是流产后,她对段小楼说:咱们的孩子没了,我就只剩下你一人了。


  也可以说,正是这一种命运相连的感觉,令菊仙极力地想要让段小楼远离世局的动荡,求得平安保身。比如她在段小楼与工农兵谈论现代京剧时,会叫住了他,以送伞来暗示他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而在段小楼在为小四挤掉程蝶衣的虞姬,怒而罢演时,也正是菊仙的出面,将段小楼拉回到了“革命队伍”中来。但她决计想不到,她煞费苦心地消磨去段小楼性格中的英雄气概,为他撑开了一把“保命伞”,但这伞却最终成了反戈她一击的致命武器。段小楼的一句“我不爱她”,令她所有的付出化为灰飞烟灭,死亡,成了她唯一的退路。当镜头转到她一身红妆,一悬红颜尽时,背景的录音机上,传来幽幽的“听奶奶将革命”的京剧声,烛火摇曳下的,是她与段小楼甜蜜相依偎的照片。美好与死亡,诺言与结束,革命与人性,就如此鲜然地对照在了一起,让人心里唯余惘然穿行,留下斑斑血印。


  原来这世上,伤害自己最深的,往往就是自己最在意的那一个人。痴心到底成了嘲弄,爱到最后变作荒唐。爱恨一场,仿若春梦,纵不想醒,却是不行。于是莫若归去,也无怨恨也无情。


  


  时局——朝夕幻,莫适从


  电影中,虽然程蝶衣与段小楼的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让人最为唏嘘,但里面最让人震撼的,却是时局对于人性的扭曲,或者说,人性对于时局的屈从。


  电影的几个主要人物中,可以说,除了程蝶衣可以始终保持他的痴与真外,其他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成了墙头草。其中最为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的莫过于那坤。一出场时,他是何等的威风,拿腔作势,审看小豆子的表演,那架势,让人还以为是一头面人物,但后来才发现,他不过是张公公的一求媚下人罢了。再出场时,他一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即化解了学生们的民愤,解救了段小楼的危局。再后来,他趋从于段小楼与程蝶衣之间,一口一个“爷”,圆滑地拟将二人的种种纠结化于无形,好保住票房。正是这样对于世俗的谙练与娴熟驾驭,让他从容地游离于时局,始终不倒,甚至在文革那段灰暗的日子,他胁肩谀笑,将段小楼出卖出去,自身的安全也就得以保全。全片之中,他唯一一次表现出对于场境的生疏,是在程蝶衣的汉奸罪判决法庭上。当被法官传讯为程蝶衣做虚假作证时,他一边打笑一边“这这……”地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始终分不清这是他的心虚怯场呢还是高明之处。至少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如果真的事后要推敲起这一幕来进行判罪的话,他的表现是无从定罪的,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


  相比之下,在法庭上慷慨淋漓地责骂检查官“谁在辱我民族尊严,灭我民族精神”的四爷,一个被段小楼称为“甭管什么时代,他都永远是个爷”的权势者,却终究未能延续在民国、抗日战争等时的煊赫,在社会主义人民“打倒大戏霸袁世卿”的呼声中颓然倒下,成为历史的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于是我们明白,原来所谓的权势,并不能让人安然度过所有的顺逆流,它的张力,远不如人格的张力来得强大!或许无论任何年代,挺直腰板走路说话的人,总是不如低头哈腰的人来得强韧,因为天永远不如地来得塌实,可以让人看清现实!


  同样具备玲珑心质的还有菊仙。相比于程蝶衣的痴,段小楼的真,菊仙无疑显得更有一种识时务的智慧。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在解放后开文艺大会时,她给段小楼送伞,暗示他应该顺应“民”心,而不要附和程蝶衣。但她可以看清世局的方寸,却看不清身边爱人的心意。于是最终出卖她逼她上绝路的,并不是世局的残酷,而是段小楼的冷酷。也许就是如那一句话:对于男人来说,世界就是他的家;而对于女人来说,家就是她的世界。段小楼可以为了世界而抛弃了菊仙,抛弃了爱,但对于菊仙来说,她一旦离别了家,那么整个世界对她就是一片的空洞。所以她可以凌驾于世局,却做不到超然于爱情,于是终要做爱的殉难者,或许这也揭示了她的悲剧性根源:缺少独立的人格!她的生命,过多地牵系于段小楼身上,所以造就了她无法独自去面对风风雨雨,而需要一把红伞,不论是送出还是接纳。


  从某种意义上说,程蝶衣的身上,是历史痕迹最淡的一个。并不是世局对他的恩宠,处处造化于他,而是他自己的修行所积之力。比如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可以逃开汉奸罪名,并非他的运气好,或是四爷的倾力相救,而是他的才艺自救。或许就如同段小楼所说的,他就是一个戏痴,一个戏疯子,不管台下坐的是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还是人民,他都卖命地唱。正因为有着这一份痴,这一份专注,使得历史的纷扰变幻,对他都如过眼云烟,视而不见。他活在他强大的精神世界里,因此在文革中,在即将被批斗的前夕,他可以丝毫不乱地为自己细细描画,画出镜里虞姬丹颜依旧,并坦然地为心神涣散的段小楼补妆,还他霸王依稀容颜。不过最强大的往往也是最脆弱的。他的精神堡垒,终于在段小楼的控诉之下分崩离析。他可以无视那些红卫兵的皮鞭与呵斥,但他却如同菊仙的致命弱点一样,抵挡不过心爱的人的一声背弃之词。所以想,自杀前的菊仙最后看程蝶衣的那一眼中,有幽怨有自怜却惟独没有痛恨,是否是因为她认同他对感情的那一份真?因为共同经历了被所爱之人背叛的深痛,于是她可以理解程蝶衣的心情,去原谅他的恶毒攻击?


  而历史的风云,烙印得最深的,是段小楼。少小时的小石头,对他的性格影响最深的,是师傅与戏台,时局在他的心中,也许就是师傅的那一句话:只要是人他就得听戏。于是唱好戏,就可以坐视历史的风云卷舒。但及至长大了,历史和时局对他来说,不再是舞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不再是他烂熟于心中的场景演绎,而是扑朔迷离的威压。初始,他拟将舞台上的霸王气概延续到现实生活中。虽然他一再对程蝶衣说,他的霸王只是在戏里,但从他的内心世界里说,他却是认同了自己是个英雄的概念,至少是可以意气用事。但这样的英雄气概却在菊仙的调教与现实的压迫之下,渐渐涣散,终至于无——这恰是历史的烙印了。可以说,段小楼的前后表现,有许多看似矛盾的地方。比如在他初成名与程蝶衣照相后出来,遇见学生游行,嗤笑道:“有那能耐的就跟日本人拼去,日本人就在城外呢”。那时的他,为舞台上的成功与名利双收而意气风发,民族大义,在他的血液里,似乎并不是那么沸腾。但在小日本真的侵占了北平之后,在众人对日军战战兢兢的状态下,他却毫不犹豫地将茶壶拍在了抢穿戏衣的日本军人头上,导致了自己的身陷囹圄。在随后的国民党执政期间,他依然可以为程蝶衣执刀与国民党军队对拼起来,全然不顾自己的身家安危,致使菊仙在混乱之中被踢流产,痛失子女。但正是这样一个看似铁骨铮铮的汉子,却在文革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腰变节,从附和“现代京剧”说,到抛弃程蝶衣,接受与小四同台演出,再被迫举砖自砸脑门,再到最后对程蝶衣的控诉,对菊仙的划清界限,我们看到了他骨子里的英雄气节一点一点流失,直到变成了一个纯世俗中人,一个为了自己可以不惜出卖朋友妻子的人,再哪里有半丝当年为朋友妻子挺身而出、以命相交的侠骨与豪气?


  影片中,有三幕值得人深思。一幕是抗日战争时期,程蝶衣在台上演《贵妃醉酒》,到高潮醉伏在地时,日军军官青木在台下脱下白手套鼓掌,其后程蝶衣为救打伤日本人而被拘的段小楼,只身前去日本军营,为青木等唱堂会,表演《游园惊梦》,并获得后者的热烈喝彩;一幕是抗战胜利后,程蝶衣在舞台上演出《霸王别姬》,却遭到国民党伤兵的起哄,导致段小楼与伤兵们的冲突,程蝶衣被以“汉奸罪”抓走,最终却又因国民党大员的嗜好京剧获释,而他也以对杜丽娘的闺怨的生动表演而获得了满堂彩;另外一幕是解放后,程蝶衣在舞台上表演《霸王别姬》,因吸毒过度导致哑声,段小楼惟恐再度招致兵员们的抗议动乱,出来道歉,谁知台下的共产党兵员们非但没有责难,却热烈地鼓起掌来,但接下来的情景却让人大跌眼镜——兵员们竟然在戏台底下唱起了《解放区的天》。


  我想如果抛弃掉政治的因素,单从艺术的角度上说,青木等的表现,可以说是对艺术的极大尊重,对美的聆赏,勘称是知音;而国民党的表现,则是对艺术的亵渎,高雅的京剧在他们的眼中,真正成了“淫词艳曲”;而共产党的表现,则是对艺术的冷淡,这样的冷淡,才是对艺术最大的悲哀!就如同后来对于京剧的争论一样,“为什么古代的英雄美人上了台,就是京戏,而劳动人民上了台,就不是京戏”?所谓的阶级与身份,已经完全地压倒了艺术的评判标准。于是程蝶衣所坚持的“京戏讲究的是个情境”,在“劳动人民当政”的年代里,也就是成了资产阶级的调调,成了毒草,欲除之而后快。


  忘了是哪个人说过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劳动人民是艺术的敌人。个人觉得,是有几分道理。我们承认,艺术不单是阳春白雪,还有下里巴人,但我们绝对不能承认,只要广大劳动人民认可喜欢的,或是他们参与创造的,就一定是艺术。就好象现代生活中,黄段子为广大人民所津津乐道,但有谁人能说,那就是艺术,是体现了真善美的?如果一味地迁就劳动人民的口味,那么只能让艺术沦为低俗化。因为艺术的价值就在于它可以提升人们的格调、品位,而这就决定了它必须是高于一般人的审美能力的,不会是普罗大众的。但在文革那个荒唐的年代,所谓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崇尚的是“不爱红装爱武装”,于是那些精美的布景,那些斑斓的戏衣,那些优美的唱腔,也就都只能进入了火堆,只剩下口号声、样板戏盛行于世间,充当了所谓的艺术。


  于是我们就可以更深入地挖掘段小楼英雄气概的丧失根源。记得是学者李辉在反省文革中为什么那么多的文人人格丧尽,只能充当领袖的“鼓吹手”时谈到,那是因为,在所谓的人民当政的年代里,你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交付给了国家,包括财产、生命的支配权,你如果选择了“叛逆”,那么你就成为了国家的敌人,失去了安身立命的空间!毛泽东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煽动起了整个民族的情绪,将广大的人民捧到了“当家作主”的地位。于是你如果持不同政见,就是反对天下人民,也就等于自绝于人民!更重要的是,在一切财产都收归国家所有的年代里,你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经济退路。在封建社会、在国民党社会,如果你不满政府,觉得“肉食者鄙,不足与谋”,只要你有点产业,那么尽可以远离朝野,悠悠于清风明月之中,喻古讽今,只要不触犯大忌,政府也拿你无可奈何,最典型的莫过于竹林七贤等所谓魏晋名士对于时事的清议;再不济的话,你还可以著书立学,收几个学生收点学费养家糊口,最典型的就是孔子,以及日后反对孔圣,倡导“童心说”的李贽;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买或租两亩小地,自耕自作,至少保障生存不成问题,如不甘为三斗米而折腰,回家“锄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最差的话,你还可以逃入山林中,餐风夕露,野菜果腹,还可保命,比如商朝不食周栗的伯夷、叔齐。最为重要的是,这些人的行为,在当时的百姓心目中,多半是属于高风亮节,可以赢得他们的敬重乃至保护的,而这正是他们生存的宝贵土壤。但到了社会主义阶段,文人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了。无产可守,无商可经,无地可耕,无书可教,无文可卖,天下所有的财产都是属于人民的,惟独就是你不属于人民,你若是不俯首听命,向党向人民靠拢,说些歌功颂德之词,天下百姓就都视你为异端,不容于你,那时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当经济上受制于人时,在言行上又如何不听命于人呢?在生存都成危机的时候,你还能坚持什么傲骨,什么胆气?只能是乖乖低下你原本就不高贵的头颅来,“虚心”接受人民的改造!


  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亦是一个民族的悲哀。那是一个人云亦云的时代,亦是一个英雄没落的年代!当一个国家的主席可以被惨无人道地折磨至死,当冰心萧乾等一干文豪都在五七干校抡锄苦干,当法制无存、斯文扫尽、艺术成毒草时,段小楼、程蝶衣等几个区区戏子,受点批斗、扭曲点人格又算得了什么,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惟有当看到程蝶衣指着段小楼大骂“你当是小人作乱,不,是我们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这地步的”时,心中只剩下默然乃至黯然。是的,天下的文人命运,都是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绝境的地步的。中国的历史,从来都是马上得天下,却不会是马上治天下,期间多半都是文人出谋划策,苦心积虑、挖空心思设计折腾糟践死文人的。比如焚书坑儒,始作俑者是文人李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操作者同样是一代大文人董仲舒;文字狱中,最高的执行者乾隆也可看为是一个文人,揭发告密的多半也都是文人,否则平民百姓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哪里还能从“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中引申出反意呢?而文革中的最高领袖毛泽东,更是熟读二十四史,笔下纵横风云的文人!可以说,助长历代帝王剿灭文字的,总是另外一帮的文人!比如四人帮中的,至少张春桥、姚文元就都是“御用文人”。更何况,文革中,有多少人是原本支持并制造反右,最终自己却被打成右派的呢,又有多少人是先写大字报揭发别人,随后又被其他人所揭发,形成一条“报应”的链子呢?就连“臭老九”等的种种骂词,还不都是文人造出来的?所谓的自己做枷自己扛,莫过于如此了。


  唐初李世民推行进士考试时,看天下熙熙攘攘的文人蜂拥而来,为功名争得头破血流,大喜过望,慨然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如今在程蝶衣“是我们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这地步”的指骂声中,我们也可以反思一下,在那动乱的年代里,文人们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入当权者的彀中,成为任人射杀的猎物,而如今我们又该如何才能挣脱这样的枷锁,执掌自己的命运?


  也许历史亦如一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再长的一幕,也总要有曲终人散的时候。至于记住了没,领会了未,反省了吗,全都取决于台下观众的悟性。影片里,虞姬最终倒在了霸王的怀里,再现了历史的一幕。那么我们,是否在将来的某一天,也会将某一段历史重演呢?这尘埃未定的历史,这纷纷扰扰的世局,叫我们如何做一个合流的清醒者?一声长叹,任杂绪疯长,无法解开半丝半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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