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请你，一如离开时般相信我

　　想起你。


　　大约是要去看你，所以今天才格外的想你。


　　一早便不能再睡，五点左右的光景，伏过身子，将脸深埋在枕里，深呼吸。


　　断断续续，直到什么也呼吸不到，终于窒息。就像回忆起你的感觉，支离的片断，一个个蒙太奇的光影忽然跳出又因为某些不可解释的黑暗或是空白断续，最终消失。


　　我想我是有记忆遗忘强迫症的，我认认真真考虑并思索过这个问题。甚至用你做过若干次的努力，可终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只得放弃。举个例子，比如说，某一天想起你的夜里，我忽然发现自己竟不记得你的面容，只有个大概的形象框架。这让我恐惧万分。我责骂自己，怎么能，怎么能够这么快便忘记。我却又没有勇气去翻你的相片，虽然，它一直被我随身带着。


　　可事实的情况是，我们天天都见，甚至，时时我们都在一起。看得到的镜面、玻璃，甚至是躺在盆里或是地上的水，大凡是能反映出面容的地方，我都能见到你。我们血型应该相同的吧，我觉得这个概率应该很高，于是便可以解释为你和我在一起。这几个问题，是我在某一天忽然意识到的，所以我安慰你的具体面容对于我来说也不是很重要了，或许这些都足以弥补对我你面容缺失的遗憾。


　　可我继而又发现，对于你走的前后的那段时间，我也不再记起。只剩一些支离破碎的事情，就似一个珍贵的瓷器，我记得它明明一直被完好的珍藏在某一个地方，找到后却发现原来只有几块孤单的残片。于是我便只有拿着它们发呆，迷茫不已。


　　又或许，是它们对于我太珍贵太重要，所以我固执的只记得它们，而忽略了其它。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自己又深深知道，那些不曾记起的片断却有着决定我一生的威力，要远比那日你送我到门口看着我的眼睛对我郑重的说的那些话重要。


　　你还记得那句话吗，它让我哭了好久，也让我意识到，或许我真的要失去你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你站在门口看着我的样子，你说，我不能再照顾你了，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


　　呵，还是想不起来。除了这些片断，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来，只记得雪，记得寒冷。所以便一直厌恶白，死一样的气息。


　　你走后我就一直是这种样子。


　　记忆行到这里就不愿再继续，眼里已泛了泪水，到今天，能让我动容之此的事情真的已经不多了。不过，我可以很坚信的说，你永远是我最惦念，又是最不吝啬泪水的一个。


　　我承认平时不怎么敢想起你。怕一念起来，便不能自已。其是，这也是很矛盾的一件事，因为即使我去想，也记不起你多少。


　　你要承认你给我的时间太少。我们总是相处太少，你总是忙来忙去的不给我时间。我有时甚至会嫉妒的想，你面对父母的时间比我还多，这或许也是周围的人都赞你是孝子的原因。可对于我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亏欠。或许这也是造成我记忆总是缺失的原因——值得回忆的太少，不值得的太多。


　　其实，我也不想阐述太多对你的思念，如果你有感觉，我想不管相隔多远你也一定会知道。当然，我也不否认自你离开我之后，我学会了隐忍。


　　隐忍，这是个很深刻的词。原来，甚至从来一直不曾知道那种生命或灵魂里的深刻感觉用什么词去形容，自从某一天读到它开始，这一切便都有了这个咒一样的代号。


　　可我一直讨厌坚强这个词，最不喜欢别人这样说我。生活本就是这样。所有遇到的事除了承受，除了自娱，除了自己劝慰自己还能有什么好的办法。人毕竟不是神，而我也没有电影里电视上那些主人公们的超强的预知能力。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一些事。


　　我只能说我努力做到了答应你的事，你走后我就一直努力的照顾自己，还有母亲。我尽我自己的能力来做着一些事。或许做得不够好，不过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将越来越好罢。


　　那么，请你，一如离开时般的相信我。


　　去看你。


　　大约是要去看你，所以今天才格外平静。


　　我很清楚我能见到什么。仍是我自己一个人去。我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


　　前一天我在车站旁的花车上订了花，结果那人没有来。我比相约的时间已经晚了，可车还是没有来。我只能到某一家花店去买。还是非洲菊。火红火红的。我只要红的。每次都是这样。


　　我要坐很远的车去看你。从城西到城南，还要再出城。我小心的包了它。在见到你之前我不想让它们受到任何伤害。


　　我说不清为什么固执的买这种花给你，或许因为它的颜色。它真的很鲜艳，红玫瑰都会被它比下去。这是真的。它的花盘总是大大的张着，还有着高挑的枝子，就像微缩版的向日葵。我有个私底下的名字叫它，太阳花。呵呵。多好，多喜庆。


　　见你是件欢喜的事，不管季节怎样，天气怎样。


　　我今天很细心的带了水瓶，还有一块干净的布，还有路上买的两大份报纸。我想把卫生扫一扫。


　　我也没有等着他们打电话叫我一起去。去年是同去的，我只有在旁边傻站着。话不能和你痛快的讲，也不能亲自为你拭一拭那些灰尘。感觉就像是旁观者。一切都乱哄哄的。


　　于是我呜呜的孩子一样哭了个地动天摇。嘿嘿，我知道你知道，是因为委屈，因为本来我们才是主角。


　　我喜欢静静的看你。


　　望着你，细细的，或默默的，和你说些什么，将一切告诉你知道。


　　我早早便想好了和你说些什么。都是些琐碎的事。要说一声对不起，因为你离开的日子没有来，我记得的。可还是没有。你不会怪我是不是。因为我不知道，如果按这个日子我应该来几次。你的，还有再长一辈的。我若单来看你，按你的一惯思想，一定责怪我不懂事。


　　可这些日子太近又太多了啊，我真的看不过来。常常往这里跑，我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了。


　　我知道你不怪我的。你知道我和你有自己的方式。


　　两个多小时终于能远远望到你。我还有几里路要走。陡坡，全是土。


　　荒草遍地。季节在这里仿若永远是冬季。松树一直是暗绿着的，仿佛几年来一直都是这个颜色，从来没有变过。


　　还好还好，心情还好，至少没有任何感觉。


　　来看你。


　　终于看到。


　　还是静静的在那里。


　　青黑色的石板，深刻熟悉的名字。


　　用水轻轻擦洗所有的灰尘。


　　水淋过你名字的时候，忽然便愧疚了。


　　你是寂寞的吧。下雨的时候，飘雪的时候，起风的时候，尤其是夜里。


　　总也是寂寞的吧。


　　我为我没有来常来看你愧疚。


　　可按佛书里的说法，这里的仅仅是你的肉身。灵魂早已回归。外国人总是乐观的，总喜欢说人走了以后会去天堂。这是安慰所有人的话。中国人是悲观的吧，总会害怕人走后不能去好的地方。于是不停的一遍遍的祈祷。


　　母亲就是这样。


　　年年都会有各种的念头冒出来。


　　在一次次肯定你已经在离我们若干远的乐土以外，又在靠近西藏的寺庙里，为你和其他的亲人立了一座金佛，由专职的僧人每天都会念诵经文。


　　她说，这次总算结了心事。


　　你可有知道这些的么。


　　想起竼高曾经写在画册上的一句话：死亡对于已死的人说是结束，而对于活着的人说，却仅仅只是开始。


　　仅仅只是开始。


　　其实，我是不敢来看你的。


　　或许该说你们吧。这里已经有六位亲人了。


　　仿佛年少的美好的无忧的记忆全锁在了这里。


　　我不止一次的想自己早生几年早几年懂事便好，不会子欲养而亲不在。


　　佛家说，世间是苦海，那么，能说你早脱了么。


　　那么，又去哪儿了呢。


　　眼眉像你吧，皮肤也像。谢谢你把白皮肤给了我，这对女孩子很重要。也有人夸我漂亮，你看，这都是你的功劳。案头上有一张三岁时的照片，都说女孩子长大要变七变，那个时候活脱脱的是从你的模样上拓下来的。我记得我有过你一张年少时的相片。


　　天庭饱满，鼻挺口正。英俊的你。


　　怪不得你走后，远在深圳的红颜知道以后哭得几乎没了生息。她一直是挂你的吧，若不是当年她要回上海，若不是你舍不下家里的一干老小，你早走了吧。


　　呵呵，只是，那便没有我。


　　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你的敦厚诚实也是自少便有的品德。难怪你走后，总厂的领导为你开会，认得你的人全是一片稀嘘。书橱里的书上的那些别人给你的提词，我曾一直不屑一顾，你走后，我篇篇倒背如流。


　　你的孝贤也是有名，那条街上相熟的不熟的邻居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教育孩子，总是提你。隔一两天你便要去和父母同住，风雨无阻。


　　对了，说到这条街，它将在这一年内不复存在――为了拓展明湖的景观，据说目标是拓成西湖。可是西湖只有一个，但愿不要四不像才好，不然抹杀了太多古老的东西。


　　如果没有猜错，那里除了那株百年的槐，一切都将消失不见。


　　只剩下见证过所有亲人所有过往的那株不能言说的槐。


　　灰尘尽扫，宛如那年新立。


　　非洲菊也已散在那里。青红相间，不能否认的漂亮。


　　燃香，轻烟袅袅。


　　我立在这里，轻轻告诉你，我来看你。


　　你看，你看，我是不是还是那个样子，除了皮肤不再闪着青春的光彩，其它倒也没什么变化。


　　唯有心态已变。渐渐理性便又成熟。


　　也很久不再悲伤，怨埋，也从不气愤。


　　和某个人，也有了新的开始，虽然不知道何时才会真的执手相望。只是，请你放心，真爱总也会走在一起。


　　在历经了许多坎坷起落，我终于学会了感激。


　　感激生活，感激所有的过去，所有的经历。


　　没有彼时，便没有现在。


　　最大的感激，便是你给了我生命，让我可以站在这里自由的呼吸。


　　最大的变化，你看，我现在平静的立在这里。


　　我甚至还可以微笑。我笑着说，想你。


　　纵然还不能在翻看你东西的时候止住心荡，纵然还不能在想起你的时候认为已成为过去，但至少，大多时候是平静着的了。


　　我甚至将你曾一直带着的我买予你那条的方格围巾一直放在枕边。冬日里便真得很温暖。那些年了，虽然早已没有了你的气息，可仿佛你便在身边。就像那些年个深夜，不论多晚，我都能听到你回来，假寐，然后，你会悄悄开了我的门，走近了看我，轻掖我的被，抚一抚我的脸。也只有在我睡的时候，你会这样流露你的情感。于是，在每次你转身，我都会看着你关门。


　　那一刻，真是幸福着的。


　　那时养下的轻睡的习惯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只是不再有你的手为我掖被，不再有你立在门边，除了不见你，好多事，都不曾改变。


　　不记得多少次在梦里有见过你。真真实实的与你说话，仿佛你一直不曾离开，和我经历着现在的事。而心里却又知道，你不在，仿若你是还魂而来。于是，在每次睁眼之后，所有事都不再记得，只有那无穷无尽害怕你消失不见的担心随着梦醒而来。铺天盖地。


　　有几次是哭着醒来的已经不记得了。醒了才知是梦，唯有泪水冰凉依然。


　　只是，有好久不曾梦到你，睡前再多祈祷也没有用处。


　　是你远离了我，还是，我已经渐渐平静了呢。


　　石板之间有些缝隙了，要去提醒管理的人，让他们抹抹好，万万不能让水侵袭。


　　忽然想问你，那些头发还好么。


　　我知道头发是最不易腐烂的东西，所以，曾经在盖上石板的时候，我放下我的头发陪你。


　　总有一些慰藉的吧。我们有着大半相同的DNA呢。


　　就像你走时，他们不让我去见你。于是我曾托人剪下你花白的发给我。


　　放发丝的锦囊被我磨得金丝都没了光泽，以至我都不再敢挂在胸口，也不再敢时时拿出来看了。封口已损，真怕哪次的大意遗落掉一根。


　　曾经幻想过，你走时世界将真的像科幻电影里一样，冰冻、科隆将不再是任何问题。呵呵。多么幼稚的想法。至少愿望美好。


　　至少，愿望，美好。


　　至少，这些发丝，让我可以真实的感觉到你。让我知道我只要想见，便能见到你，触到你，


　　哪怕，是幻觉也好。


　　所有亲人的地方我也都已打扫干净。有花，有香。


　　这么多人都在，你也不孤单的吧。


　　可我坚信，是的，我坚信，你早已不在这里，都不在。这里只不过是我们活着的人的一种寄托思念的去处。


　　话说再多，总也要走。


　　其实平时常常也会念念你，说给你知道。


　　如果可以，请佑护母亲身体健康，请佑护所有人平安健康。


　　你也要好好的，不用挂念。


　　你看你给了我安定的住所，让我不必流离。多么安稳的地方。虽然你在这里的时间不长，却每个房间都有你的影子。随时都在你的保护里。


　　呵，一个人来看你真好，我可以像你病时一样亲亲你，只不过这次不能触到你的脸颊，呵，哪怕隔着冰凉的石板也好。这是我的方式，我自己的方式。深爱着你的表达。


　　这次你可再也不能像病时一样，流露着一个父亲的羞涩将脸扭向一边，悄悄的说“脏”。我知道那是你不好意思。没有什么，真的。我只是后悔，没有早些这样做，早些在你健康的时候能常常抱抱你，能常常握你的手，能常常吻在你脸上。


　　我小的时候你也这样对我的么，大了又有什么不可。喜欢国外人对爱的表达方式，原始，又自然。


　　再吻一次。


　　我才不管别人的异样目光。


　　我会好好的。


　　请你，一如离开时般的相信我。


　　母亲也会好。三岁的时候，她生病，我不就可以照顾她喝药了么。还告诉来我家的小朋友们不要吵。你看我有多懂事。


　　我答应过你的，我会补足你不能给她的。


　　请你，一如离开时般的相信我。


　　请你，一定。


　　Bay，我至爱的父；


　　Bay，爸爸。


　　一切的离别，只是暂时。


　　你知道，


　　我也，知道。


　　我们灵魂在一起。


　　一直。


　　


　　四4日10：55 尔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