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

tianshanyunhai · 发表于 2006-4-12 14:10:24

拢共的东西就这两抹阳光，从瓦缝里透进来，落在铅灰色的帐幔上。无数的纤物在光柱里旋着升着，如扭动的蛇，欲从瓦缝里钻出去，抑或是想钻入帐来。
 　　禅房里暗如古墓。
 　　智仁禅师睁着无光的双眼，目光被这扭动的蛇吞食殆尽，空洞的眼睛透过帐幔打量着这拢共只有两抹阳光的禅房。这世界也似乎只剩下这两抹阳光了。大白天的，盗鼠仍在游窜，在磨牙，在咬啮椽栋，唧唧喳喳的响。门外似乎有脚步响，沓，沓，沓，近了，近了。盗鼠歇了声，扑啦，扑啦，扑啦，远了，远了。没了。智仁禅师立起耳朵，脚步声终究是没有再出现。
 　　两抹阳光在急速游动，已升到屋顶，变成很短很红的两束，象两支烧红的铜笛。铜笛是师父的，总是挂在腰的两边。师父很俊壮，一走路两支铜笛便前后摇晃不止，很让人眼热。那时，智仁禅师还是一个刚入佛门的小沙弥。 “ 智仁，去挑水做饭！ ” 智仁忙挑了水桶往后山塘里去。
 　　七月天气，荷花开得妖妖的，粉粉的，两只结尾的蜻蜓正静在荷尖，身子间或一耸，立时又静下来，一动不动的。智仁禁不住伸过纤纤手去，结尾的蜻蜓便迅疾地飞去了。智仁没抓住蜻蜓，却碰落了荷花，粉粉的一团在水里打了三个旋儿。蜻蜓在远处的荷尖上又开始耸身子了。
 　　智仁担了水，用手刮着一脸的汗珠，迅跑起来，入寺门，师父见了，责怪回来太晚，耽误了近半个时辰。智仁胆怯如鼠，不敢做声响，蹩了进去，打火做饭。院里的师父双手捻着佛珠，辉煌的眼睛四处游动。
 　　打着火，燃了一把松针，噼噼叭叭，火不起，浓烟打着滚儿，粗如巨蟒往外窜，熏得智仁眼泪涟涟，咳嗽不止。师父在外面大声吼叫，说蠢。智仁忙鼓了腮帮，狠狠送一口气去，火嘭地窜起，扑面而来，燎去了眉。水开始啵啵的响，下米，赶大火烧。送一把柴枝到灶膛，火就笑了，嗤的一声，喷出很精彩的一苗火。智仁看得浑身奇痒，绻着的身子变紧，如糊了一身的胶，下身越发变得奇痒难禁。一下午，这痒不曾止过，到后半夜，已抓得开始渗血了。
 　　智仁慌张起来。
 　　智仁禅师迷迷糊糊中，只觉口渴得厉害，撩起帐幔去摸黑木案上的水盂，砰的一声，水盂落地，碎了。水很分明地溅到脸上和嘴角，伸舌头添了一滴。智仁禅师又昏然躺下，舒了一口气：气自动地往外游，并不十分费力。
 　　盗鼠的咬啮越发恣肆起来。
 　　第二天中午，智仁又鬼使神差地来到后山塘，是来找他的蜻蜓吗？智仁很是茫然。荷花依然是妖妖的粉粉的，一只白鹅在碧水中自在地游弋。智仁搁下水桶，猛抓了一气下身，便去捉那鹅，拧着脖子提上岸来。山洼里很静，鸟声也不闻，只有热空气火火地响。智仁掰开鹅嘴，将自己的指状物塞进去。鹅以为是泥鳅之类，拼命地吞咽，脖子僵直如棍，如此约三分钟，鹅便软脖子垂了头。智仁将鹅抛入塘里，打折了一杆荷叶，击起了美丽的水花。鹅并不游，露着肚，仰在水里，死了。智仁担了水，急急地离去了。
 　　寺里的和尚并不多，十六个，上半年死去了一个，眼下只有十五，分工并不细，后园有一块菜地，也要种。智仁挑水拾柴做饭，也做功课坐禅。坐禅要面壁，壁很老很破，智仁一面壁，就能从壁上看出很多新鲜事。其实事并不新，但的确很鲜很艳。
 　　智仁面壁坐着，极力地梳理着壁上的图案，身子渐渐地飘然起来。
 　　智仁到了山坡，山坡上只有乱石，远处的竹林里有几只斑鸠苦苦地叫。智仁看去，一个白衣女人一晃就逝在竹林里了，竹叶上现两只眼睛，那眼还挂着笑容，冲着智仁直眨巴。那眼一闭，成了两条黑线，成了两只花蜻蜓，继着又扭在一起，成了两只结尾的蜻蜓，又开始耸身子了。耸了一阵，蜻蜓飞起，落在妖妖的粉粉的荷尖上，荷花落了，在水里打了三个旋儿。智仁趴下喝了三捧水，只觉得腹部一沉坠，尿下来了。
 　　“ 智仁！ ” 只听得师父在头顶猛喝了一声，智仁顿觉不妙。师父在智仁的裤裆里捋了捋拈了拈，大拇指和食指一分，便扯出很长的白丝来。铜笛就狠狠地落在了智仁的头上，立时冒出鸡蛋大的青包来。
 　　一天的饭被扣了，在太阳落入山缝的时候，智仁的胃部便如火烧一般。见了师兄们，那些脸就露出一个个诡秘的笑。那笑到了宿房，就放肆起来，说智仁实在无用，怎么连那小虫虫都夹不住。一个说，智仁，如果那小虫虫再出来，就用中指顶住那东西的根部，多顶一会，那虫虫就自己回去了。
 　　智仁想哭，就哭了，声嘤嘤如女人，更象为情而死的女野鬼。智仁哭了一气就驻了，可哭声还在响，更象女人更象女野鬼。一个师兄说，真是邪了。一个说，好象在房外，在墙外边。大家立耳听了一会儿，那哭声就熄了，熄了一会儿，那哭声又起。同屋的六个师兄弟揣了六团狐疑，提了裤子左瞅瞅右瞅瞅蹑手蹑脚起身去看究竟。出了宿房，穿过耳门，见师父直戳在院中，怀里抱着一团东西，腰间的铜笛在月下闪着清冷的光。智仁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师父一动不动，说，都给我老实些，回去！
 　　那一夜谁都没有作声，除了智仁饥饿无力，其他几个被窝里都悉悉簌簌地响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师父叫。智仁等六个慌忙起来跑到院里，其他人早到齐了。师父搂着一个包裹，循视着每个人的脸，而在智仁脸上盯的时间最长。
 　　天已大黑了，智仁禅师很觉得肚饿，口里却没有什么味道，很没有进食的欲望。智仁禅师想起隔壁耳房里有几筐萝卜，这是几天前收回来的。萝卜一收回就病了，一病就躺下了，没有挪步的力气。他很想去拿几个来躺着啃几口，便撑着身子准备下床，脚刚踮地就摔倒了。
 　　师父说，是谁的事谁就站出来。师父抱的是一个婴儿，仅露着粉粉的脸蛋儿。
 　　寺里常出这事。寺里年少的和尚虽是入了佛门，却是管不住俗心，常和野妇苟合，十月后便有婴儿半夜里被搁在寺的大门口。老早以前，一旦查出了婴儿的父亲，绝无例外地被剁了指壮物，逐出佛门，后来渐渐地松了，仅仅挨师父五十铜笛逐出佛门了事。
 　　师父将婴儿搁在石蹬上，十四个人围着婴儿走了一圈验其生相，末了，都说象智仁。智仁跪下招了，说是在后山塘的山洼里干的。智仁没有例外的挨了五十铜笛，敲在身上空空地响。师父责令智仁当天收拾行李，第二天一大早滚出佛门，天南海北任你行，师父是不管的。
 　　当夜就听到枪声，如爆豆，说是日本人过山来了，和国军正打得惨。这枪子儿远比铜笛难挨得多，师父和师兄们连夜出逃，作鸟售散。只有智仁饿得无力且挨了五十铜笛，知道逃不远，索性懒得动身，和那婴儿留在了寺里。此时正值隆冬，北风如夜猫子似地吼叫，不时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大门上的门环在风中铛铛地响，继着就有了唧唧咯咯的踏雪的声音。智仁心知不妙，就用被子捂了婴儿，出了宿房。
 　　院里已有了一群人，东七西八地窝着身子，黑乎乎的如驴粪蛋。在雪衬着的灰黑里，一个人叽哩呱啦地叫了一通，夹着母猪下崽的粗喘息。于是就有人叫，点灯，点灯。智仁摸出菜油灯来，风太大，好几次都没有点燃。在火光一窜的那一刹那，智仁看见师父他们又回来了，大概是未跑远，被抓回来的。
 　　火堆终于烧起来了，是从厨房里搂出来的干柴架起来的。黑烟冲天，红焰冲天。雪花如撕碎的纸片颠三倒四地飞舞，密不容针，人的轮廓显得很淡。在这轮廓里智仁发现了一个女人，一个很艳丽的女人，一身的风骚一身的俏，正在风中瑟瑟地抖。火堆近处仰卧着一个人，是师父，两支铜笛分别插在他的两个乳位，流出的血已经成冰，映着篝火，闪着刺眼的红光，一抖一抖的，象风中的旗。
 　　一个戴眼镜的中国人站着说了一通话。智仁就从屋里报出女婴，和被抓回的师兄们进了大雄宝殿，窝做一堆过夜。除了五个日本兵留下，围着火堆烤火，其余的都进屋歇息去了。
 　　远处还有零零星星的枪声。
 　　山齿间初放曙光的时候，智仁便被带出来，接过水桶到后山塘里去担水，身后跟着一个日本兵。挑水回来，太阳已到了山尖，雪白得刺眼。一入寺门，便见那艳丽的女人正迎着阳光梳理着秀发，发如缎，被七拐八曲地做成一堆，盘在头顶，很妩媚，那脸却冷如三九的天气。智仁烧了一桶水让女人洗了，便开始烧大锅做饭。饭做好了，智仁又被带回大雄宝殿。
 　　寺小庙小菩萨也小，伸手便可摸其头顶。智仁进来，见师兄几个都背靠着山墙，还未转过神来，直楞楞地瞪着死鱼眼睛。智仁抱了女婴出来，向一个日本兵讨了半碗米汤，回来喂给女婴喝。女婴猝然惨哭，乱舞着双手。智仁伸舌一舔，米汤并不烫，温温的适中。智仁搁下女婴，在佛祖像前烧了几张黄表，趴下磕了几个头，在智仁合十祷告的时候，发现佛祖眼里渗出汪汪的两脉血来。智仁顿悟：佛堂里有了龌龊事。伸指头点了一下血，凑到鼻根下一嗅，又腥又臭：灭顶之灾就在眼前！智仁有了预感，便变得六神无主，看看师兄们，一脸的漠然，唠唠叨叨说正说着有气无力的话。
 　　正午，太阳很暖。那艳丽的女人要洗澡，有要智仁到后山塘去挑水。师兄们正在院子里挖一大坑壕。作翻译的中国人说是防中国军队的。智仁正欲出门，那女婴有惨哭起来，智仁解下绑腿的布条，将女婴绑在背后，担了水桶出去，依旧是一个日本兵跟着。冰销雪化，道路泥泞，日本兵一边走，一边在枯枝乱叶上蹭着鞋底的红泥。后山塘背阳，地冻得很硬，打滑，日本兵走得小心，却跟得紧。智仁踏上石埠，见早上打破的冰窟里结了一尾鱼，便反身向日本兵招手，日本兵就凑了过来。智仁将桶担一旋，将日本兵打入水塘，冰不太厚，日本兵落水，枪却搁在冰上，哧溜溜滑得老远。智仁撂了水桶，拔腿就跑。
 　　智仁禅师躺过一会儿，腹里更是火烧起来，口里泛出浓浓的苦味。智仁禅师游出一口气，又用力吸了一口，挣扎着爬起来，刚挪几步，就听见脚下有盗鼠的嘶叫，接着是扑叽的破裂声。智仁禅师念了一声 “ 阿弥陀佛 ” ，向间壁的耳房摸去。
 　　冰天雪地的，又饿，到处没有人烟，也不敢往有人烟的地方窜。不知跑了多久，只见夕阳挨近了山尖，智仁才放慢了脚步，其实那脚步早已经慢了下来，只是不觉。智仁自入寺以来就未远走过，就迷了路。据着夕阳才大致分清了东南西北，却不知道往何方投步。女婴哭了一路，现在一声不响，这更使智仁心慌不已。晚霞里，几只饿红了眼的苍鹰，舞着镶了红边的黑影，唧唧地鸣叫着盘旋一阵，就俯冲到山那边去了。智仁便向苍鹰俯冲的方向去。好不容易爬到山顶，汗透的衣服经山风一吹，如冰铁裹身，冷直往骨里钻。转眼间，智仁又冒出一身的冷汗来：对面山坡上铺着一坡的尸体，因为老鹰野狗的撕扯，雪地里划着一条条曲直不一的红迹，烂漫如朝霞。智仁惊恐不已，回首瞥了一眼一直没有声响的女婴，逃走了。
 　　在一个看山的窝棚里，一直躲到柳枝发芽，耗尽了窝棚铺下的半瓮粗米。智仁这才壮着胆搂着大难不死的女婴，顺着模模糊糊的老路往寺里回。
 　　幸好寺还在。
 　　寺门大开，坑壕已填平，且立起了土尖。寺里没有一丝人响，只见一只盗鼠拖着一片肉沿着墙跟窜溜，很吃力的样子。推开卧房门，有人息，欲断不断的，如游丝，如最后的一抹晚霞。智仁准备安顿下女婴后，去寻一些吃食来，一抖被，纤尘四溢，呛得智仁直咳嗽。立时，便觉背后床上有窸嗖声，智仁扭头一看，是一个女人。只有嘴角滞着一丝很美好的微笑，女人积攒着力气，哩哩啦啦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安顿了女婴，智仁便去寻吃食。
 　　智仁很为难，三个人，一条残命，一条小命，一条半死不活的命，都要靠他来维继。四周没有人烟，哪里有吃食？漫游到一个小庄，门前的空地上都生了地衣绿苔，连一只丧家犬都不见。智仁怏怏地欲往另一村去，却在村口发现一只觅食的鸡，屋前屋后追赶了几圈，却是捉它不住。智仁靠在草垛上喘着牛息，眼睛却落在一条出土的蚯蚓上。蚯蚓红红的，如一条线，一伸一缩地拖着身子往前窜。一脚下去，蚯蚓缩成一团，身子依旧在曲曲地动。智仁将蚯蚓端放在手心，摊着手一动不动地坐着。鸡过来了，见了蚯蚓便伸颈来啄。智仁急攒死手。鸡直扑棱着翅膀，抖下许多羽毛。智仁满心的喜悦。
 　　掺了几把野菜的鸡汤散着诱人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寺院。智仁也去看了一下面缸，面缸已被洗过一回，未刷尽的浆水结了一层硬皮，已裂翻过来，只得庆幸的是，缸边的鼠窝旁有着两三把米。净了米，智仁移了鸡汤锅，架上水罐，将米熬成稀粥。
 　　女婴喝了一肚子鸡汤，又安然睡去了。
 　　只有半条命的女人滴水不进，咬着牙不肯张嘴。女人全身已溃烂，如腐乳，盖着两床薄被，里间已结了厚厚的一层脓血甲。女人拼命地比划着，大概意思是，她活不了多久，进食是浪费。智仁看见了一颗善心，不禁眼泪扑簌。
 　　当夜，女人就咽气了。智仁为她掘墓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下午。智仁总以为她会缓过一口气来，一天几次地将手凑到她的鼻子下探试，都失望了。埋了女人，西天已经血红了，残辉把女人墓前的无字碑涂抹得鲜红欲滴。一堆红红的鲜土埋着一个曾经妩媚艳丽的女人，兀裸在春天的山坡，此时此景令智仁不禁又淌了一阵眼泪。
 　　回到寺，见了院中的土堆，智仁顿悟不祥，忙用锹翻土，立时露出一只人手来。智仁一下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只僵硬的手，楞了。
 　　那女婴又在卧房里惨哭起来。
 　　半个水萝卜下肚，智仁禅师似乎有了一些气力，顺手抄了一根木棍，支撑着挪到院里。月白风清，一个很安静的夜晚，归来的大雁在头顶作着嘎嘎的呼唤。智仁听出了禅机，听出了真谛。智仁禅师的身心顿时释然了，整个的回忆便如脱线的风筝，飘逝了。他用最后的一口气念了一声 “ 阿弥陀佛 ” ，便阖然而逝。
 　　智仁禅师的身躯并不倒下，依然坚挺地树立着，在明月的映照下，放出一个又长又大的 “ 人 ” 。 </td></tr> </td></tr>
<tr> <td align="right">

		自动登录	找回密码
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