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马桶

　　何谓红漆马桶，就是旧时人们用来盛装人体排泄物的一种器皿，它外面红光闪闪，里面却臭气冲天。


　　司马光在他编著的纪年体史记《资治通鉴》里，开卷不久就阐述了他认为的用人取才之道。他把人分为四类：是故德才全尽谓之“圣人”，德才俱无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他的看法是：“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如得愚人。”他认为：“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


　　其实，这四类之外，尚余一类，司马光给漏掉了，这就是那种被称为“红漆马桶”之类的。以德自居，其德不见其彰；恃才自任，其才不见其著的人物。也就是鲁迅先生曾讲过的“空心大老”，词典解释曰：“谓空无所有而冒充阔人或学者。”读一读《官场现形记》或《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就会知道“红漆马桶”似的人物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是多么地源远流长。


　　这些老爷们看起来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道貌岸然，一言九鼎，作党国栋梁、朝庭柱石状，挺像那么一回事似的。而实际上，不但少才，尤为缺德，做官唯知哼哼哈哈，于民却无半点政绩。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时，还能遮人耳目，一在其位，一谋其政，就出洋相了。《红楼梦》里的贾政老先生，说句不恭的话，就是典型的此类人物。


　　在古典文学作品的人物中，还很难找到这样一位严肃正经、煞有其事的无能、无为、无用、百无聊赖的典型。在我们的周围，这种比贾政还不如，严格地讲狗屁也不是的沐猴而冠者，屡见不鲜，所以，颇有现实意义。因此不能不遗憾如此聪慧的司马光在这部巨著中，未能指出帝王在择人时，应该识别这类貌似谨厚的“红漆马桶”，如何不被他们那种伪“德”的外衣所蒙蔽，以致窃居权柄，误国祸民，实在是此书的美中不足了。


　　但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那种官僚结构、等级制度、门第关念、儒学礼教，万变不离其宗的一个主旨，就是要拼命地抑制、束缚、乃至扼杀人的个性。最怕个性的自由发展，造成对统治者的专制统制的不利影响。所以，贾政这一班假道学、伪君子，每朝每代总能满身朱紫、吃香喝辣，就因为他们个性泯灭，只知等因奉此，唯唯诺诺，自然越低能，越弱智，就越好进行领导。


　　贾政本想凭个人努力，正经从科甲考个出身，好像未能如愿，谁知是考咂了呢，还是压根儿没敢去考？结果靠老子死后奏上一本，蒙皇上的恩典，补了一个工部的额外主事。清代六部是中央政府的行政部门，工部主管建筑、水利等事务，下设司一级行政部门，分管各项业务，司的主管叫郎中，副手叫员外郎，他从一个相当处级干部的主事，升到副局级的员外郎，而且不久又升为郎中，可谓圣眷日隆。但书中只字未提他官做得如何，因此，贾政这么快就捞到这么一个美差，完全是上赖祖荫，下靠他女儿是皇妃娘娘的裙带关系。


　　皇上赏他这个官的理由，曹雪芹写得颇有点春秋笔法，并不是因为他的才干卓越，政绩超人，而是念他“勤俭谨慎”罢了。这四个字的鉴定，用之常人和司马光所说的“愚人”，还算是勉励之语，但对一个貌似才德双全的圣人来讲，多少有点贬意了。在荣国府，从上到下，是把贾政当做真的“圣人”来看的，要不然，“代理家长”这个头衔，不会落到他的身上。不过，他代理得也并不怎么样，赫赫扬扬的贾府，最终还不是在他手里一败涂地。子曰：“修身而家齐，家齐而后图治，图治而后天下甲。”可他老婆管不了，儿子管不了，成天躲在书房里下棋。家都管不好的人，给他一个单位，给他一个部门，能有多大作为？


　　但这种人从不承认自己不行，总是错误地估计自己，认为既然把我摆在了那个位置上，我也就必然成了内行，成了专家，于是半点也不害臊地指手划脚、说三道四，还要别人敬礼如仪、洗耳恭听，再加上一帮抬轿子、吹喇叭的，马屁拍得震天响，就更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谁了。


　　贾政就是一例，他在科举方面肯定未曾得手过，登上仕途走的是内线，并非正当渠道。一般来说，败军之将，焉敢言勇？他也不是三科及第，一举成名的主，可训起他儿子来，连塾师贾代儒也不在话下：“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听这口气，好像他早就科举发达过，其实谬矣，不过，这等人就是有这种脸皮不红的勇气，是大言不惭的。


　　于是这么一个“红漆马桶”，和一个随从李十儿联手作祟，导致后来家破人亡，也就不足为奇了，谁让他如此低能呢？竟被一名管门的玩弄于股掌之中。起先，他还能意识到不能当贪官，后来，干脆采取鸵鸟政策，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其实就是默许，任他们胡作非为。这样一来，“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于是别人“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了。


　　贾政的糊涂无能、十儿的阴险狡猾，这就珠联璧合了。


　　有贾政，必有李十儿，无能之人才能把官做下去，否则连鸣锣开道、站班上堂的人都不齐。但有了李十儿这班势力小人，也必有贾政这类“红漆马桶”，这才叫最佳拍档。互相勾结，共同作恶，谁也离不开谁，也很难讲谁更坏些，成语中的“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狐犬当道”就是为这类最佳拍档准备的。


　　贾政这人，当闲差时，尚可差强人意，等到了江西，便一筹莫展了。在封建社会，那些抚督台镇，大小官员，都是皇帝的奴才，只要能喊主上万岁万万岁，能把圈画圆了，便可当官无误。一旦要他们做出判断时，若无皇上的旨意和顶头上司的指示，以及太太、娘子、内亲、近亲的从旁点拨，通常就是摇头，也是不会错的，即使错了，皇帝老儿也会因你的稳重而饶恕你，点头是一般点不得的，一旦点错了，就有掉乌纱帽的危险。


　　贾政一开始也是摇头，可他摇错了，居然要当清官，也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其实，以他的能力，连糊涂官也未必当得好，要当清官，明摆着讨没趣。那李十儿之辈是能在清水衙门喝西北风的人吗？于是要他的好看，把他搁起来晾着。他也真是可怜，没有一点本事，对于下属的怠工，束手无策，走投无路，只好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像鸦片战争时期的两广总督叶名琛“不战不和不降”的无赖政策一样，把头扎进沙子里装孙子，任李十儿摆布了。因此，听了贾政说出那样孬种的话：“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就觉得他千里迢迢来当这份差，也真是够窝囊的，确实不容易。


　　但对这类“红漆马桶”似的人物，人们大可不必去同情他，因为在他统制下的黎民百姓，那任人宰割的命运，确又是那样的凄惨。而且，贾政、李十儿被参离任以后，谁又能保证继任者比这最佳拍档会好一点呢？天下乌鸦一般黑！


　　《红楼梦》这部分，贾政这“红漆马桶”的形象是很值得人们去琢磨和深思的。只要有官场在，这类人物总是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