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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想走近他时,他已经在地域上离我远了。
他是我的外公,我有8年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可是就在这8年的时间里,我越来越觉得,外公是我最想记录的一个人。我会在突然的时候想起他,似是而非地揣摩他。想外公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看着窗外,似乎窗外站着一个老人,似乎天边布满了他的眼神
要读懂一个人的眼神是多么的不容易,我用了30多年的时光,我读的外公还很模糊。我母亲用了50多年的时光,也只读出了一声简单的感慨。我的外婆,用了70多年的时光,却一点也没读懂。外公在这个家庭中,独自而寂寞。
可是我强烈地知道,外公是一个不平常的人,虽然他极平常地生活着。我也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外公会越来越让我回味,因为只有经历了生活的忽视的人,才有可能看懂外公的平淡和从容,而时间,必将让我感觉到生活于我的忽视。
前几天,母亲告诉我,冬天来了,外公的哮喘更厉害了,几乎到影响了日常生活。母亲为我描述了这样的几个关于外公日常生活的片段。
冬天,天还未亮,外公照例要早起。他几十年的早起锻炼,打太极拳。好象是在30年前吧,外公的肺就很不好,他为此戒了烟,然后开始了他的太极拳生涯。我小时候和他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模模糊糊中,外公的身影就出去了,又在模模糊糊中,外公早锻炼回来了,我还窝在被里。现在外公起来就是一件艰难的事了,因为哮喘,他的一个动作不要说不能激烈,就是连续起来,也要呼呼喘上5,6分钟。他是这样做的,先把棉袄拿过来披上,以免着凉,然后拿过来毛衣,一只手慢慢伸进毛衣袖子里,这时候就要停下来开始喘气,胸部猛烈地起伏,嘴里徐徐地呼—呼—,就像大家都知道的拉风箱。这么一阵子之后,他才能平静下来,进行第二个步骤,把另一只手穿上,然后再来一次喘息。然后是第二件毛衣,停下来喘,接着是棉衣和喘,下床后是穿裤子,喘,然后是起身,再喘,竭力呼气,扶着床架等平静……这时候,窗外是寒风呼啸,天空还沉浸在黑暗之中,一个80多岁的老人就这样开始了他在冬天的一天的生活,从喘息开始,从艰难开始。
上厕所对外公来说也是一件艰难的事。先从沙发上起来,停住,然后要停三次走到卫生间。每一次,外公就停在一个有东西扶住的地方,待呼吸顺畅一些就往前又走几步。从厕所回来也一样,走走停停,不亚于一个健康人的人走路上几十层楼。8年前,我在外公家小住时,他的哮喘没这么厉害,但是上一次厕所也要在半路停留一次,我看他呼呼的,像太极拳里里的收拳舒气。可是8年之后的艰难就不是我想象了,当我有身轻如燕,疾步如飞的年龄的时候,我知道我就是再怎么努力模仿,也不可能去感受外公一次厕所等于一次爬山的竭力和艰难,更不要说从心理和精神上去体会一个人被衰老和疾病征服后的无奈和苍凉。
外公于是就不动了,除了必要的穿衣,吃饭和厕所。
他于是就坐在那间一栋大楼的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从早到晚,一天,绝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窗外的春天来了,阳台外的树发新芽了,急匆匆的脚步来来去去的,外面的空间是变化的,声音的,色彩的,但是外公还是只能坐在他的沙发上,许多的日子如一天那样不动声色地流过。
其实这个房间也曾经热闹的,有过他的孩子,他的孙子,但是现在孙子大了,在外地工作了,外公的孩子就走了,去陪自己的孩子了。
留下了外公和外婆,甚至可以说是只留下了外公,外婆是经常在外的。
房子里面是阴凉的吧,只有一个80岁的老人的呼吸。呼吸也是这般的微弱,绝不像有生命在流动,因为房间里有那么多强大的东西盖住了外公的呼吸,比如寂寞,比如滴答的时钟,比如大块的空间,比如绵长的时间,比如越走越远的记忆。
那天,坐在沙发上的外公对外婆说,老太婆,我想吃鸡,行吗?语气像孩子。外公从不提什么要求,特别对于吃。他吃什么都可以,不喜欢就少吃,喜欢也不看见他饕餮。以前的饭桌上多几个人,舅舅总夹菜给自己的儿子,说多吃点,蔬菜对身体好。然后又夹肉给儿子说,多吃点,肉对身体好。舅舅夹了给儿子,然后就是给妻子,也是一样的话。外公同一桌吃饭,看他们一家夹来夹去,从不说什么。他干干净净的把饭吃完,就离开桌子,至于舅舅说的蔬菜和肉,外公从不挑拣。
这次外公想吃鸡了。外婆听了,也不吭一声,出去了。晚上,外婆把一碗鸡汤端上来,往外公桌前一推,面无表情地说,吃,吃,吃,去吃吧,你的鸡汤。然后又走了。刚好我母亲打电话回去,外公就这么说了,外公笑着说,老太婆,好事也说不好了。
外公的语气是在说一件家庭琐事,他不认为这和一个重要的东西有关,这个东西叫爱情。
也许只有年轻才有爱情?外公和外婆,让我疑惑,没有了爱情,他们维持了一辈子。
他们的爱情,我只知道开始,如热血的青年一样,开始充满了浪漫和义无返顾。那时候,外婆是县官家的唯一千金,住在云南。人间几十年,几百年前的爱情都是一样开始。我的外公从武汉来到昆明,认识了少女的外婆。心里有了异样,青年和少女脉脉含情,偷偷相会,私订终生,甜蜜而憧憬。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不过,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开始肯定会是这样的。每个人一辈子的纠缠,都是因为最初的那一点心动。后来,外公要随部队走了,正在爱的外婆和外公怎么可以分开呢?外婆千金身份中的不顾一切的性格决定了她,她和外公一起从云南那出来了,这一出,就再没有回去过。
可是,到了中间,怎么就断了呢?不再有更多的关怀和体贴。我知道的是,他们从来没有一起讨论过什么话题,从来没有相视一笑,也没有为彼此六神无主,担惊受怕过。
外婆买菜做饭洗衣服,外公看书看报看电视,他们各自生活在各自的空间,虽然是在一个屋檐下,可是各行其道。外公洗完澡,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一边,外婆会洗好收拾好,但是外婆是不会说天气冷了,多加衣服啊。外公吃了饭,外婆洗碗,不过外婆也不会问明天想吃什么。日子在他们两个中过的熟悉,熟练,不过不亲近也不客气。外婆总是罗嗦拿钱来,或者冷漠得连一句话也不多说,外公也就不主动说什么。
爱情不会是连一句话也不多说的吧?虽然爱是什么,该怎么表达,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不爱是什么,不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日日在一起,但实际上,却已经漠视了。
不知道外公青年时候的爱情滋润了他多少的岁月呢,也不知道,在生儿育女的生活中,谁改变了更多。外公,从来不谈爱情这个东西。
可是他是应该谈的。他是一个文人,一个充满才情的文人。
这就是我说的我的外公是不平常的人。
外公的前半生是浓墨重彩的,最值得着色的一笔就是他的聪明。我记得在他60多岁的时候,有一次家里买了一本字典,是四角号码的查字法。当时家里谁也不懂,似看天书。外公不说话了,拿起老花镜,一旁默默研究。我们也不希望会有什么结果,对于天书,谁能指望破解呢?可是外公破解了,还教会了我和 母亲,所以我一开始学查字典是用别人都不知道的四角查字法的。
外公的聪明还表现在他一生致力的戏曲创作上。他对赣剧的研究,根本让人不敢相信他是半路出家。年轻时,他是江西戏曲协会理事,他导演的戏进过怀仁堂,被国家领导观赏过,外公也与当时许多相当有名气的戏曲界人事一起济济一堂讨论探索。外公挖掘出一种地方戏,并用后半生一直在研究。50年代,江西的戏曲界有一个年轻人,风华正茂,蓬勃朝气,不逊文采。外公没有读过大学,就靠着年轻时学的那么一些文字,他用了一辈子。
我在外公的书桌上看到了许多的汤显祖作品,还有什么,就不记得名字了。外公书桌上的书不多,全是有关戏曲的,我看得枯燥。不过小时侯,外公伏案的时候,我心中有点崇拜,同时也有点担心外公能读得懂吗。等我从一个中文系大学毕业时,我满以为自己可以和外公显一显我的文学知识了,可是我一开口就输了。外公从戏曲进而到中国古代文学的了解和思考,绝不是那个在家里不说话,吃穿随便的老人,他最宝贵的东西在他的脑里,不在他的生活里。
如果年轻时候的外公能一直这样生活到老多好啊。可是命运转了一个大弯,外公被历史打倒了,这之后他就是一个右派的生活了。他居无定所,放弃了自己喜爱的事业,卑微地,忍辱地,极其贫穷地生活着。也许从那时候起,外公就不再恣意纵横了。
历史的波涛过后,外公开始了他后半生的平淡生活。他退休了,回到了家庭,这个家庭的每个孩子都生活的不富裕,不如意,在夹缝里,在底层。他的孩子婚姻在动荡。外公作为父亲,他不提出建议,不发表意见,不作梗,不推波助澜。我相信这不是糊涂,经历了辉煌和黑暗之后,外公有了他自己的哲学,生活就是这样,不会很好,也许会很差,但都不需要别人的提醒。
我愿意这样想象,外公这个人的性格转折,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那是历史给予的,在那条线的时间以前,外公是一个文学的人,他高昂而激动,热情而洋溢,他拥有着爱情,拥有着事业。在那条线的时间以后,外公是一个社会的人,他沉默而接受一切,不谈论不公,不谈论失去,他没有了激动,代之的是更多的理智和从容。
我带丈夫去见外公,也就一次。外公也是笑笑,没说多少话。可是丈夫极喜欢这个没说什么话的外话,说外公是一个充满了智慧的老人,他不说话,却是一个故事。外公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好听得不得了。一个80多岁的南方人,当他用清晰的普通话充满镇定的说话时,他的睿智是掩盖不了的。晚年的外公,很不说话,我们一家高谈阔论,他就一旁,眼睛看着电视,不插话。问他,他就笑,眼睛一眯,让人感到慈祥。他说话时,声调很平和,从不大声,不想争辩,也不想表达,就是阐述。
有一件小事和外公有关。外公年轻时,曾救过一个人,用国民党的身份救了一个共产党。共产党员后来在文化界小有名气,他报答救命之恩,时时帮助外公。两个人有了异乎寻常的友谊,可是也只维持了几年,历史就风云变换。在这个朋友东山再起时,外公也是急需帮助的时候,但是外公怕麻烦别人,疏远了这段感情,他没有去求朋友帮助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去让朋友给自己的历史正名。
如果他愿意一点点的纠缠,他的子辈就会得到更多的照顾,生活会顺利得多吧。现在,他的孩子们几乎都下岗了,一日三餐,每天艰辛地奔波。孩子们也从来没去想过,可能远方有一双手,能够改变他们的命运。外公和这个朋友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流逝,已逐渐淡了。成了一个仅仅是经历的东西,不带涟漪了。
外公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弟弟,文革后重新联系,唏嘘感叹。兄弟情深,弟弟带哥哥南游,享受到了豪华的待遇。弟弟的孩子们都因为父亲进了很好的单位,意气风发。外公从弟弟处回来,从不提兄弟的生活差异,似乎弟弟没有让人羡慕的地方。弟弟的社会地位,见识,家庭的富裕舒适,或许已对一个经历过颠覆的文人毫无吸引了,产生不了心理落差。外公甚至没和弟弟提过一次帮助他的孩子,即使在弟弟面前他也保持着尊严,这种尊严,高过生活的折磨,平庸,贫穷,是从一开始就有,到最后也不要丢失的。
是的,在外公晚年的拮据,艰难中,在他不言不语的对很多东西的漠视中,我喜欢上了外公,他走近了我,或者说,我在接近一种人生态度时,走近了外公。这样,我也才确认了我刚开始的一句话:我越来越觉得,外公是我最想记录的一个人。
我的外公很珍惜生命,从20多年前他练太极拳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他对生命的珍重,比他对过去的珍重明显得多。冬天一冷,他就为自己加好衣服,他知道红枣有益,就自己泡红枣茶。每天,他坐着时,就拿一个小木锤在自己的身体各部位轻轻锤打。他不说死字,不交代后事,我们怎么计划未来,他都答应。他就这样活着,活在自己的忘记中,活在自己的坚韧中。
很多人说,冷淡的人是不爱的,淡薄的人是不在乎生死的。可是,外公,外公身上的冷淡和单薄正是为了爱,他爱生命,强烈的爱。他不企求朋友,不企求兄弟,甚至不企求爱情,但他用所有的热爱和心情去迎接生命。
外公对生命的热爱,浓缩到他平静地接受一切的心态中。当他拒绝去为自己的历史正名时,是他对有限生命不要浪费的爱;当他对孩子们的生活起伏变故不说一辞时,是他的了然,他不怕什么,因为他只要有生活;当生活缺少那么多时,他毫不留念的舍弃,因为他要在另一只紧紧攥住的手中保留更多。只要活着,只要有生命,这就是外公一切的哲学。
母亲去看外公的次数不多。她说,外公站在阳台上和她挥手告别。母亲和我说时,有点怕什么会来临的恐惧但又只能让它来临的无奈。外公站在阳台上,看着自己的女儿远去,这一去,还有见面吗?谁都不说,谁都知道。外公只有送亲人时,才会起身,来到阳台伫足。这样的情景,让我感觉,阳台里布满了生离死别,充满了语言,甚至阳台上高挂了一颗心,这颗心,面对女儿的身影,眺望。
我开始害怕了,害怕外公的消失。我是自私的,为了我的方便,我有8年没见外公了。我也突然害怕命运不给我这个时间,我知道,在我这一辈子,有一件事一定要去做,那就是去和外公见面,去和他交谈,去更认识外公,去让他告诉我命运是什么,历史是什么,人又该怎样来面对波涛汹涌。外公一定会告诉我的。
时间啊,我和你赌一次,明年5月,只能是这个时间,给我,给我和外公。给一个成年人和一个老年人。
外公,我期待和你的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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