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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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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cket 发表于 2006-4-12 20:33: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伴着淑白的时候,颜玉还经常会想起刚进来的那会儿。那时,娘生硬的手指紧紧攥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楚家蜿蜒曲折的廊子。颜玉瞧见娘水蓝布衫的下摆处不断牵出来几根粗大的线结,拖过砖上万字图案间的花瓣碎屑,卷了些跑进了她的双眼。颜玉就想倒还不如就变成了这些花屑,即便吹得漫天飞散,倒还是每一片都蘸满鲜活颜色的。这么想着,就一头撞倒了娘的身上。颜玉一惊,才发现娘早已恭恭敬敬地站住了。


  颜玉听见娘陪着小心道:“太太,丫头给带来了。”颜玉的心不由“扑腾腾”地乱跳起来,想即刻便甩掉娘的手就这么跑了去,却又想起自己在家中原是好好答应过娘的。娘在家中慢慢掀开床头的被褥,颜玉瞅见一双凹陷的眼睛黑窟窿似得躲在里面朝她发笑,不由一阵心惊肉跳,接着一股酸水从身体里冲出来,撞得鼻孔直发痒。娘说:“咱家的烟火终还是要你哥来继的,你虽要强,以后总还是人家的媳妇。娘估摸着你哥的病还有的治,这以后还要娶媳妇生娃子的……”颜玉听着娘在耳根边不停地絮絮叨叨,唾沫星子飞出飞进,也就不再言语了,任凭娘来回揉着她的手,变得又湿又滑。


  于是,颜玉透过娘佝偻的身子,瞧见一只青白光洁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掐进她膀子的骨头里,然后生生拉着来到了前头。“嗯,这丫头虽是瘦弱,倒还有些水灵。冯妈,去帐房数些银元给她娘,即便就去吧。”手的主人在头顶淡淡地说了一句。颜玉忍着痛,低头看着那只手腕上套着的一只翡翠镯子,映着黑色衣袖上金色的滚镶,来回闪着乌绿的光。娘的身影在门口似乎停了一下,微微晃动后还是扭头跟在别人的身后走了。颜玉憋紧了喉咙,想起刚才眼睛里还残留着些花屑,于是,突然夺眶而出却是一声也不敢吭出来。


  颜玉就这样来到了楚家。而当初楚太太是这样对她说的:“小姐身体不好,也不爱说话。我看你老实,和她年纪也差不离,你以后就跟着小姐吧。”


  而颜玉第一次瞧见淑白,就觉得她冷然得象块冰。她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任冯妈给她梳着长发。而她却是不说话的,只随手拾掇起从脖颈处掉落下的一些碎毛从指尖弹了去,却不看对面的小圆镜,仿佛里面的人和她是完全不相干的。颜玉就垂首站在一旁,等着使唤。


  以往在乡下时,颜玉就常听人说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是极凶极狠的,要是丫头不听话就会拿起簪子戳人。于是,颜玉就微微偏起头,用余光去瞧眼前的这位小姐头上是否也插着簪子。这厢,淑白瞧见颜玉歪起了脑袋就“噗次”一声笑了出来。淑白问:“冯妈,这丫头可是新来的,似不大爱说话,倒是跟我也差不多少。”冯妈在旁将一朵攒着大颗绿色碎珠的簪子牢牢插在楚淑白发上,然后飞起了眼角无数的鱼尾纹说:“我的好姑娘,你这是内秀,可是这不更事的丫头能够比的?”这冯妈是楚太太娘家的老佣,跟到楚家来原是做管家的,如今年纪大了,手脚也有些不便当,楚太太就将她配给了淑白,这次买了颜玉来便想一起跟着可以插上些手的。


  淑白就冷笑了起来,啐道:“内秀?是说干尸吧,我看我这么下去,早晚离不了被塞进棺材送进泥堆去的命。还不如就这么去了,倒也省得你们干净。”冯妈听了,脸色一阵发青,干笑道:“小姐说哪里去了?小姐可是富贵的命,太太还指望着你光宗耀祖呢。” 淑白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再和冯妈说话,却偎了过来伸手轻轻抚弄起颜玉衣袖口粗大的盘结,说:“抬头让我看看你吧。”颜玉听着她言语突然变得很温柔,倒是将刚才的满心忐忑化成了一股热从心底慢慢升起。于是,她看见淑白雪白无暇的脸上,一双黑色的眼睛正盛满了笑意月亮似得弯在那里,便即刻呆住了。


  很多年后,颜玉一个人坐在厢房偷偷照镜子的时候,就会想起这双眼睛,想着自己能不能就这么跳进去,从那眼睛里舀点水出来,或许会是又冷又甜的。


  


  二


  而那时,颜玉在淑白的房内呆了不几天,淑白就将冯妈遣回了楚太太屋。淑白对楚太太说她房里就一个小丫头就行了。“我恨总有一双眼睛在后头看着我,象是我一口能将这楚家所有的房子、家具、花草全都囫囵吞枣了去。”楚太太听了,就一下爬起来,将“汩汩”冒着气泡的大烟嘴子从喉咙口用力拔出来,重重砸在红木长榻凸起的龙飞凤舞的雕花上,叫道:“别以为你念过几年书,你就了不得了。你给我听仔细了,你爹去了也不少时候了,我做大娘的管你吃管你喝也算是良心上开了个大口子,血淋淋地白出去这么多银元,到头来还没个好收成。我也不在乎我保全了这么多年没有虐待死了的二房留下累赘的好名声,反正你也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主张,少不得我给你置办些嫁妆明儿就给嫁出去,倒是遂了你的一番心愿。”


  淑白坐在那里,牙齿紧紧咬着殷红的唇,倒不知是本来的颜色还是染上了些血迹。旁边的一干妈子和丫头就紧劝,说姑娘你虽是庶出总还和太太是一家人少不得以后由太太给置办婚事倒是不能这么跟太太说话的。淑白就含住泪,拨开眼前的人,冷声吩咐颜玉推她回房。颜玉就推着包裹着淑白瘦小身体的轮椅,“咕噜咕噜”地从楚太太的院子出来,碾过青方小路往西院走去。颜玉看着眼前锃亮的铁制靠背在细碎的树荫下泛着一圈圈的光,想淑白这么多年来一直坐在里头,怕是同这荫头一样,永远没有阳光直射的时候。


  后来,楚太太就索性撕开了脸,仅遣排了颜玉一个小丫头伺候淑白,而淑白的院子其也就堂而皇之地不来了。颜玉听其他丫头私底下说,那天闹了之后,楚太太就怒气冲冲跑到祠堂里,指着淑白娘的牌位破口大骂,说人死了还要留个瘫子同她做对。这些话颜玉是不敢和淑白说的,倒不是怕淑白用簪子戳她,却是担心淑白急得从轮椅上滚下来她颜玉一个人是很难再抱得上去的。


  其实,淑白从未打过骂过颜玉,就颜玉一个人在时常是温和而喜悦的。淑白问颜玉怎么没起大名。颜玉就说乡下的女孩家都这样。“我娘说,女孩子家迟早要嫁出去的,取不取名倒都是不打紧的事。”颜玉说着红了脸,担心从此被淑白看轻了。淑白就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有空我给你取个名吧。”颜玉拍手说好啊。


  过了几天,颜玉一早服侍淑白起来梳妆打扮。淑白就吩咐颜玉掀开粉白色的缎褥,指着床底下一只紫檀大木箱子,说:“你打开来看看吧。”颜玉就惊奇地上去开箱,却怎么也找不到开口处。淑白笑得弯了腰,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听我娘说是我爹以前在东洋留学时买的,这里面藏着机关呢。你看那朵花的蕊上有个同色的凸子,你轻轻摁一下就能打开了。”颜玉仔细瞧着木箱,这才发现木箱表面错综复杂、深深浅浅的暗红雕花上的确有个凸起的地方,就轻轻摁了下去。只听清脆的“咕咚”一声,木箱开了。颜玉不由吓了一跳,接着又惊呼起来。原来木箱没放别的,却都是些整整齐齐的书,一股沁人心脾的油墨味早已从里头扑面而来。


  淑白叫颜玉推她上前,弯下腰轻轻拿起了一本书,幽幽地说:“这些都是我爹给我买的,爹说女孩子家也是要读书的,要不然没了头脑就跟那园子里的木头一样,是没有生命的。”淑白顿了顿接着说:“爹和娘走后,大娘就不让我看了,说女孩子多读了书就要学坏的,上次还将其中的一些给搜了去。这些好歹让我藏在了这里才幸免于难。唉。”淑白捧着书发起了呆,她鹅黄的衣袖慢慢褪了上去,光滑洁白的一节手臂葱段似得露了出来。


  颜玉看着淑白发起了呆,想淑白许是想起了爹娘,就不忍打搅她,蹲下来准备关上木箱,淑白却轻轻制止了她。淑白说:“我还没给你取名呢。”颜玉虽以往在乡下见过私塾,却从未摸到过书,这厢蹲着瞧见满眼的书就摆在面前,不禁伸手来回摩挲起来。书右面高起的麻线咯在颜玉的掌心虽有些疼,她却眯着眼睛掬起了一捧笑容。淑白看着颜玉的样子,就笑着说:“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我看你这么喜欢书,以后就叫你颜玉吧。明儿起我就教你认字,以后你也能和我一样读这些书了。”淑白的声音婉转动听,轻轻传过来,钻进耳朵里倒象是还能在里面绕上几圈似的。颜玉用力点着头,视线竟然有些模糊起来。


  淑白就开始叫颜玉认字,说很多的字组合在一起就能有诗意在里头。于是,颜玉每天除了服侍淑白起居外,就拿了一根树枝不停在地上划啊划,学写淑白教的一些字。淑白瞅见了就说:“颜玉,下次我让别人多买一双笔纸,你以后就可以拿墨写了。”颜玉嗫嚅着说让太太知道了可不好。淑白就恨恨地说:“没关系,我就说是我用的,看谁敢乱嚼舌头。”淑白说完又柔声补了一句:“即便没有,我自己的也能匀出来给你写的。”颜玉瞧着淑白左耳的珍珠坠子在其柔软的下颚边不停晃悠,映着上面的眸子更是晶莹剔透,想这辈子即便是跟着她就这么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三   


  这么着,就过了半年。转眼已是夏至,午后的阳光也不再乍暖还寒了,白闪闪地在头顶照着,即便是吹过来的几丝几缕微风,倒也象是染上些脾气的小狗,直朝人热腾腾地咬过来。淑白经常在用完午饭后,就吩咐颜玉推了她倚在门处,一个人望着自己屋外的小花园发愣。有时,日头已经变得火辣辣了,也不许颜玉推她回房睡午觉,就任一波一波的汗珠子从发髻间渗出,滴在淡紫的雪花绸旗袍上变成了黑色的渍子也浑然不觉。颜玉瞧着心疼,也不敢说话,就打了一铜盆清凉的井水放在轮椅旁,浣上块柔软的白丝巾,不时绞成半湿状轻轻敷在淑白滚烫的额前。


  一次,颜玉实在忍不住了,就对淑白说:“小姐,瞧您出了这么多汗,再给风一吹准得病。咱们听话,还是上榻歇会儿吧。”淑白默默不语,盘弄着颈间红线绑着的翡翠坠子,少顷,说:“你可知晓,我娘在的时候,就常在这园子里种上些花草。有时,爹也帮着娘一起种。每年夏天,这里就花团锦簇、五彩缤然,爹就驮着我同我娘在园子里捉迷藏……。”淑白说着便流下泪来,颜玉赶忙用白丝巾轻轻拭了,抬头一看,才第一次触目惊心地发现花园里头原已是杂草丛生几近荒芜了。


  颜玉好不容易劝着淑白睡下,就一个人跑进花园里挑了几件青瓷花盆,抱至井边,濯了几桶水上下冲洗干净了,又流着黑汗跑回去在杂草间仔细挖了些带着朵的蘖枝种了进去。颜玉将花盆蹑手蹑脚地捧进淑白的房内,见其睡得正香就轻轻坐在床边拿起纸笔写起了字来。淑白一觉醒来发现房内多了几盆花,就惊讶地问是从哪儿弄来的。颜玉笑着指指屋外的花园说就是从那里掘到的。“我看这几棵特别壮健,估摸着都是二太太当年特意栽种的上品,要是给那些胡乱生长的艾草吞去了,就可惜了。所以,我就找了几个盆给种上,想小姐见了或许就象见着了二太太一样。”


  淑白看着颜玉右手背上擦了些血口子,想定是些尖利的草皮给划的,就拽住颜玉的手说:“我原一直想这世间已没什么人值得留恋了,还不如一头碰死随了我爹我娘去,却忘了还有你这个贴心的可人儿陪在身边。其实,象我这么招人厌的身子让人每天抱上抱下伺候着,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背后啐我早点死了,你比我还小两岁,身子骨也弱,却时时还想着替我解却忧伤。好妹子,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淑白说着,眼泪已经象剪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砸在了颜玉的手上。颜玉看着淑白露在凉丝毯外那双瘦骨嶙峋的畸形的腿,想着她虽是小姐却孤苦伶仃而自己即便有娘却早跟死了的没个两样,不禁也悲不能遏,抱住淑白失声痛哭起来。


  楚家死一般沉寂的西院里,两个少女相拥而泣,却是没人听得见也没人愿意听得到的。


  这日子就象是天上飘过的云彩,不经意过去,也没人去记得了。很快,几年光景一晃而过,颜玉渐渐出落成了大姑娘。淑白床下藏着的那一箱子书也早让她在每日的翻阅中背得滚瓜烂熟。而淑白在颜玉的帮助下,也重新将西院的花园慢慢恢复了原貌,而且在花园的四周另行还栽种了几十盆娇艳欲滴的盆花,有蔷薇、扶桑、山茶、夹竹桃之类的,远远望去,却是姹紫千红分外好看。


  楚太太的脚趾头在这几年间是极少伸到淑白的院落里来的。这一天偶尔远远路过,瞥见里头竟然变得和当年淑白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不禁恼得牙根直痒、浑身颤抖,恨不得即刻领了一干婆子丫头冲进去夷为平地才甘心,但终究内心还有其他盘算就强行压了回去。


  楚太太回到屋里,躺在榻上气哼哼吸了两盅子的大烟,然后命人叫冯妈来。楚太太问:“前些时候命你去李家办的事,可有回话了?”冯妈紧跟几步,笑道:“太太吩咐的事我自然是凹在心窝里的。我暗托李家的管家婆侯妈已经打探了消息,据她说李家太太正在预备彩礼,那份量可不是一般的重哪……”楚太太听了,就躺回长榻,将一股黑烟痛痛快快地喷了出来,肥实的腮帮处褶出了一道道蛇皮一般的笑纹。“太太,过些时日少爷可要从杭州回来了,想少爷在外头做生意也有好几年了,这次难得回来太太莫不是喜上加喜哟?”冯妈弯着腰谄笑着,心里估算这个月的月钱太太总要多发几两的。


  


  四   


  淑白看着一抹暗红的夕阳从前院高而翘的檐子下渐渐退去,就让颜玉将园子里那些娇弱些的盆花给搬进屋来。淑白几年间已养成一个习惯,上灯前总要和这些花儿说说话,不然心头就象被挖了一块一夜到天明总要很难捱的。“还真奇了,这些小东西能听懂我的话,每次我问它们开不开心,它们便能朝我笑呢。”淑白说。颜玉就笑道:“啥时我也变成了这些花儿,不知能不能也听见小姐的这番话呢。”淑白就拢了拢头发,朝身后明朗朗的穿衣镜望去,见颜玉白色的脸蛋已红腻了一大块,倒象是贴上了胭脂在窗外灰黄光线的映衬下显得更是水光滴滑,就反手将颜玉拉到了镜前,指着里头的人说:“好妹子,瞧你这模样是越发俊俏了,赶明儿我就去跟大娘回话,把你许了个好人家送出去吧。”颜玉就微捶起淑白的肩膀来,说:“小姐怎么又来了?颜玉可哪儿也不想去,就这么一辈子伴着小姐跟着这些花儿天天听你讲话呢。”淑白原也只是试探,见颜玉眼圈已微微发红,便想着这要是眼前有块白色绢子,自己就定会拿起盖了脸,却不知道躲在里头是应该哭呢还是应该笑。


  颜玉就在淑白轮椅前铺上一块丝绒锦缎,然后跑进园子里将几只青瓷花盆捧进来,轻轻搁在上头。淑白抱起一盆放在手里,不停地对花儿说着话。颜玉看着淑白纤细的指尖沿着花盆表面凹凸的青色纹路不停地游走,怕她累了,就跪在前面轻轻托住。淑白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问:“听见它们笑了吗?”颜玉点点头说听到了听到了,淑白的鼻尖上便渗出些碎珠般的汗滴,跟着颜玉虚弱地笑了起来。两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不晓得有一张带着钩刺的网不知哪一天就要从头上掉落了下来。


  颜玉是在九月的一天午后见到楚庭然的。那天,颜玉服侍着淑白在屋里睡下了,便一个人蹲在花园里侍弄起一盆白夹桃来。颜玉小心翼翼得将白夹桃的蕊粉刮下来准备晚上作焚香驱蚊用。冯妈跑来对她说:“少爷从杭州回来了,你待会儿服侍小姐起来,少爷可是要来看小姐的。”颜玉“哦”了一声,想以前就听说过楚家有个少爷在外头做生意,经常是几年才回家一次。人都说这楚家少爷的脾性和淑白有着天壤之别,是万万惹不得的。这厢听见冯妈说少爷回来了,倒有些心跳不止。冯妈说完便走了。


  颜玉举了个小铲子,正犹豫着是先去预备茶具还是叫醒淑白,一个穿着深蓝马褂的男子已经出现在了院门口。颜玉见这男子二十五六岁左右,身形魁梧、形容英俊,只是眉宇间多少洋溢着些乖吝之气,想此人必定就是楚少爷了,就想着闪避,却已是来不及了,只得垂下眼睑站在那儿不说话。这边楚庭然眼尖,早已看见了一个丫头站在那儿,双手粘满了黄泥。于是,走上前笑问:“淑白呢?”颜玉轻声答道:“小姐刚刚睡下,还没醒呢。少爷要见,我即刻便喊去。”“不必了,反正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倒也无所谓现在就看见她的。”楚庭然伸手止住了颜玉。颜玉只觉得一股男人的气息从手上汹涌传将过来,不禁一阵心慌,手中的铲子业已掉在了地上。楚庭然一笑,弯腰从地上捡了起来,将铲子轻轻插在白夹桃的盆中,同时抬起头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丫头来。他见颜玉虽然穿着朴素,却清丽出尘,想是梳妆打扮一番怕是连淑白都要逊其几分,不禁心中一凛。


  楚庭然斜着眼睛,笑容就这么乜了过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跟小姐几年了?”“我叫颜玉,跟小姐三年了。”“老家哪里的?”“和冯妈是同村人,三年前我娘托了冯妈才进得府来的。”颜玉低着头回答道,同时微微抬眼向前望去,只见楚庭然微敞着的胸襟处滑出一只玻璃盖的金色怀表,里面一根鲜红的长针“嘀嗒嘀嗒”地走得正欢。“噢,是这样啊。”楚庭然说。颜玉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位楚家少爷倒是同淑白有几分相似,看着不敢接近,说起话倒是十二分的和气,“或许也是个温情有加的人物吧。”这么想了,倒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浪,熏得小脸一阵通红。


  楚庭然往左前方稍稍靠近了些,倚在爬满粉蓝色朝颜的竹篱笆上,燃上了一根大雪茄从侧面观察着颜玉。一阵淡色的烟雾吹了过来,他的头隐在里面朦朦胧胧,脸部的轮廓却愈发鲜明了。楚庭然将烟头弹至两米开外,说:“好,颜玉姑娘,我就不等淑白醒来了,她醒来你说上一声便是了。”说完便伸手在篱笆上采了朵花递给颜玉,见颜玉不敢接,就轻轻扔在了她怀里,然后“哈哈”大笑一声从院门出去了。颜玉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却是再也不晓得移动半步了。   


  


  五   


  晚上,颜玉服侍淑白洗浴。她轻轻将淑白从轮椅上抱起,放在塌上,替淑白脱去了衣裳。颜玉告诉她楚庭然回来之事。淑白轻轻“喔”了一声。淑白与楚庭然本就异母所生,加上楚庭然又年长七八岁且常年在外头做生意,也无甚感情。这厢听了颜玉说起,只是有些奇怪楚庭然因何而回。想着便有些头疼了,就说还是洗浴罢。颜玉托着淑白在木桶里坐稳,舀起一葫芦瓢热水从淑白裸着的肩膀上慢慢浇下去。淑白微闭着双眼,任凭颜玉濯着皂荚泡沫的手从乳前一直滑至股间。淑白道:“颜玉,这么多年来真难为你每天这么为我洗浴了。”颜玉则说:“小姐又说哪里话了?颜玉能每天这么快乐,还不是因为陪伴小姐所致,小姐什么时候嫌弃了倒是颜玉最大的不幸呢。”淑白将自己沉了进去,任凭温热的水不断荡漾着熨贴着自己的心。


  楚太太来的时候,天空正淅淅啦啦下着雨。颜玉一大早便在檐前支起一柄红油纸伞,推着淑白出来透气。清凉凉的风裹着雨丝水妖般地来回扭动。颜玉怕淑白着凉,便取了件白毛坎肩围在她的肩上。淑白坐着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雨点从伞上迅速滑落,冲到地上掀起了黄黑的泥然后化成混沌的泡泡,噼哩啪啦地在椅前不断作响。楚太太和冯妈躲在一只大黑伞中出现在了眼前,颜玉忙迎上前去,弯腰喊太太早。楚太太上下打量着颜玉,问:“冯妈,这就是前几年进府的小丫头么?”“是啊是啊,刚进来那会儿瞧着死气奄奄的,这么几年下来要多水灵有多水灵,可见咱府上的下人都是大福命,靠着太太的荫护,才呲吧得如此活香活色呢,嘻嘻。”冯妈在一旁笑道。淑白的眼光厌恶地甩过来,吩咐颜玉将她推回屋去。楚太太和冯妈脚不歇地跟了进来。楚太太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颜玉便命她到外头伺候,颜玉看着淑白的头扭在里面一声不吭只好默默退出。冯妈随手把门关上。


  颜玉将屋外的红油纸伞收了进来,撑在一只高瘦的砌凤铜壶中滤水,一边竖起耳朵仔细留意着里面的动静。里头却听不甚清楚,象是谁在说话,又仿佛谁在冷笑。颜玉轻轻走至门口,恨不得变成一只蚊蝇即刻便飞了进去。突然,一声巨响从里面传来,接着似乎又有人摔倒在地。颜玉不去多想,便一头撞了进去。但见淑白披散着长发坐在地上,萎缩的腿边多了一小堆青瓷碎渣子。楚太太退在一旁,指着淑白骂道:“不知好歹的死妮子,活脱脱和你娘一样的骚达!我跟你说,李家的彩礼我已经收了却是绝难退回去的,你若是听话去了,咱们还可以母女相称,你若是来狠的,哼,我就是把你五花大绑了也要抬了去!”淑白紧抿着唇朝楚太太爬过去,动了动又萎顿于地,颜玉心疼得蹲下来托住她。


  楚太太冷笑一声,接着说:“你娘那个死娼妇以为霸占了老爷的心就可以登天了,到头来还不是留了个尾巴被我攥在手心任我支配吗?你给我听好了,这里有我说了算,你若想遮天除非我即刻就五雷轰顶了去!”淑白喉咙口哀号一声,抓起一把边上的碎片渣子就往楚太太血红红地砸去,楚太太惊叫一声躲到门边,见淑白披头散发已是眼眶俱裂不免也有些心惊,知道今天已经占了上风,倒没必要再强下去的,冷笑一声就带着冯妈扬长而去。


  颜玉哭着扶起淑白,把她抱回轮椅,问:“小姐,小姐,她们究竟怎么了你?”淑白沉默不语,良久才道:“她们终于发狠了,她们终于发狠了,她们过几日就要把我编排给李家那个痴愚的呆儿,她们……她们终于发狠了……终于发狠了……”尚未说完,一口气便哽了上来,险些就昏厥了过去。颜玉听了,顿时目瞪口呆,轻拍着淑白的后背呼唤着淑白的名字。淑白好不容易才缓神来,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与其给她们这样作践了,还不如这么就死了,倒也能齐全个干净的身子。”颜玉一下子捂住淑白的嘴,急叫道:“小姐!断可不说如此糊涂的话,再怎么着命更重要,让我们想想办法,兴许还有得挽回。”淑白摇摇头,凄然道:“没办法的,没办法的,这次她们是铁了心了的,前几天我就在琢磨为何楚庭然早不回来晚不回来现在莫名其妙地回来,原是他娘要把我嫁出去好让他回来应场的!颜玉,没用了,没用了……”颜玉的心突突跳了起来,附在淑白的耳边说了一通话。淑白怔怔地看着她,支撑起还有的一点力气一把抱住颜玉无声地流起泪来。


  


  六


  颜玉跟楚太太说的条件很简单,颜玉说:“小姐身子有恙,我伺候她这么多年就让我一同陪了去。小姐说,要是这个条件也不答应她宁愿上吊也不会离开楚家!”楚太太那会儿刚吃完早饭,正躺在藤椅里由冯妈剥了些葵花子塞进嘴里上下翻弄,这厢听颜玉说了,叫了一声“好你个丫头”就坐了起来。颜玉把头一偏,硬下心来等着楚太太打过来。楚太太却笑了,吐了一口皮在地上,然后说:“难得你这个丫头有此番孝心,若是淑白真要这么着,也就依了她。明儿是好日子,李家就来抬人了,你去替她收拾收拾,也让人家知道咱楚家出去的姑娘纵是骨头根子贱得很倒也是人模狗样的。你去吧。”楚太太说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继续躺了下来小寐,肥厚的肿泡眼眯成了一条缝。


  颜玉出得院来,停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紫桐树下。一轮红红的太阳正从东头的青砖空斗墙上方冉冉升起。颜玉不停绞着手中的一块绢子,心惶惶得踌躇起要不要即刻便赶去东院。好歹淑白也是楚庭然有着一线血缘的妹子,现在危在旦夕,这做哥哥的总还是要顾及些的。打她第一次瞧见楚庭然,她就认定了他和楚太太是两类人。“他应该是能帮得上忙的人!”想到这儿,颜玉的心不禁鹿撞起来,几朵硕大的紫桐花轻轻打在身上。原是那天见过之后,楚庭然就已经暗暗隐在了自己的心里,这么一牵出来,却是立刻叫人心跳不止而浑身燥热的。颜玉轻掩着胸口,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东院,屋里的丫头却告诉她说少爷去了城外明早才能赶回。颜玉不由满腹失落,昏昏然在脑子中不断重复着明天回来明天回来的声音,默默离开。


  李家的大红轿子终于停在了楚家古铜色的狮环铁门前,叽哩呱啦的唢呐声象串上了根丝线径直就传到了最里头。颜玉已经将淑白打扮完毕。淑白不断揉捏着手中闪亮的红盖头,看了一眼镜后的颜玉,低头不语。颜玉心中一酸,轻轻从后面搂住淑白,附在耳朵根道:“小姐,小姐,别怕,别怕。从这儿到李家有近两里的路程,途经一座小山,那是颜玉小时常去玩乐的场所。那里有一条只容一人过去的岔口,到时我势必要抱你下轿,趁人不备就可以直接插到边上一条隐秘的小路逃了去。少爷应该会骑马跟去的,若是肯帮忙,我们就央他把马给了我们。这以后不管是到了哪儿,也不管颜玉是做牛还是做马,总是要服侍你一辈子直到终老的。”淑白听了,慢慢回过头来,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两只手围绕在颜玉的颈脖处轻轻吻了下去,说:“好妹子,你这份恩情,我这个残废之人如何才能相报?若还有将来,淑白定是终身相伴而永不分离。”颜玉也不禁流下泪来,抱紧了淑白久久不愿撒手。


  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外头突然响起,几许碎了的纸屑从窗口飞了进来。二人惊慌慌地回过身去,但见一盆盛开的芍药已被震折了腰躺在窗台上瑟瑟发抖,粉色的花瓣洒了一地。淑白和颜玉紧紧相拥着,望着眼前褪去了色的窗栅栏,想这樊笼若是从此挣脱了往后可就是云开雾散了。


  颜玉把淑白抱进轿子,抬眼瞧见楚庭然骑着匹高头骏马立在最前面,红衣披肩、后影宽阔,不禁内心狂跳,寻思着到时如何向其开口才好。颜玉微提裙摆准备上轿,被冯妈在旁挡住。冯妈笑道:“傻丫头,这可是你能坐的?你待会儿跟在后面走去便是了。”颜玉想想也对,就朝里面的淑白点了点头,看着淑白池水一般的双眸被垂落的猩红轿帘慢慢掩去。


  冯妈喊了一声:“起轿!”唢呐声便又响了出来,颜玉看见楚庭然骑着马在前开道,淑白的轿子紧跟其后,便朝楚太太小跑而去。楚太太正被一干丫头婆子簇拥着满脸含笑站在大门口,见喜队走了,便转身准备进去。颜玉紧赶几步,上前道了一个万福,说:“太太,颜玉也就去了。”楚太太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说:“你?你去哪儿?”颜玉的头“嗡”得一声大了,额前早已汗湿津津地湿了一大片,强笑道:“太太……不是您答应了我……让我陪了小姐一起去得吗?太太…….难道您忘了?”楚太太突然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脸上的肌肉裹在褶子里不停抖动着,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翻脸斥道:“小蹄子,你们葫芦里捣弄的东西我还不知道?那小贱人一开始寻死觅活就是不去,眼下又开开心心答应去了,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心思!哼!我不防着你们一点我还当不了这个家了!你是我买来的丫头,可是随便送与别人的?你给我就死了这条心,哪儿都不准去!”


  颜玉闻言,面色顿时变得一片死灰。她突然转过身来向淑白去的方向追去,嘴里喊道:“小姐!小姐!快停了下来!快停了下来!咱们上当了!咱们上当了!小姐!”楚太太在后面气急败坏地急骂:“反了!反了!快给我拿下,快给我拿下!”一干婆子在冯妈的带领下恶狠狠追了上去。颜玉边哭边喊,好不容易追上了喜队,一头撞进去,披头散发地掀开轿帘,大声叫道:“小姐快随了颜玉去!快随了颜玉去!”淑白正焦急地等在那里,一听这话,情知有变,便朝前面伸出了手。在二人即将碰到的刹那,颜玉被人一把揪住发髻拖了出去,淑白早“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冯妈在后面边拖边骂:“死丫头!难不是你反了不成!”颜玉拚了命挣脱开,又朝淑白奔去,淑白却瘫在地上,凤头珠翠洒了一地,哪里动弹得了半步?这时,又上来几个婆子齐生生抓住了颜玉摁在地上。颜玉拼命挣扎着,嘶声力竭地喊着淑白的名字,冯妈领着那些婆子便开始不分头脸地抽打起来。淑白大哭道:“你们放了她!你们放了她!这原不关她的事!你们这帮做狼做豺的,干脆把我也一并毁了去!颜玉!颜玉!”颜玉躺在地下早已鬓发凌乱、血迹斑斑,却仍然大声呼喊着淑白的名字,举起腥糊糊的手奋力伸去,却仅有几寸的距离终还是无法握住。颜玉终于拚了命推开冯妈,挣扎着站起去抱淑白,楚太太已然赶到,一把推开呆在一旁的几个抬轿的,夺过一支铜唢呐朝着颜玉就当头砸了下去。颜玉在淑白惊天动地的惊叫声中,呆愣愣转过来,看见明晃晃的太阳正朝着自己旋转,便朝着淑白那边笑了笑,两腿一软,就一下子什么也不知道了。


  


  七


  颜玉头痛欲裂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绿云纱的蚊帐中,顶上悬着些橙黄的洋绒球坠,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正狐疑着,又瞧见了挂在鸳鸯帐钩上的一只金色怀表,滴滴嗒嗒地走个不停。颜玉仔细端详着玻璃下红色的长针,突然明白是什么地方了,整个人就好似荡在了秋千上顿时产生了一种腾空的晕眩。迷迷糊糊中,又看见楚庭然端了个白玉盅子出现在了门外,于是,所有的惊心动魄全都化成了一股热乎乎的委屈从眼眶中狂涌而出。楚庭然瞧见她这样,便几步赶来,放下盅子,从怀里掏出块带花的绢子替颜玉拭去。颜玉涨红了脸,轻叫了声少爷便挣扎着坐了起来。


  楚庭然笑道:“你躺了两天终于醒了,现在身子还疼吗?”颜玉却急问:“小姐呢?小姐呢?”楚庭然微微叹了口气,说:“淑白已到了李家,和李家少爷拜过堂了。”颜玉惊呼一声,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原是自己和淑白所有的努力都已经化成泡影,也不知淑白已经受了多少折磨,这一想更是肝胆俱裂,失声痛苦起来。楚庭然等颜玉稍稍平息下来后,说:“颜玉,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我娘也是为着淑白好。淑白因为天生瘫痪的缘故,自小便不爱言语,个性孤僻,对谁都抱着一番敌意。这门亲事也是我爹当初定下的,李家是本地的豪门,淑白能换个环境生活,或许对其身体和心智都有好处的。”颜玉看楚庭然一脸真诚,所言应是不假,倒是平添了几许茫然,于是又问:“可,可那李少爷是个痴人,如何能与小姐相配?”楚庭然听了哈哈笑了出来,说:“你是听谁胡诌的,那李公子可是风流俊俏人物,怎地就成了呆子了?他娶了淑白可是他的委屈呢。”颜玉张口结舌,隐隐觉得当初自己和淑白似乎鲁莽了些,楚太太总归还是淑白的大娘,怎会硬下心肠将淑白明了往火坑里推呢?楚庭然见颜玉沉默不语,脸面上虽有些伤痕,却是比前次见到时更为俏丽妩媚了,便捉住她的手,柔声道:“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吗?”颜玉第一次被男子这么握着,况且还是极有好感之人,早就羞得脸色绯红,忙抽回手,嗫嚅道:“这里是少爷的房间,我怎能如此造次睡在这里。我要回去了。”说完便要下床。谁知这一动,头上一阵剧痛,想是刚淤结的口子又裂了开来。


  楚庭然见了,连忙摁住颜玉,道:“唉,那些人也忒可恶,下手如此沉重。”颜玉听他说话间似乎连同楚太太也骂了去,不由有些感动,心里便似让蜜蜂叮过了一般,微痛中加上了些甜丝丝的感觉。楚庭然端起盅子又说:“这是我亲自炖的莲子羹,你趁热喝了去,对伤口倒是极好的。”颜玉看着十几颗滚圆的莲子在云似的银耳间沉浮,白色的调羹撞击着盅子不断发出清脆的声音,心中不由涌起无数感怀,即刻间就象炸开了锅的爆米花一样被撑得满满的。


  楚庭然服侍完颜玉吃完莲子,将其慢慢扶卧下来,掩上薄被。“我娘正恼着呢,你还是暂且在我这边休息几天。你放心,我这院子房间多,我自会睡在偏房,有事唤我便是。”楚庭然说完,朝颜玉眨了眨眼便离开了。颜玉看着楚庭然走了,这才感到刚才给他抓过的手一直流着欣喜的汗,倒是不愿意就这么擦去的。只是仍是隐隐担心淑白,也不知李家的丫头是否用得妥贴,想着想着便昏睡起来,睡梦中又仿佛坐上了匹高大骏马,楚庭然从后面搂过来指着怀表上的红针给她看。这么着,就笑了。


  颜玉就这样开始在楚庭然的院子里住了下来。


  期间,楚太太也来和楚庭然说过话,颜玉想定是楚太太准备要处置她了,心就立刻拧了起来。但楚庭然却告诉她楚太太的气已经消却了大半还说就让颜玉留在东院听使唤。颜玉就愣了,突然明白定是楚庭然说了不少好话,因此被楚太太叱骂怕也是说不准的,这一想便更觉出楚庭然的好来。楚庭然接着说:“你虽是丫头,却难得如此知书达理,我却是将你当作妹子一样看待的。我这里也没其他事,你自管无忧无虑地生活,倒是没人再敢来欺负你的。”颜玉见其相貌英俊、言语温柔,而淑白也有了不错归宿,这原先系在淑白身上的整颗心便悄悄匀出一大半放在了楚庭然身上,只是偶尔想起淑白,却愈发怀念了。


  


  八


  颜玉在楚家迎来了她的第四个冬天。


  这一日,颜玉想着楚庭然的一件狐皮氅子搁在箱子里未用,而天气已然转冷,倒是应该趁着风和日丽的当口晾晒的。颜玉抱着氅子来到院中,蓦然瞧见牵绳的腊梅已爆出了星点黄蕊,便突然想起淑白以前同花说话的光景,想着便有些痴了。这些时日,自己也偷偷去过西院几回,每次瞧着那些树和花都不如以前那么繁茂了,心中便郁郁寡欢好几日才能平息。颜玉抬头仰望洁净却空旷的天空,仿佛看见了淑白隐在里头,笑着对她说:“颜玉,好妹子,听见花笑了吗?听见花笑了吗?”颜玉跟着说听见了听见了,便滚滚流下泪来。


  晚上便下起了小雪。东院原也有几个丫头婆子,因颜玉能干,里外都让收拾得极为干净,楚庭然便索性留下一个做粗活的王妈,其余的都给回了楚太太处。颜玉点上灯,煲了一碗红枣姜汤,呆看着外面飘着的片片雪花,等着楚庭然回来。颜玉突然想到那件氅子还晾在院里,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虽知楚庭然断不会责骂,但明日寒冷楚庭然如何穿得?于是心急火燎推开门冲出去,却发现那件氅子直挺挺挂在绳上早已如冰冻棍子一般了。


  颜玉当即便在屋里生了火,抱着硬邦邦的氅子上下烘烤,楚庭然已掀帘而入。楚庭然见颜玉眼眶中似有些泪花,便问何事。颜玉站起身来,小声说:“少爷,都是我的疏忽,让这氅子冻住了。”楚庭然看见颜玉只穿了件葱绿裤头的粉色小袄,玲珑有致的躯体象只活蹦乱跳的小鸽子般呼之欲出,憋了大半年的心思终于顷刻间崩塌了。


  楚庭然将颜玉拉至怀中,托起她光滑的腮,看着那双漆黑透亮的眸子,低头吻了下去。颜玉内心一慌,边挣脱边急道:“少爷,少爷,万不可如此,万不可如此。”楚庭然却将她搂得更紧,咬着耳垂说:“颜玉,我的颜玉,你难道不知,打我第一次见着你便喜欢上了你。你助淑白逃离,我娘本要重罚,我苦苦哀求才得以放马。这几个月来,你天天相伴与我,温柔体贴,你却不知我有多么快乐和紧张。我迟早是要跟太太说把你明媒正娶了的,我的好颜玉!”


  晕灯转向中,颜玉听着如此热切地呼唤,终于确定了楚庭然对她的一片真情,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着楚庭然?当初发现自己安然躺在这里时,莫不是已在内心深处将自己给了楚庭然了?颜玉不由也抱住了对方。几个牵绊,二人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床边。颜玉看着自己洁白光润的胸乳早已从内袄中跳将出来,钻进了楚庭然厚实有力的大手中,便一下子绵软下来,闭着眼倒下去任由楚庭然上下侍弄了。


  有时候,这男女间的事儿,就象是河面上撑着的树叶,什么时候被风刮了下来,几个旋涡也就水到渠成,贴在上面便成了一道自然的风景,供他人观赏或嚼舌。


  从此,颜玉的整颗心便贴在了楚庭然身上。楚家的一些婆子丫头也渐渐琢磨出了什么,背地里称其为少爷屋里的人。那个做粗活的王妈倒是良善之人,其有个在别家做短工的儿子曾不慎被镰刀拉断了脚踝,颜玉知道后悉数拿出了自己积攒的十几个银元给了她。王妈一直惦记着这份情,听别人说得难听,便偷偷梢给颜玉。颜玉只是红了脸坐着,回味着楚庭然每日每夜凝结在耳边的甜言蜜语,哪里还晓得去做任何分辩?王妈只得暗自叹息。


  


  九


  除夕那天又迎来了第二场雪,楚家偌大的府落全都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颜玉和王妈正剪着贴纸,外头却突然乒乒乓乓放起了鞭炮。颜玉毕竟刚满十八岁,这厢听见了,便快快乐乐地跑出去。见楚家大门口早已挤得人满为患,便离远了站在远处的假山上,伸着脖子往外看。但见一个穿着裘皮大衣的妇人正拉着一个五岁大小的男孩从紫红呢布包着的轿子里出来,那妇人傲然搭在楚庭然的肩上,仿佛凯旋而归的将军,环视了众人便扭动着身躯进得门来。颜玉心中“咯噔”一下,朦胧中听见有人边跑边喊:“太太!太太!少奶奶回来了!少奶奶回来了!”这一声便如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满天飞舞的雪花皆好似朝着她一人撞了过来,撞得她几乎晕了去。原来,自己只是别人眼中的笑话,楚家上下也只有她这个少爷屋里的人才不晓得楚庭然早已是娶妻生子的了。


  入夜,冯妈唤了颜玉去,说太太要传话。颜玉苍白着一张脸低着头走进楚太太的屋。楚庭然正陪着那妇人和楚太太说话,见颜玉进来便微微偏转了视线。楚太太将一颗大乌枣塞进怀中男孩的嘴里,喝道:“死丫头!还不快来见过少奶奶和小少爷,你总不会要等着我唤人抬了轿子请你过来吧?”颜玉见其恶声恶气,便赶忙走到妇人的跟前,施了个万福,道:“颜玉向少奶奶请安。”这么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似刚上了发条的钟,嘶嘶声中发着阵阵颤音。妇人便送过来一张月饼脸,仔细打量了一番,问:“娘,这人是谁?眉眼里透着狐媚,看着就不象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哼,是我前几年买来的贱丫头,骨头根子里都发着骚气的小蹄子,这以后就放到你屋里,你好生教导便是了。”妇人瞟了一眼身旁的楚庭然,见其脸色有些尴尬,心中陡生了三分怀疑,这一阵子她在杭州处置些房子和铺子耽搁了数月,莫不是又给她素喜拈花惹草的男人给钻了空子?这边,那个男孩见有陌生人进来,便爬下他奶奶的长榻,跑至颜玉跟头抬起和他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饼脸往上瞧,见颜玉并不吭声,便有些着恼,抬起西式的硬头皮鞋朝颜玉的膝盖处就是两脚,颜玉痛得顿时弯下了腰,这男孩便又啐了一口瓜子在对方的脸上方哈哈大笑起来。


  这妇人姓郝,单名唤作仁,是杭州首富郝家银庄老板的独生女儿,自小呼风唤雨、刚愎善嫉。几年前遇到了来杭州做生意的楚庭然,便千方百计给弄到了手。这次带着儿子楚天达回到婆家,倒是准备就这么长住下去的。这厢瞥见颜玉皱眉的模样也是楚楚动人,而一旁的楚庭然甚有关切之意,一颗心早就气哼哼地升到了半空,恨不能立刻就变成一把插满了钢针的木柄刷子朝那张俏脸打下去才痛快淋漓。


  临年的炮声响起,外头狮舞喧闹、人声鼎沸。颜玉独自坐在东院的偏房内,吹着半个窗户的雪,想象着自己如同被人一股脑儿扔进冰窟里的干菜叶,曾经的美好憧憬皆已变成了薄薄的冰棱渣子。


  颜玉便开始每天服侍起郝仁来。这郝仁生得极为高大肥腴,想是家底过于丰实又无其他去处的缘故,就变成了上好的膘悬于胸前、腰上和臀后。在杭州的时候,郝仁就很清楚自己与楚庭然相貌上的巨大差异,而后者又秉性风流,少不得让她一颗酸梅汤里浸过十几回的心每每生波、惊涛骇浪。这次在婆家住下了,私下里便捉摸起楚庭然和颜玉来,越捉摸越可疑,越可疑越别扭,如芒在背非生生拔除而后快。而楚庭然也常瞅机会与颜玉搭话,但每次颜玉见了他便扭身走开,楚庭然忌惮着郝仁一直在旁虎视眈眈倒也是不敢强追不舍。


  


  十


  这一日,楚庭然早早出去处理在镇上买铺的事。颜玉伺候郝仁起床。郝仁眯着眼躺在那里寻思着机会终于来了,便命颜玉将水端至床前,递了根手指伸进去。郝仁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甩手一记耳光,大声骂道:“小娼妇!安的什么心?存心要烫死我啊!”颜玉的脸顿时肿起了老高。颜玉忍住泪默默退了出去,重新添了些冷水进来。郝仁躺在床上闭着眼,如同死了的一般。颜玉就这么端着一直站在床前。隔了半晌,郝仁才终于睁开眼睛,伸手又拭了拭,猛地光着腿跳了下来,抓起颜玉的头发就往盆里摁,嘴里直骂:“小娼妇!小娼妇!这么冷的天你还打了盆冰水给我洗脸,存心要冻死我啊!看我不打死你!看我不打死你!”边说边抽起一旁的鸡毛掸帚劈头盖脸打将下来。外屋的王妈听到声响,便跑了进来,见颜玉兀自强站着不去闪避,便扑通跪下求少奶奶歇手。郝仁也觉得有些冷了,便继续骂着重新爬回了床上。王妈赶紧扶着颜玉去了偏房。


  王妈瞧颜玉一脸伤痕,却不流泪,心中不免惊慌,出去伺候完郝仁和楚天达后,便跑到门房偷偷塞给一个小厮十个铜板,叫他赶快喊少爷回来。楚庭然回来的时候,郝仁已得意洋洋带着楚天达坐了轿子上街玩去了。


  楚庭然坐在颜玉的房内不断咒骂郝仁,解释说当年郝仁是使了卑鄙的手段才迫其娶她的,他本人极厌恶于她。“颜玉,我心中只放了一个你,便早已满当当的了,岂是其他女人再挤得进来的?”楚庭然说着,擤着鼻躲避着屋外嗖嗖钻进来的阵阵冷风。颜玉下意识要去关窗,楚庭然的大手已经捉住了她。颜玉猛然抬头,看着冬日里干而清的空气里,楚家少爷更是风姿俊雅、英气逼人,不由呆愣愣得如同泥塑一般,却早被楚庭然一把搂进怀里。“我的好颜玉,都怨那恶婆娘盯得紧,可让我想死你了,过几天我就给太太说去,把你明白给我做了小便是。来,趁那恶婆娘不在,你我好好享受一番。”说话间,楚庭然的手已经滑进了颜玉的衣襟。颜玉长长呼了一口气,终于明白,心中那残存的一丝希冀原就是泡影,虽是光华熠熠让人浮想联翩却是一点就破不盈一握的,遂猛得推开那只手,捂着脸跑了出去。


  颜玉没个方向地低头狂奔,想前面就是一座悬崖或枯井,这么闭着眼去了倒也是快意的,却不想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朦胧中望去,原是西院粘着湿雪的门槛横在脚边。里头却空无一人,只有破败的枝叶叉在雪堆里直愣愣地竖向天空,倒象是一只只残障的手伸在那儿苦等着什么人前来安抚。颜玉心中大痛,手摩挲着泥地不断呼唤着淑白的名字,却只有扑朔朔掉落的残雪暗自回应。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雀从雪堆里跳了出来,被烂草缠住了半个翅膀,不停上下扑腾。颜玉爬起来,将它慢慢抱起托在手心,见它早已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可,这日子却还是要过的。


  之后,郝仁每日里总要找茬,对颜玉非打即骂。有时,还故意当着楚庭然的面肆意折辱,楚庭然虽不敢言语却将一股子怒火摆在脸上。郝仁就更不甘了,又唆使楚天达对颜玉又踢又骂。渐渐,楚庭然也习以为常,对着整日蓬头垢面的颜玉慢慢失了兴致,暗地里将一颗如脱线风筝般的心又系在了镇上铺子隔壁一年轻的王姓寡妇身上了。郝仁见楚庭然总往外头跑,遂提高了警惕,支派了冯妈出去打探。冯妈回来后喜滋滋地将几个银元塞进荷包,然后凑在郝仁的耳朵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个寡妇的眉眼和特性,郝仁一屁股坐在塌上气得浑身肉颤说不出话来,想在杭州刚认识楚庭然那会儿,楚庭然挥霍无度却苦于家境日落,若不是自己手中有大把的银元投其所好诱其入幕,楚庭然怎会被逼无奈娶其为妻?这厢,看着颜玉已如擀圆的面疙瘩完全揉捏在自己手中,料想也不致于再兴风作浪了,便暂且放过于她,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将那个寡妇置于死地。


  每夜入更,楚家东院总有一个纤瘦的黑影从偏房悄然而出,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低声说话。偶有一阵冷风吹过,拂过那羸弱的身躯便又走开了。


  有些残存的记忆,犹如老墙上层层剥落的白皮,看上去总还没有见底,却已透薄至骨一刮便渗出血来。


  


  十一


  王妈告诉淑白回来的时候,颜玉正在给楚天达纳鞋底。颜玉呆呆地望着王妈却似傻了一般,隔了半晌,才突然眼放光芒,跳起来颤声道:“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王妈便说小姐是回来了不过是省亲倒是一时便刻就要走的。颜玉便一下子扔下鞋底,晕忽忽往外赶,还未出得门来,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却已经在门外响起。颜玉生生在门槛站住,看见淑白坐在轮椅上微挺着凸起的肚子,弯月般的双眼盛满了笑意正沐浴在初春细蒙蒙的阳光下看着她。


  “小姐!”颜玉在喉咙口低低呜咽了一声。“颜玉!好妹子!”淑白也低低喊了一声,向颜玉伸出了双臂。“小姐,你知道吗?我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小姐!”  “颜玉,我也同样如此,我眼瞧着大娘砸你下去的时候,我就以为再也瞧不着你了,颜玉!我的好妹子!”二人紧紧相拥,泪水早已如滂沱之雨从各自的眼眶中倾泻而出。


  郝仁正在正房内试着新买的首饰,这厢听得哭声,便扭动着身躯出来察看,晓得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太是楚庭然嫁出去的庶出的妹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就往楚太太院里去了。那楚天达看见一陌生之人坐在轮椅上抱着颜玉哭,便也从屋里跑了出来,上前踢了颜玉一脚挤过来就要往轮椅上爬。王妈在一旁也正抹着泪,瞧见楚天达要放肆赶紧一把抱开,那楚天达在王妈的怀中上蹦下跳、不停踢骂。淑白瞪着眼看着楚天达离开,才发觉颜玉的双手正抓着自己微微颤抖,内心早已如明镜般一目了然。


  颜玉将淑白推进屋里,轻抚着淑白的双腿,触手过去却如两根木棍一般,便紧盯着淑白问:“小姐,李家人待你如何?你……可瘦多了。”淑白微笑着点点头,说:“好颜玉,不管何时,你却总是首先想着我。我很好呢。”颜玉放心地舒了口气。淑白也仔细端详着颜玉,见其原先白里透红的脸竟变得跟黄腊无二,糙糙的还生出好些皮刺,心中一酸,将颜玉的手抱在自己胸前,道:“好妹子!我却担心你呢!你过得怎样?”颜玉听了,心中填藏着的无数委屈就象开了个口子的水闸,就等着狂泻而出,却一眼又瞧见了淑白隆着的肚子,想这无论如何是不能让淑白跟着难受的,遂强打笑容道:“小姐!……我也很好……很好,真的!颜玉知道小姐过得好,比什么都高兴着呢。”淑白心中一阵绞痛,轻拍着颜玉的头,直叫:“傻丫头!傻丫头!……”


  颜玉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淑白的肚子,问:“几个月了?”淑白低头轻声说:“今年夏天就要临盆了。”这时,李家的几个婆子已经等在了屋外,往里头伸了伸脑袋。二人便都突然不说话了,都晓得这欢聚的时间就象停在枝头的鸟儿,过一会儿就要腾得飞了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了来。颜玉轻轻将脸贴在淑白的脸上,两人相偎着,让各自的泪水无声地向对方心里流去。


  淑白从颈脖处取下红线绑着的翡翠坠子,轻轻套在了颜玉的颈脖处,凄然一笑:“好妹子,我要走了。这是当年我娘留给我的,这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仿佛是我在你身边。你万万要记着你当初对我说过的话,命比啥都重要。就让咱们都好好活着,咱姐妹总还有相聚的一天。好妹子,我走了,记住,好好活着,为你,也为我。”颜玉眼含热泪频频点头。几个婆子便开始在门口催促起来。淑白在风中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颜玉,就头也不回得任婆子们推着走出了院落,轮椅背后凸起的铁条不断硌着她肩背上的道道伤痕,也不知今晚那个力大如牛的傻子又变了什么方法来折磨自己了。


  


  十二


  颜玉扳着手指等着夏天的到来,趁着空闲的时候还偷偷绣了几件小孩的肚兜,红色的小鱼伴着白色的荷花在水里欢快地游着。颜玉也不知这肚兜能否到了淑白的手上,只是每天绣着,却好似淑白就在跟前,既愉快又无比感怀的。   


  楚庭然和郝仁在东院接连吵了几回,甚至还动起手来。郝仁虽仰仗着身高马大将楚庭然的衣襟撕破,气力到底还是比不的,被楚庭然推至院中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接着便开始破口大骂,说若不是我在杭州见你可怜收留了你还不定早就给高利贷的分了尸。楚太太在自己院落里听见这里噪杂,郝仁又骂得难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本想过来训斥几句,但想到楚家近几年来坐吃山空还不是靠着郝家接济才总算还能在外头撑着门面,就只好装聋作哑只当没听见。楚庭然气哼哼地不说话,卷起铺盖住了出去。郝仁怎肯放得下心让他在外面胡闹,便前脚跟着后脚也赶了去。那楚天达见爹娘都走了,东院里就只剩下他和颜玉、王妈,平日里凶狠的作态竟有了改变,一个人坐在门框边突然嘤嘤哭了起来。


  颜玉想着楚天达终还是个孩子,虽往常里对她非打即骂,倒还都是无知所为。况且,楚庭然素来便不喜欢他,而郝仁除了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时刻捕风捉影外,倒也是没有三分之一的心放在儿子身上的。颜玉瞧着楚天达小小的身体在四月里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心中不忍,便走过去将其抱了起来。这楚天达见颜玉似不记仇,早已失了往日的嚣张,趴在颜玉的怀中哭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颜玉把楚天达放在自己的床上,细瞧其挂满泪痕的小月饼脸上与楚庭然毫无一致,不禁叹了口气,想这男孩的父亲原曾是自己心尖上除了淑白以外恨不得掏了心肺的那个人,不禁唏嘘起来。模糊中,又似瞧见楚庭然潇洒地靠在竹篱笆上抽着雪茄,在淡色的烟雾中扔过来一朵朝颜然后笑着说:“我迟早是要跟太太说把你明媒正娶了的,我的好颜玉!”梦突然惊醒了,颜玉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空落落的屋子里,只有楚天达轻微的鼾声在响。一只晚春里最为先锋的夏蚊“嗡嗡”地在眼前盘旋,寻找着针刺的瞬间,颜玉用手微微掸去。夏天,即将来了。


  楚天达暂且就在颜玉的偏房住下了。楚太太也来过东院几回,见楚天达比以往听话多了,倒喜不自胜,对颜玉和王妈也总算和颜悦色了些。楚太太瞧着颜玉忙上忙下,手脚利落,不禁暗自琢磨。街东头绸庄店的杨太太刚得了疟疾死了,这杨老爷身子骨还壮健,前几日派人到楚家问有无合适的丫头给做了小去。这楚太太吸大烟本已是病入膏肓,而郝仁与楚庭然闹翻,已不像以往那样奉承孝敬了,这棘手的烟资倒还是要从出手阔绰的杨老太爷手中狠狠敲上一笔的。颜玉却不知眼前放着笑脸的楚太太安得什么心思,只道是楚太太良心发现,遂更用心地照料起楚天达来。这楚天达渐渐感念出颜玉的好来,每日时刻跟着,倒越发依恋起来。


  这一日,颜玉又有些想念淑白,就将楚天达交给了王妈,独自偷偷去了西院。她坐在檐前的台阶上,见院子里杂草丛生,哪还有以往繁花似锦的情形,看着便想起以往陪伴淑白侍弄花草的景象,由不得又戚戚叹息起来。颜玉侧过脸去,发现一株高大的白夹桃挤在整人高的艾草间长得枝繁叶茂、浓翠逼人,雪白的花瓣一簇簇拥在顶上,象是累累的果实引着绿色的枝条直往下荡,便觉得有些奇怪,遂走进园子细瞧。原来,这株白夹桃的根一直长在青瓷盆中,才未被艾草给吞没了去,盆土边还歪靠着一柄小铲子。颜玉猛然想起这是楚庭然第一次见到她时插进去的,便一下子呆在那里,想若是楚庭然又这么站着朝着她笑,兴许还是要原谅他的,想着便开始火燎燎得烧上了脸,却是内心摇曳舍不得就此拂去的。


  


  十三


  颜玉顺便包了一手绢白夹粉回去,准备着晚上给楚天达驱蚊用。楚庭然和郝仁也难得双双都回了来。郝仁瞟了一眼颜玉后自顾自坐在镜前描眉,心中暗自得意终于将那个王寡妇给整了个头破血流。楚庭然则如斗败的公鸡,将视线从郝仁铺在面前的敦实的台盘移开,带着勾的眼神甩向颜玉,顿时在心底里翻腾起颜玉的种种好来。颜玉取了些白夹粉放在外屋冲天高竖着的铜盏杯内燃上,又将绢子打了个梅花结挂在杯钩处,然后朝里面瞧去,却正好与楚庭然的目光撞到一起。一抹晚阳如同浸染了梅子酒,透过竹帘缓缓钻入,在楚庭然俊朗的眉眼上留下些暗红的栅影。颜玉眼一热,便低头默默退了出去。


  颜玉在东院自带的厨房内与王妈准备晚饭,也不知何时,楚天达跳了进来,咬着颜玉的耳朵说:“我爹和娘已重归于好,现在到奶奶屋里请安去了。爹今高兴,还送我糖粉叫我待会儿吃呢。”颜玉听了不知是喜是悲,遂强笑着叫楚天达自己到外头玩去。


  郝仁惊天动地的哭嚎声传来的时候,正是掌灯时分。颜玉做了楚天达喜欢吃的荷叶鸡翅正准备端出去,突得听到哭嚎声,倒吓了一跳。王妈已经冲了进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少爷出事了!小少爷出事了!”颜玉手一松,金灿灿围着翠色荷边的鸡翅洒了一地,心惶惶中,已经被王妈拉着冲到了里屋。见郝仁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抱着楚天达不停摇晃,颜玉一下子软在地上,好不容易定了下神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郝仁身边,喊了声少奶奶便看见楚天达七窍流血,早已断气多时,小手中还赫然攥着只打着梅花结的绢子。颜玉大叫一声,顿时瘫在地上,泪光迷糊中,似看见楚太太哭着进来,后面跟着脸色死灰的楚庭然。郝仁却已经扑了过来,撕扯着颜玉的发髻,大叫道:“贱人啊!是这个贱人毒死了我儿!是这个贱人毒死了我儿!”颜玉双手捂住头,喊着:“少奶奶,少奶奶,我没有!我没有!”郝仁早已似疯了一般,张开十指朝颜玉偻头盖脸便抓了下去。颜玉惨叫一声,脸上多了十道血痕,这厢,楚太太已经哭着高喝道:“来人,把这贱人剥去衣裳给我吊在厅堂上!”


  冯妈等几个凶狠婆子早已冲了上来,将颜玉抬了出去。颜玉被剥得仅剩下一件亵衣吊在了楚家的大堂上。颜玉忘记了羞耻,大声喊道:“太太,少奶奶,颜玉冤枉啊!颜玉冤枉啊!”郝仁将楚天达的尸身抱至颜玉腿下,披散着长发仰天“磔磔”怪笑起来,突得又嚎哭起来,发了疯似得左右开弓扇打起颜玉的脸来。颜玉惨叫着却不能闪避。郝仁边哭边骂道:“死贱人!你用夹竹桃粉害死了天达还想抵赖!我的苦命的儿哟!我的苦命的儿哟!”颜玉哭着继续喊着:“颜玉一直贴心侍奉着小少爷,断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太太!少奶奶!你们可要明察,断不可随便冤枉人啊!颜玉冤枉啊!颜玉冤枉啊!” 郝仁听了,扇打得更厉害了。滴滴鲜血从颜玉的脸上趟了下来流到地上。颜玉挣扎中,瞧见楚庭然垂头坐在一边,便又奋力喊道:“少爷!少爷!你是知道颜玉为人的!你是知道颜玉为人的!少爷!少爷!颜玉不求你其他什么,万请你为颜玉说句公道话!少爷!少爷!颜玉求你了!颜玉求你了!”喊到最后,已是喉咙嘶哑、泣不成声!郝仁停下手来,偏头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楚庭然站起了身,一步一步走至颜玉的身前,见颜玉满脸浮肿浑身血污,却仍睁大了漆黑透亮的眸子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如同那晚雪夜里一般,便突然呆住了。郝仁见了,狂吼着冲过去甩了楚庭然一记耳光,恨声叫道:“狗才!这贱人毒杀了你儿,你居然还要怜香惜玉,你是怎么当爹的?你是怎么当爹的?你还不给我把这贱人给打死?把这贱人给打死!我的苦命的儿哟!我的苦命的儿哟!”说完,又奔至楚太太的跟前,哭倒在地,大叫道:“娘,你可要为我作主啊!你可要为我作主啊!天达死得冤哪!天达死得冤哪!”楚太太正在痛哭流涕,听郝仁喊要打死颜玉,心中一愣,暗想这可是能抵两年的大烟钱的,这么着死了岂不可惜,便继续低头啼哭并不答言。郝仁心中恼恨,牙一咬冲至门边,奋力拔下门闩拖至楚庭然跟前,嘴里喊着:“狗才!狗才!快打死这个小贱人!快打死这个小贱人!”楚庭然脸色大变,往后倒退了几步。郝仁跟着进了几步,抱起门闩推到楚庭然的怀中。楚庭然望了一眼四周,见所有的目光都瞧着他,恨不得把他给吃进了一般,耳边继续传来郝仁的骂声,便心一狠便朝颜玉举起了门闩。颜玉紧盯着楚庭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只听笑声凄厉,惨不能闻!楚庭然的手停在了半空。颜玉继续哈哈笑着,泪水飞溅。郝仁在一旁高喊:“狗才!给我打啊!给我打啊!”楚庭然闭起眼睛咬牙用力往下一砸,只听颜玉大叫一声,半边脸已经塌了下去,左眼珠子飞了出来。堂内的下人们早就吓得惊呼起来,更有些胆小的当即哭出了声。楚庭然睁开眼,看见颜玉的右眼珠正黑乎乎地瞪着他,便又是一下,颜玉另半边脸也塌了下去,右眼珠子顿时也飞没了。黑暗中,颜玉仿佛听见淑白对着她说好妹子记住好好活着为你也为我,便轻轻回应着说小姐小姐颜玉要先走了颜玉要先走了,头顶上又是一门闩,终于气绝身亡!


  


  十四


  楚家整整闭门了一月。楚天达出殡时,楚家对外宣称小少爷是生病归的西,对其他的事只字未提。之前,楚太太就令所有下人发毒誓谁也不得在外面走漏半点消息,否则下场同颜玉无二。下人们早就吓得噤若寒蝉了,却哪里还敢不应的。楚太太便命人将颜玉的尸首深埋于西院的园子里,并用泥将院门给彻底封没了。


  楚家终于恢复了平静,如同一池深不见底的塘,落下几块石头溅出了些老绿水,也就没了生息,只有王妈每每在夜里抚摸着颜玉绣的几块肚兜而伤心不已。


  这一日,楚太太由几个婆子陪着从自己院子出来散心。老远,便瞧见西首的半空中聚拢着一团淡色的白雾,似生了根的一般,风吹过也纹丝不动。楚太太便问:“冯妈,那是什么?是厨子做饭的炊烟吗?”冯妈踮起小脚看了看,答道:“太太,不象啊。咱家厨房在北院,今个是南风,这炊烟怎可能在西院上空出现呢?”楚太太闻言,突觉一阵荡心,捂住胸口有些站立不稳,微微定了定神,便说回屋去。那白雾却突然动了起来,晃晃悠悠竟朝着这边飘了过来。楚太太呆在那儿愣是迈不动步子,直到白雾停在头顶不动了才猛然惊醒,低嚎了一声身子直往下坠去。几个婆子慌忙扶住,见楚太太已面如菜色,满头满脸淌满了湿漉漉的白汗,俱都慌得六神无主。“送我回屋里去,送我回屋里去。” 楚太太翻着眼继续紧催。不想,那白雾却象长了脚了,楚太太走到那里它就跟到那里,婆子们不禁大呼小叫起来。楚太太“哎哟”一声口吐白沫跌倒在地。那白雾便开始在楚太太头上盘旋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浓。整整一袋烟的功夫,才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变淡消失在了半空。楚太太紧闭着双眼,气若游丝,却跟死了的一样。冯妈赶忙指挥其他婆子将她抬进了屋。


  晚上,楚太太便病倒了,躺在床上胡言乱语起来。楚庭然和郝仁陪在一边,命人快请大夫来。楚太太一把拉住楚庭然,压紧了喉咙变了声音道:“我对你敬爱有加,你却害了我女儿,我在地下也不能放过你啊,不能放过你啊。”说完,楚太太又一把松开楚庭然,退至床尾,弄乱头发撕开衣襟,跪在那里频频朝郝仁磕起头来,哭求道:“好妹子,绕了我吧,都怨我当年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如今我的孙儿也让你女儿的丫头给害死了,我也算得到了报应,你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楚庭然和郝仁见楚太太鬓发凌乱、面目古怪,早已惊得往后退了几步。


  楚庭然颤声道:“娘,你胡说些什么呀?二娘不是得病死的吗?”楚太太听了哈哈一笑,爬起来一脸正色道:“你二娘那年染上些风寒卧床不起,我就请了名医配了好药亲手炖给她喝,她嫌味苦央我放些糖,我便在里头洒上些砒霜。你二娘感激涕零,拉着我的手说有劳姐姐了,我就说姐姐疼你呢快趁热喝了这甜药完了姐姐还给你炖去。谁知那大夫却是庸医,你二娘喝了药后竟七窍流血,死前求我好好照顾淑白,我就说妹子你就放心去吧我一定把淑白当作亲生女儿养育日后还要给她找个好婆家给送出去呢。”楚太太正襟危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却是五官慈祥、满脸堆笑。郝仁对楚庭然说:“娘不是在逗乐子吧?”楚庭然瞪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在凳上发起呆来。


  楚太太就这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等大夫来了早已是精神委顿、神志不清了。


  从此,楚太太便疯了。开头,楚庭然和郝仁还搬来陪着住,时间长了,便有些厌烦,郝仁以身体有恙为由先自回了东院。隔了几天,楚庭然也去了,临了命冯妈好生服侍。冯妈垂首答应着,一个人满心欢喜地伺候起楚太太来,时不时还将楚太太头上、身上、手上的一些金器饰物拾掇了些掩进怀里,然后去找楚庭然诉苦说太太总在家里发疯乱扔东西少爷也不过去瞧瞧?楚庭然便推说外头铺子太忙无暇顾及。楚家上下除了一个疯了的楚太太外,倒是每个人各有打算,相安无事。一个月后,楚太太终于一命呜呼。


  


  十五


  楚太太去了后,郝仁便自然而然成了楚家的女主人,不仅将楚太太的院子收归己有,楚家所有的账本也统统给掳了去。楚庭然跟郝仁索要,郝仁便坐在地上捶足顿胸嚎叫起来说娘刚去你便开始挤兑我不让我当家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楚庭然原本只是欲擒故纵,见郝仁钻了套子,便一脸气哼哼地跑出去心安理得继续寻花问柳。郝仁自是不甘,披头散发闹了几回却毫不顶事,便彻底灰了心,整日里在家里女皇似得颐气指使、打这骂那,反倒渐觉得神气得意起来。


  这天是越来越热了。这一日,郝仁吃完晚饭,便一人端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纳凉,突觉有些无聊,便寻思着闹腾点什么有趣的事出来。于是,便命了个小丫头出去买爆米花。那小丫头本是冯妈的表外孙女,靠着她表姥姥的关系,平日在楚家也颇有些托大,这里正想着如何偷跑到其他院子里玩耍,一听要她出去买东西,便黑脸热火地嘀咕了一句,说这大热天的外头哪有什么爆米花买啊。郝仁正中下怀,跳起来拔了头上的簪子便猛戳过去。小丫头大叫一声捂住脑袋躺在地上撒起泼来。这厢早有人喊了冯妈来。冯妈见表外孙女耳朵上渗血,便知郝仁纯属找茬,便忍气问少奶奶啥事。郝仁见是已亡主妇的原心腹来了,便特别想逞逞威风,抬起二郎腿瞟了一眼道我要吃爆米花。冯妈见其强横,倒不敢违逆,便笑着吩咐几个婆子出去请了爆米花的师傅扛着炉子来。


  郝仁见炉膛已经支在厅堂外的院里头了,虽热气腾腾迎面扑来,倒是万分得意。她眯眼命冯妈在厅堂里放了张凤头竹榻,等爆米花炸好后,便舀上一碗躺在上头大口嚼了起来。连续吃了数碗还觉不够,便又命拿脸盆来,接着又吞下去几脸盆。冯妈等几个婆子在旁瞧着,都唬得面面相觑。郝仁却开始骂骂咧咧起来,说老太太已经归了西你们楚家这些不要脸的下人就拿了这么小的家什伺候我明摆着是要饿死我啊。冯妈嘿嘿冷笑起来,一边吩咐几个小厮扛了只荷花大缸来,一边差人赶紧叫少爷回来。


  楚庭然到家的时候,正好瞧见几个小厮正奋力抬起荷花缸朝郝仁的嘴巴里送。郝仁张大了嘴锦鲤似得开合着。众人便看着郝仁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倒象吹了气的皮球,越来越大,越大越圆。郝仁就开始说热,边说边撕扯起自己的衣服来。楚庭然上前制止,却被一脚踢翻在地。郝仁赤着上身横陈在竹榻上,如同临盆的孕妇一般,她抓起自己的奶子拉到嘴边啃了几口,然后拍着肚子柔媚地笑道:“阿牛、阿虎,你俩都别抢,一人一口都有份,兮兮。”那阿牛、阿虎均是楚庭然与郝仁在杭州时的家仆,郝仁这般绵软无力地喊出,楚庭然顿时面红耳赤起来。那冯妈等人在一旁自是心领神会,便都忍着笑看好戏。楚庭然一骨碌爬将起来,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堵郝仁的嘴,同时骂道:“娼妇,还不给我住嘴。”郝仁便剧烈扭动身躯拼命反抗着,回骂道:“楚庭然!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个自命不凡却下不了蛋的绿冠鸡子!哼,实话告诉你,你可以在外头风流,姑奶奶我又何尝不可以在家偷人?哼哼,你来啊,你也来一口啊。”楚庭然黑了一张脸,跳上去甩了郝仁一耳光。郝仁大声叱骂着,反手抓住楚庭然的头发。二人在塌上来回翻滚终于跌下地,只听得“砰”得一声,郝仁的肚子突然炸了开来,但见无数朵雪白的夹竹桃花悠悠然从里面飘了出来,一朵接着一朵慢慢聚拢成一团淡色的白雾,升至厅堂的横梁前便渐渐停了下来。


  众人早就吓得目瞪口呆。冯妈见郝仁睁着眼睛半张着嘴已没了生气,便第一个大喊起来:“不好啰!不好啰!少奶奶没了!少奶奶没了!扯呼!”喊着便逃了出去,众人见了,便也都惊惶惶地紧随其后,整个厅堂只剩下躺在地上的楚庭然和张着肚子的郝仁了。


  楚庭然看着一朵朵白夹桃沾染着鲜血泪珠似得不断从梁上扑朔掉落,早已惊得浑身颤抖如筛糠。白夹桃落到地上渐渐组成一个人影,披着长发边哭边站了起来。楚庭然嘴里怪叫一声,手撑着地面不断往后挪去。人影渐渐靠近,却又似乎被梁上的一根绳子牵住了,步履蹒跚,始终无法靠近。楚庭然突然嘿嘿笑了出来,说道:“别以为你这样就吓着我了,你如今没了头也没了脸却又能将我如何?楚天达那小杂种的确是我给喂的白夹粉,你既然是我屋里的人,替我顶个罪名又有何为过?我日后自会给你按个名分,你还想怎样?”人影站在那里,颤抖着朝楚庭然反复伸着虚无的手。楚庭然爬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得兀自朝外头走去。人影升到半空,突然低低呜咽起来,挣脱了羁绊,朝楚庭然包去。楚庭然惊叫一声已经被裹了进去,便拼命挣扎着哀求起来:“颜玉,我的好颜玉,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楚庭然这一辈子就喜欢你一个女人,我发誓,我发誓,我要是骗你天打雷劈。”人影呆了一呆,便渐渐停下来。楚庭然趁机奋力挣脱了出去,嘴里又开始骂将起来。人影发出一声凄厉的笑声,拽住了楚庭然荡在胸带外金色的的表链子再次一点点往里拉,楚庭然不断惨叫着终于被白夹桃吞没,半空中突然“吣呤哐啷”掉下些东西洒了一地,冰色的玻璃罩子和红色的长针。


  下人们开始纷纷逃离楚家,那冯妈出得府时,于深更半夜收拾了好几大包细软,不想路遇歹人竟被缢了脖颈,包裹也尽被抢去。短短几天的时间,楚家上下俱已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一个院落倒成了鸦雀鸹噪的地方。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却有一股冷风呜咽着不断徘徊在半空,久久不愿离去,似苦苦等待什么人到来,满腔哀怨愤不能声。


  


  十六


  淑白听得丫头传报有人在门房听候的时候,正坐在李家前院的柳树荫下独自发呆。夏日里正午的太阳在不知疲惫的蝉鸣声中越发凶狠地释放着所有的恶气,淑白就这样坐着,倒是希望即刻便被这股恶气融化了,没了任何烦忧。她淡淡地吩咐丫头请人进来。


  “王妈?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淑白看见一个面色忧虑、神情紧张的婆子匆匆进来,不禁大愕。王妈早就跪倒在地,拉住淑白的手将前些时候楚家发生的事一口气给说了出来。“只是可怜那颜玉,被活活打死前还不断呼喊着小姐的名字,她死得冤哪。”王妈边说边抹起了眼泪。淑白慢慢拈下头顶垂下的柳枝,一点点往嘴里塞,想或许这么着就能填住所有的出口,却未曾想胸中那一股深深的痛仍如脱缰的野马冲毁了堤坝汹涌而出,化成了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旁边的丫头早已扶住,其中一个责骂王妈:“你这婆子,什么事不好说,偏说少奶奶整天念叨的那个人死了,过几天少奶奶就要临盆了,哪能还受得了这种刺激,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是你承担得起的?”王妈跪在地上,见淑白业已昏厥过去,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原是想可怜颜玉死得冤枉而淑白平日同她最为贴己故等楚家散了后便跑来报信,要是淑白因此有个什么事,岂不是更加对不起死了的颜玉了?于是捧着心口频频磕起头来。


  淑白却醒了,眼望东南方,滚下一行热泪,她轻声喊道:“颜玉!好妹子!你终还是去了!……颜玉,好妹子,你终于还是未能等着淑白啊……”淑白想平日里虽度日如年,却总还有着与颜玉重聚的希望,如今颜玉已去,自己却再也无独活下去的意思了,这么想着,便猛然拔下头上的簪子朝自己的喉咙插去。一旁的丫头早就吓得变了脸色,一把抱住淑白的膀子,嘴里不停喊道:“少奶奶,你不顾惜自己也要为肚里的孩子想想。再说,你这么去了,岂非你那可心人愿意瞧见的?”淑白闻言,便重又想起当初颜玉拼死救她逃走的情形,不由得抓住轮椅的扶手大声痛哭起来。王妈和众丫头在一旁也暗自陪泪。良久,淑白才止住哭声,心中思量完毕,说:“推我去见太太,我即刻便回去!”


  李太太平日里便与淑白关系不善,若不是自家儿子实在痴呆联姻不到门当户对的亲家,断不会娶这个极聪明却又极执拗的小姐进门的。前些时候也风闻楚家出了事,而风水先生又预言淑白此次所孕非愚即残,便更后悔当初贪图楚家做官的名分了。这厢听淑白说要回娘家,暗心欢喜,嘴上却说:“你是我李家的媳妇,肚里还怀上了李家的烟火,却早已不是那个来去自由的身了,岂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的?哼哼,你若真想回去,倒也不难,留下肚里的孩子从此去了再也不必回来!”淑白一咬牙,轻翻袖子伸至李太太面前,指着雪白的臂腕上渗出的一道道血红的伤痕,冷声道:“淑白身有残疾,却非任人凌辱的羔羊!淑白虽是少奶奶,却日日遭受痴愚丈夫的荼毒,若不是尚有相依为命的姐妹在家中翘首企盼,早已嚼舌自去。我肚中娃儿,难保不愚不残,若真愚了或残了,你们自是要离弃抛却,淑白却无需你们承担任何责任和口舌,自愿带其离开绝不受那寄人篱下的苦!”


  “好一张利嘴!不过,你既然说开了话,倒不能怨我李家不讲情面,今个便休了你,你自去吧!”李太太早巴不得送走这个累赘,见淑白其意已决,便顺水推舟喜滋滋地命人备轿送淑白永远离开,同时暗自琢磨明日就重新选个健全的媳妇以传种接代。


  


  十七


  晚上,淑白便在王妈的陪伴下回到楚家。淑白抚摸着西院泥封的大门,声声呼喊着颜玉的名字,余音绕梁却无人应答。淑白忍着泪吩咐王妈去外头请匠人将院门打开后,自己滚动着轮椅走了进去。但见院子里花草破败,满目苍夷,哪里还有昔日欢笑的景象,不禁热泪滚滚,无法遏制。


  王妈对淑白说:“小姐,天已很晚了,你有孕在身却是万万吹风不得的。”淑白含泪摇头,叫冯妈在园子里摆上简单的灵堂,坐在前面亲手燃上了红烛。淑白看着烛光在夜色中不断跳跃,突然撑起身体脱离轮椅,扑通跪倒在灵台前。王妈哎哟一声,赶紧跑来,急叫:“小姐,小姐,你不要命了?这可是要小产的啊!”淑白凄然一笑,轻轻推开王妈。


  淑白慢慢仰天喊道:“颜玉!颜玉!我的好妹子!淑白找你来了,找你来了,你却避而不见。淑白知道,淑白知道,你是责怪我来得太晚了,太晚了啊。淑白曾口口声声要和你相依为命、永伴余生,自己却在外头独自偷生,留下你一人遭受贼人的毒手。颜玉!我的好颜玉!淑白辜负了你的一片情意,让你伤心了啊!淑白只能跪下祈求你的原谅,希望你在天之灵能够听见。颜玉!颜玉!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颜玉!颜玉!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淑白哭着跪在地上,裙下枯瘦的双腿扎着遍地的艾草,却已红了一片。王妈在旁也跟着跪下,哀求道:“小姐,小姐,你快点起来吧,你身子不好,肚里还有孩子,可是禁不得这样折腾的,小姐,小姐。”


  淑白充耳不闻,继续喊着,泪珠混着泥土擦在脸上,却不晓得拂去。一股风吹了过来,慢慢亲吻着淑白的发丝不断呜咽着却又无声无息转身离开。淑白哭倒在地,手扶着灵台便开始长跪不起。


  夜色越发浓重,恶露不断飘了过来,浸湿了淑白的长发,水涝似得披在肩上。淑白脸色渐渐发白,双肩抖动却犹自挺立。淑白就这么一直默默跪着,直至东方渐渐掀起了一点白,才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倒下。王妈急忙扶着淑白的身子挪进屋里。淑白看着窗外熟悉的天空,想起了颜玉躲在镜中,白皙的脸上如贴上了胭脂一般红腻了一大片,便迷迷糊糊地笑了,失去了知觉。


  淑白醒来的时候,神志清醒了些,发现枕边已多了一个裹着襁褓的娃儿,嘴里正含着一块翡翠瞪大了乌黑的眼眸朝着她笑。


  王妈站在一旁边哭边笑道:“小姐,你昏过去时这娃儿已在你肚里开始不停蹄哭,我没做过接生,这下可是慌得六神无主。正不知道该咋办,这娃儿竟自己找着出口钻了出来,我拼着老命小心翼翼将脐带给剪了去,屋外却又突然吹进来一阵风,在这娃儿身上来回盘旋了几周才离开,谁曾想这娃儿的颈脖处就多了一块红线绑着的翡翠。小姐,娃儿可是男孩呢,周身齐全得紧,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淑白听了,轻轻吻着男娃和那块晶莹剔透的翡翠,喜悦的泪珠儿早已润湿了一片。


  太阳在窗口终于缓缓升起,温柔地照射进来。伴着初阳煦暖的光芒,王妈推着淑白和男娃来到院中。但见园子里一夜间竟翻天覆变了模样,树木绿叶招展,花儿孕出了花苞,却是美不胜收,一下子看也看不过来。王妈在旁不断拍手称奇。


  淑白坐着轮椅慢慢靠近,看着那些鼓凸的花苞,红的芍药、粉的杜鹃、白的夹竹桃,伸出手来颤着声道:“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还记得我以前问你开不开心,开不开心?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说着,便流下热泪来。一阵清风徐徐吹来,温柔地环绕着淑白和男娃,久久不愿离去。淑白抱着儿子抬起头来,看见所有的花苞沐着阳光慢慢开放,俱都绽放出欢快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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