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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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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cket 发表于 2006-4-12 20: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不知道自己的乡愁来自什么时候,来自什么方向,我常常在梦中长吁短叹,我那山不高,却群山起伏,水不深,却处处水渍的山乡哟!


  小时侯身体弱,总是走路时不经意磕在石头上,小脚丫渗出鲜红鲜红的血,我扯着嗓子号啕: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概念,但我知道,母亲会到好几家去借鸡蛋煮给我吃。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一边摸着我的脚,一边流泪,嘴里喃喃的说:“你爸要是把你接去县城就好了。”虽然睡意朦胧,这句话我却听得真切,我知道总有一天,爸爸会接我到县城去。于是我有些厌恶乡间的小路,总想起县城的柏油路,想起冰棍和白白的馒头。


  每天早晨我跟着母亲起床,坐在门前的小石凳上发呆,大人们或扛着锄头或挑着竹筐下地去,太阳火红脸庞慢慢从东方鱼肚白的棉被里露出来。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就坐在门前看着日出日落,根本无法知道为什么大人们总是忙进忙出,依然没有糖果和点心——如果不是常到县城看爸爸,我也不会知道有这些令人向往的东西。


  姐姐很能干,被乡里选上当卫生员,天天背着小小的药箱翻山越岭,她的每一次出门我都会感到失落,我要是那个小小的药箱就好了,也能随她走村串户了。


  一个春末的晌午后,正在地里干活的妈妈被人火急火燎的喊回来,匆匆的说几句话,妈妈就收拾衣服跟着那人走了。姐姐告诉我爸爸病了,很厉害。姐姐抱着我哭。我哭得很伤心,我有很多哭的理由:爸爸病了,妈妈走了,我想爸爸想妈妈。而我只记得我担心的是如果爸爸死了,我将不可能到县城里去。


  姐姐很称职的带着我,出诊的时候也带上我。她要带我走十几里山路,去给一个重病的妇女打针。我很兴奋,完全淡忘了爸爸生病和妈妈不在家的事,心里竟有些窃喜,我终于可以象姐姐一样出远门了。然而,外出远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有趣,我的兴奋还没有支撑到我走完一半的路程,那山路十分漫长,好象总也走不完。我开始使用我一贯的伎俩,我说我的脚疼,我的腿胀我的肚子疼,更重要的是我的头也疼,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知道说头疼是从找姐姐看病的大人那儿学到的。姐姐毫无办法,路上没有行人,我们口渴得不行。姐姐拖着我走,山里一丝风也没有,太阳透过稀疏的树林照到我们身上,晒得有些生疼,地上的热浪一阵阵袭来。我开始哭起来,姐姐让我歇歇又开始走,我耍起脾气,“我要爸爸,我想爸爸。”我在山路上大喊,我听到山间传来回音:我要冰棍!


  经历了那样一次出诊,姐姐再也不带我外出,我对她的“出游”也毫无兴趣。我被送到梅嫂家。


  梅嫂算起来是同族的堂嫂,丈夫能子哥在部队当兵。她虽然比姐姐大点,但在村子里和姐姐最谈得来。因为这个缘故我是她家的小常客。我爱梅嫂,她漂亮极了,在我童贞的眼里,最美的女人就是她那样,宽宽的额头,刘海一半飘在额前,一半夹在耳后,眼睛水灵灵的,看着你的时候闪着微笑的光,鼻子翘翘的,嘴巴很小巧,嘴唇的曲线很美。皮肤白白的,象冬天妈妈洗出的萝卜。梅嫂绣枕套的时候,我挨着她坐下,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想自己长大了就要这样的味儿。我看一看梅嫂的脸,再看一看梅嫂纤细的手和她手上的花枕套,说:“梅嫂,我知道你绣的是鸳鸯。”梅嫂看着我笑,“小丫真聪明,鸳鸯也知道。”梅嫂声音很好听,平时不怎么说话。我终于找到了话头,引起了她的兴趣,她用悦耳的声音唱起了山歌,“一绣手巾一尺长,绣个鸳鸯水中央,手巾挂在郎胸口,日解相思夜解忧伤……”“好听!好听!”我拍手叫。她又看看我,眼里却没有微笑。有天夜里,我从梦中惊醒,梅嫂依靠在床头,手捧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本子贴在胸前,双目禁闭,煤油灯闪着昏黄的光照在她棱角分明的脸庞,象一尊虔诚的圣母像。她的思绪一定穿越了那个黑夜,是不是在心底呼唤能子哥?


  我不懂梅嫂的心事,又开始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想自己的心事。知了在树上开始了它的歌唱,青蛙在田间躁鸣,村里的伙伴约我去小河里捉鱼摸虾。我们把盛夏的燥热埋进了清凉的河水,在嬉闹中我不停的向村口的小路上顾盼,心里念叨着我的爸爸,我希望妈妈会出现在路口,叫唤我的乳名,告诉我爸爸病好了,要带我到城里去了。


  那个长长的酷暑在我的等待中终于远去,妈妈终于回来了,爸爸终于痊愈了,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我好象长大了。


  我背起姐姐的旧书包上学了。学校在离家两里地的山冈上,那里是村部。姐姐的医务室也在学校附近。我于是用不着来回的赶路,和姐姐吃住在医务室里,还能给姐姐做伴。医务室和学校一样是土砖瓦房,但是粉刷得很新,比家里的条件好多了,我真的庆幸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好姐姐。姐姐经常是深更半夜被人喊走了,我用被子捂着头,还能清晰的听到外面的风呼呼的啸叫,好象要掀起屋顶的瓦。没有风,山上的夜就静得可怕,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不时树起耳朵聆听门外的声音,我希望姐姐的脚步声会立即在门口响起。在无尽的期盼中,隐约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学校方向传来,如诉如泣,我感到无比的恐惧。为了听得真切,从被子里探出耳朵,那种声音一下就刺穿我,令我颤栗不已。我又开始想爸爸了。我忘了恐惧和等待,想着爸爸背我看电影,给我买冰棍,想着城里的楼房。我流泪了,不知是被那样凄凉的声音感动还是思念爸爸的缘故。我恣情恣性,淋漓尽致地放纵我哭泣的声音,把这样一个静寂的黑夜淹没。


  姐姐回来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听到了一种奇怪声音的事。姐姐并不奇怪,她说是学校宋老师吹的箫声。宋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音乐老师,个子不高,头发长长的,胡子也不刮,除了上课从来不说话。也许他就想用箫声告诉人们一些什么吧。


  直到宋老师病倒了我才知道,那箫是吹给梅嫂听的。听到姐姐和梅嫂隐隐约约的谈话,宋老师是城里走资派的儿子,大学没念成,下放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因为他有文化,就选来当老师,可他从来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来看过他。他认识了代课老师梅嫂。知识渊博的宋老师爱上了美丽善良的梅嫂,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宋老师用他忧郁的眼神传递着他内心的爱恋,冰雪聪明的梅嫂知道他的心,用美丽的大眼睛表达着她纯洁的情感。在那样的岁月里,他们爱得很艰难,虽然在一个学校,就几个老师,他俩平时却不敢轻易说一句聊天的话。因为姐姐特殊的身份,可以在他们中间传递着他们爱的信息。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多少艳羡的眼睛盯着美丽的梅嫂呀。梅嫂很快被乡里当官的爸爸叫了回去,关了起来。有天夜里她从窗户爬了出来,不小心折了腿,没跑几步就被逮回来了,被严加看管起来。连姐姐也不能见。家里张罗着要给她说媒,她死活不同意,绝食两天两夜,最后母亲以死相逼。爸爸威胁她:宋老师已经被学校赶出来,回到他曾经呆过的养殖场了,如果她再倔强下去,宋老师的后果会更惨。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她再闹下去,他们就会更加严厉的惩罚宋老师,宋老师患了严重的胃病,他不能干体力活。她的心在滴血,只有默默的祈求爱人的原谅。很快她嫁给了根正苗红的能子哥。


  宋老师又回到了学校,脸上更加阴沉。这个在情感上有着深刻隐痛的男人只有用一管箫排解心中的郁闷,那声音更加凄凉,如同冰雪一层层覆盖大地。那个冬天的夜里,风呼啸的穿过山冈,窗户哐哐作响。我们躺在床上听到狗的叫声不绝于耳,这样的冬夜有些恐怖。姐姐被急促的敲门声唤起来了,很快她背着药箱出去了。我缩进被子,大气也不敢出,全身冒出冷汗,我心里暗暗念叨:明天一定要回家和妈妈住。


  第二天姐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姐姐急急的要我穿衣服回家。“为什么?我要上学呢。”我很想睡会儿觉。姐姐不容分说拉起我,“不上学了,宋老师死了,你回去,跟梅嫂说一声。”姐姐的话句句真切,我没有听错,宋老师死了。那个吹箫的宋老师死了。


  宋老师埋在山那边的坟地,按农村的规矩,他是孤魂野鬼不能葬在这里的,但是,联络不到他的亲人,他只能最后停留在这里,听他的爱人夜夜的呼唤。他的葬礼很简单,没有用什么繁文缛节,在村民们的帮助下,学校的几个老师安葬了他。梅嫂在他的坟前长跪不起,眼泪扑簌扑簌的流,好看的短发,被风吹乱了。树叶飘零,山里满是呜咽。


  宋老师死了,死的时候只有31岁。我经常在梦里见到长头发,胡子拉渣的他和他凄艾的目光,常常听到山冈上传来凄婉的箫声。


  生与死只有一步之遥!


  我依然走在那光秃秃的山冈上,走在满是石子的小路上。学校老师不停的换,人们逐渐淡忘了宋老师,忘记了他的箫声。读五年级时的那个春天,老师把我喊出了教室,我看见爸爸魁梧的身影出现站在走廊里,脸上是我无数次梦中熟悉的笑容,我来不及细想,飞快的跑过去抱住爸爸。“收拾东西,我们到城里的学校去读书。”我不相信爸爸的话是真的,使劲咬了一下嘴唇,疼呀!我要飞出去了!我要飞出去了!我背起书包牵着爸爸的手走出了那间破旧的教室,留在身后的是多少羡慕的目光!


  我拉着爸爸宽大温暖的手掌欢快的走在山冈上,看见一片片映山红争相开放,在阳光下泛着粉红的光芒,簇拥在脚边的是春天的新绿,小路向远方延伸,路的尽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城市。


  在城里的日子过得很快,我不用担心狂风会掀开屋顶的黑瓦,不用担心暴雨会淋湿我的枕头,不用担心石子会磕破我的脚趾。但是那个山冈、那些小路、梅嫂和宋老师总是走进我的梦里。从前总想逃离的山村经常让我思念,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但真正回故乡是在20年后,送当年牵着我的手走出山村的爸爸回到这里。我们捧着爸爸的骨灰悲痛万分。汽车在山路上停停走走,20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当年的小路坑坑洼洼,曲折蜿蜒却和我的记忆清晰的吻合。我眺望远方,寻找那所学校和那个山冈,早已被村民新盖起的楼房遮挡。


  爸爸离开家乡60多年,在他人生弥留之际只交代一句话:要回到这个他人生起点的地方。这就是落叶归根吧。爸爸安葬在旧屋后的小山丘上,从这里可以看到一层层的水田和一座连着一座的山峦,还有稻田里忙碌的人们。小时侯我曾对爸爸说: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车到我们这儿没有路了,真是山穷水尽。爸爸很不高兴,却没有反驳我。现在他魂归故里,守望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抽空去看了梅嫂,她家的旧屋早已拆掉,原地建起了几家兄弟的楼房,却没有梅嫂的身影。她也该四十好几岁了?她的妯娌告诉我,梅嫂随军好多年了,从来没有回过。人生有些细节因为难忘,所以总想忘记。梅嫂一定想忘记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但她忘得了那悲切如诉的箫声吗?


  我经常回老家探望父亲的魂灵,因为牵挂,故乡是我唯一的梦境。


  小时候无限向往的是城市,因为爸爸在那里;现在日夜思念的是山乡,因为爸爸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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