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

　　?（一）


　　??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也正遇着那只雪狼。


　　??我是一个浪人。四处飘泊。


　　??那天雪刚停，我就匆忙地出发了。从这里经过时，听一个樵夫说起，这一带很不太平，甚至说在雪林深处，有妖孽经常在夜晚出没。劝我务必小心。


　　??天黑之前，我得翻过眼前的这座山，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歇脚。


　　??我并不相信什么妖邪之说。但作为一个浪人，这样的天气在外面过夜，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树敌太多，随时都有杀身之祸。当你一旦沾染了江湖的第一滴血，你就永远不能全身而退。


　　??风急，天冷，看样子天不久就会暗下来。


　　??我一个人行走在这片白茫茫的雪林。山林静寂，只有脚下靴子踩踏积雪的声响。


　　??


　　??就在我要走出这片山林的时候，我站住了。


　　??在我前路的雪地上，一只狼挡住了我的去路。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狼，它浑身雪白，两眼泛着碧幽的光，静静地看着我，好象在那里等了我很久的样子。


　　??它的体形小巧。姿态优雅地立着，不是凭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我几乎要以为这不是一只凶残的狼，而是一只幽狐。


　　??尽管它是只母狼！但它的确是一只狼！而且开始从容不迫地朝我走来。


　　??我不假思索，利索地张弓搭箭！


　　??


　　??“等等”


　　??一声虚渺的声音随风送来，这声音很轻，也仿佛很远，远得空洞。


　　??但我的动作却不由地止住。


　　??我偏过头时，就看到她正立在不远处。黑发如瀑，白衣胜雪。


　　??她神情落漠，令我难以猜测她的年纪。我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但我却记得她的眼睛。深不见底，好象蕴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隐泛着幽幽的光。象极了樵夫口中的妖孽。


　　??我从不信邪，但当时却说不清该不该相信那樵夫的话。不由起了莫明的心潮。不能不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行走江湖遇上的最为可笑的笑柄。


　　??幸好我看着她时，她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我面前的那只雪狼。


　　??雪狼也正凝视她。止步不动。


　　??我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觉得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虽然是一人一狼，也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片刻，雪狼转身轻轻离去。消失无踪。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浅浅的梅花似的脚印。


　　??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着她，我想，她一定是住在这里不远的地方。我有这样的责任送她回去，免得她遇上那只雪狼。


　　??仅此而已。


　　??半空中，暗香飘浮。一缕清冷的月光照彻不远处的一片梅林。


　　??一座雅致的小轩座落在梅山上。


　　??梅花开得正好，雪白的一片。也不见一点杂色。


　　??在月光下，她的白衣与梅花交相辉映，令人神情恍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梅林。


　　??她的人很快就隐没在梅山深处。不知所踪。


　　??我看了很久。


　　??但当时天色已晚，我该寻个落脚的地方。我只好离开。


　　??


　　??（二）


　　??她为什么要救一只狼，我不知道。虽然这一直是我的困惑。


　　??就算是我想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因为自从她说了那句“等等”之后，她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如果，不是我曾听她说过那两个字，我也会和其他人一样，以为她生来就不会说话。


　　??每到梅花开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守着那片梅花林直到花季结束冬天过去。


　　??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去向了哪里。又为什么要一个人来看梅花。


　　??我是后来才听山下的樵夫说起的，因为自那以后，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也会来看梅花。不管我在什么地方。


　　??自从那次遇到雪狼后，我飘泊的梦里时常会出现这片梅林。


　　??我承认，其实我不是全为梅花来。梅花再美，一直盯着看也会有心烦的时候。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是那么专注地在欣赏着，好象永远也赏不够。


　　??除非她也不是为梅花来。


　　??有几次，我鼓起勇气，想去问她为什么年年来这里看梅花。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有问。


　　??因为当我想起她的那双眼睛，其实我心里就十分明白，她的眼睛里除了梅花，不会再有任何东西。


　　??更何况，我是一个浪子，随时都有杀身之祸。做梅林那样的清梦，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不应该的一件事。


　　??她永远那么落寞地坐在梅林下，或静静地站着。令人无法靠近。但是我知道，当梅花开的时候，她一定就在梅山上看梅花。


　　??这就够了。


　　??


　　??看梅花的日子里，好几回我又看到那只雪狼。


　　??听樵夫说，山林里的狼很多，但象它那样浑身雪白的狼却很少见。它行踪诡秘，独来独往。当雪夜月光渐起的时候，它会幻化人形。村民都有点敬畏它，遵它是山林的精灵。


　　??这当然是个传说。


　　??它总在梅林外的那个山林活动。有一次我遇上它，想射了它用它那漂亮的皮做一件披肩送给她挡寒。但看到它那双碧幽深沉的眼睛时，才惊觉这眼睛与她的是多么相象。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有下手。


　　??当我睡在山下的樵夫家时，每天半夜，我都会看到那略瘦小的影子站在西边那段高高的雪岭荒崖上，引劲长嚎。那声音阴森绵长，声传数里，直透入我的骨血里。仿佛有着一腔不为人知的哀怨欲倾诉和喷发。


　　??每看到此景，我就想起了她，就会一个人喝酒，然后醉倒。


　　??


　　??梅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一晃又是几年。


　　??她还是年年来看梅花。


　　??有时偶尔遇上她。还是没有与我说上半句话。虽然她知道，我和她一样，年年的这个时候，我也会来看梅花。


　　??也许她并不知道。


　　??她的眼睛里除了梅花，已经什么也容不下了。她还是多年前那般，青丝如瀑，白衣胜雪。只是仍旧无法猜测她的年纪。


　　??真奇怪，我还是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我知道她的眼神一年比一年幽深落寞。并时常会在我喝醉后的脑海里浮现。


　　??这几年，我又偶然听樵夫传说她至所以年年来看梅花，是为了在梅花开的时候，等一个人来见她。


　　??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但我却暗暗的庆幸却又难过。我知道，如果这个人出现了，那么她也就不会再来看梅花了。但是，如果这个人一直不出现，她就会一直这样永远地等下去。


　　??我想起了她跟我说过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等等”


　　??人生又能有多少年可以等呢？但是却为何还是在执着！


　　??什么也不可能长存于天地。风月皆自在，情自枉废。何不随缘呢？


　　??也许，我只是明白这样的道理罢了。因为我也在执着地等着。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白痴，却情愿做几回傻事。


　　??这世上有很多事，本来就很无奈。


　　??


　　??（三）


　　??今年我来得特别早。梅苞一个都没有绽放的时候，我的人已经在梅林外徘徊了。


　　??有时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任风吹我渐苍桑的脸，雪落在我青色的长袍上。


　　??我仍旧在等她来。一等就是七七四十九天。


　　??她没有来。


　　??雪下了停，停了下。直到把整片梅山的梅花都等谢了。雪白的一大片随风落在地上，分不清是花瓣还是残雪。


　　??她最终还是没有来。


　　??我想：你终于等到你要等的人了，这片梅林，你再也不需要了。


　　??真奇怪，当我年复一年地去等同一个人等成习惯的时候，一旦改变，我以为我会痛苦，但是没有，相反却很平静。


　　??在江湖上行走了几十年，早已经随遇而安，处变不惊。没有什么荣辱可以再让我热血沸腾。


　　??我仍经常喝酒。但已很少再醉。经过这么多年，我想我已经炼就了千杯不醉的本事。


　　??但有一些东西，无论你是清醒着还是醉着，你都不能从你的梦里把这些舍弃。虽然我知道，我始终只是一个看客，始终不能拥有。


　　??就象这片梅林，也许，本来就不是为了拥有的，只是为了让人看的。也许，我该感谢它，让我长久以来一直拥有着一个清绝的梦。这也够了~


　　??我看着这片残林，微微地笑了。


　　??


　　??过不了多久，雪就会化去，春天来时，梅山上的梅林就该长叶子结梅子了。


　　??我想我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永远不再回来。


　　??天空又开始悠悠地飘起雪来。如梦似幻。


　　??我裹一身风雪，边喝酒边朝远处行去，渐渐地竟有点醉了，步履跌跄。


　　??惭愧！也许我是老了。喝了这么一点，竟有了醉意了。我不禁也嘲笑起自己来。


　　??就在我要走出这片山林的时候，我站住了。


　　??在我前路的雪地上，一只狼挡住了我的去路。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狼，它浑身雪白，两眼泛着碧幽的光，静静地看着我，好象在那里等了我很久的样子。


　　??不错，是那只雪狼！这么多年了。它居然还在。而且正从容不迫地朝我走来。。。。。。


　　??我不假思索，利索地张弓搭箭！


　　??它站定了，用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睛看着我，喉口发出绵长的呜咽。仿佛与我在诉说着什么。


　　??我的手微微颤动。不！这眼神，分明是她的眼神。这雪狼，分明是她的化身！


　　??它转身朝梅山的方向奔去。


　　??


　　??梅山一切如旧。


　　??我追寻着雪狼的踪迹，绕过那座别致的小轩，一路到了梅林的后山。


　　??我立住。


　　??在我面前，竟还有一棵老梅树，正开满雪白的花。香飘四溢。梅树下，是一座满被白雪覆盖的孤坟。碑石还很新的样子。


　　??我如临大梦。醉眼迷离。


　　??暮色四合，我看不清眼前碑石上的字。也不再重要。


　　??我跌跄地走过去。仆倒在孤坟前的雪地里。


　　??是的，我醉了，原以为，我不会再醉。但我还是醉了。


　　??是你么。原来你在这里。


　　??你死也要在这里永远地等下去么。


　　??你心甘情愿，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就让我也在这里永远地等下去吧。


　　??忽听得雪狼仰天长啸一声。声吲苍空，久久不息。


　　??它站在不远处，幽幽泛光双眼里，竟然流出了两滴泪来。一滴鲜红，如血！一滴幽蓝，如梦！忽悠地钻落在脚下的雪地里，不见了。然后转身轻轻离去，消失无踪。


　　??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浅浅的梅花似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