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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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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cket 发表于 2006-4-12 20:53: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青狐住的城市叫做伊尔亚马城。其实伊尔亚马城并不能被称作城市。它顶多是由几处连绵不绝的青色砖瓦铺盖而成的,低矮,潮湿,一眼看不到边。


  伊尔亚马城常年多雨。这里地处亚热带,高大的青色灌木像是随处可见的垃圾,遮掩了城市的面目。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青狐还是难以记得清这个城市的道路。


  青狐到达伊尔亚马城的那个早上阳光灿烂。卖早点的王二娘正把油条和豆浆往炉子上摆,然后就看到了青狐。她眼睛黑白分明,头发脏乱,衣衫不整。王二娘吃了一惊,你是谁家的孩子?


  青狐不答,她只是站着,看着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难掩饥饿。王二娘了然,她招招手,说:你过来吧。


  那天早上青狐吃了这些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青狐吃着吃着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她说大娘你是好人。你收留我吧,我无家可归,将来也是遗尸街头的命。说着说着她就跪了下来。王二娘眼睛一酸,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小瑁在十年前离家出走,十天之后当她找到他时,他只剩下了一堆骨头。想到儿子王二娘也哭了。她说好吧你留下来吧。但是你是生是死,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青狐就这样留了下来。她住在王二娘家的那栋破旧不堪好像随时会倒塌的木楼里。木楼很古老了,房间的缝隙和楼梯口都长满了茂盛的青苔和杂草,墙壁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朝阳的一面糊了几张旧报纸,上面还有这个城市十年前的新闻世事。青狐搬进来的第一天就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她说大娘,我什么都不会,但是手脚利索。你给我一碗饭吃,我就给你打扫房间吧。


  王二娘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声音冷硬,完全不见开始时的温婉善良。“不用了。我们家自己可以应付。”


  青狐手足无措。她看着王二娘的脸。后者像一尊大理石。


  日上三竿的时候王二娘的破楼里挤满了人。伊尔亚马城太寂寞了,很久以来城里的人们就已经彼此熟悉。早上王二娘捡到一个外地女孩的消息一经传开,所有的人都轰动了。每个人都带着好奇和激动,纷纷朝王二娘家拥来。顷刻之间,那栋破楼就已经摇摇欲坠,被众人压迫得发出吱扭的声响。伊城的人差不多来了三分之二。不,还有人猜测,除了城北不能跑的走的,剩下的大概都来了。所有的人都熟悉到不屑于相互打招呼。他们看也不看对方,就别过脸去了。


  青狐脸色微微发烫,赤着脚,神色不安。王二娘似乎早料到如今场面,叹口气,拉着青狐进了里屋。“不许出来。把窗帘拉上。”王二娘的声音不带感情。临走前她重重地摔上门,狠狠地刺到了青狐的神经。


  青狐想,这真是一座奇怪的城市。


  王二娘的家里依然每天都是人来人往,早点的摊子往往座无虚席。伊尔亚马城一改以往的空虚冷淡,开始变得热情似火。


  这种状况差不多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


  想到这里青狐有些开心地笑了。青狐想,当初她没死掉,倒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青狐光着脚跑去开门。林子非的脑袋伸了进来,裂嘴朝她笑,一股肉末的腥味扑鼻而来。青狐不动声色。


  林子非进来的过程有些艰难。前些天王二娘就已经和青狐协商,要求不准林子非再来光顾青狐的住处了。这倒不是因为王二娘关心青狐,而是那座木楼实在不堪重负,每次林子非一脚踏上楼梯,都会有地动天摇的错觉。


  但是每次青狐也只是一笑。她那时已经养成了对所有人都微笑的习惯。她笑着对王二娘说,好啊,我这就跟他说。然后她掩上门,就冲过去跳到了林子非的身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攀在他身上,亲他咬他,啃噬着他的干燥的皮肤,像一只饥饿已久的小兽,满眼绽放着情欲的光芒。


  林子非是她在伊尔亚马城的第一个顾客。


  三月的伊尔亚马城被大片青绿色的植物覆盖,空气中飘着常年不断的潮湿。青狐赤着脚,衣衫破烂,神色中满是饥饿。她顺着青灰色的城墙走,以防突然跌倒在地,无法再起身。伊尔亚马城的人们大都对她跌跌撞撞的行走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他们在后面跟着她走,彼此间交头接耳,互相用强烈的形容词感叹着,偶尔看到青狐跌倒在地,他们就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双眼绽放出迷人的光芒,围拥在青狐的身边,兴致勃勃看着她。


  青狐摸着墙根走,一直走到了城北。跟随青狐的人渐渐少了,阳光开始明媚起来。高大的香樟树枝叶伸展,路边开始出现尘土混杂的景象。青狐直起腰来,吐了一口气,转身四顾,只见到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还跟在她身后,见她猛地盯着他们看,都瑟缩了一下,把伸长的脑袋缩了回去。青狐对着他们笑了笑,气虚脚软,就这样昏倒在城北的一条大路旁。


  青狐是被一阵浓烈的肉腥味熏醒的。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长时间没有进食,她已经无法辨别青草和肉的味道有何区别。然后她悠悠醒转,看到一张硕大无朋的脸,裂开嘴,朝她一笑。她以为是在做噩梦,差点尖叫出声。那人的微笑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努力地使青狐相信他是实实在在的生物为止。青狐神智回归,细细看了去----一张大脸,眼睛却奇小无比,眉毛浓黑,鼻子嘴巴挤在一起,牙齿色泽古怪,似太长时间浸在空气中被氧化的苹果般。青狐支起身体,表情犹豫,然后她说了声谢谢。那人笑了。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说道:你等一下。


  他匆匆地转身去了。地板微微颤动。转眼间又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青花瓷碗,里面热气腾腾。那一刻,青狐忽然心情激动不能自控,泪水顷刻间迷蒙了双眼。碗里是满满的五花肉,香气四溢。他搓着手,说,你饿坏了吧?吃吧,吃吧。我家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些肉了。


  青狐吃得毫不犹豫。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说:恩人。


  他说:我不叫恩人。


  那你叫什么?


  我叫林子非。


  林子非。


  林子非在挑着碎肉沿街叫卖的时候发现了青狐。那时她躺在尘土里,面如死灰。周围有一堆苍蝇萦萦绕绕,载歌载舞。看到那堆苍蝇,林子非忽然觉得他有义务救起这个人了。他熟练地挥手赶走那些苍蝇,然后一只胳膊夹起青狐把她带回了家。她真的瘦骨嶙峋,丝毫没有重量。他的老婆看到了青狐的脸,发现这是个外城人,当场大怒掀翻了肉案,马上离家出走。


  这些都是后来青狐从林子非那里知道的。林子非真的教给了她许多东西。比如他告诉她,这是座没有异族人的城市,任何外来者都不能在这里生存,除非他们把自己的罪恶都洗刷干净。而洗刷罪恶的方法,就是出卖自己的身体。


  卖身。听到这个词,青狐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转眼又波澜不惊。她笑靥如花地问他:如果我卖身为生,你会来给我捧场吗?


  林子非马上面色绯红。


  青狐往回走的时候,屁股后面又逐渐出现了一大堆人。那些人照旧跟着她,谈笑风生,表现得对她的兴趣万分浓厚。她一有动静,比如不小心被石头绊倒,都会让他们大笑不止。青狐快走到木楼的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她转身看着面前的这群人,忽然笑得无比娇媚。人群都愣了一下,接着就一哄而散。


  接近傍晚的时候,青狐依着墙壁,看着外面的青色天空。王二娘把头伸进来,看着她,欲言又止。她第一次谨慎地问她:我可以进来么?


  当然可以。她的姿势没有改变,但是笑容很快堆满了脸庞。


  王二娘神色躲闪,眼神仓皇。你……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青狐明知故问。她凭什么要一直对她俯身贴耳?


  那个……你,终于还是被逼迫到了这一步。其实,谁都不是故意的……


  嗯是啊。谁都没有错。我喜欢这座城市。没有别的目的。我逃荒逃到了这里,你能收留我,已经是我的荣幸了。我很高兴你能把我当作自家人看。她不想听她说下去了,所以把所有的话都一气说完。说完之后她就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她。


  王二娘神色渐渐坦然。她也开始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她说,那,房租——


  我一有生意,就把钱给你。青狐看也不想看她了,就把头重新挪到了窗外。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出现在她的视野。那人左顾右盼,穿一件破旧不合身的灰色西服,领带解开,大汗淋漓,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跨进木楼。她心底忽然一热,冲着他挥手:喂,林子非!


  林子非抬头看到她,神色一窒,手臂比划了一阵,徒劳地欲掩弥彰。我……


  青狐没等他开口说话就跳了起来,飞快地冲出房门,冲下楼梯,转眼间出现在林子非的面前。


  你来看我?


  嗯……我路过,就,就过来,看看。看看。


  那,上去坐坐吧。


  不,不用。我就站会儿。站站就行。


  你紧张?哈哈,我又不是母老虎。


  当然不是。林子非着急地摆手摇头,他紧张得额头冒汗。拿手一抹,他索性闭嘴不开口。


  青狐嘴角上挑,眼神分外迷人。她拉起林子非的手,蹦蹦跳跳地往楼梯口走去。


  我……林子非还在徒劳地试图解释。


  你只是来看看嘛。我知道。青狐眼角含笑,拉着他的手,走进了楼道。


  王二娘站在门的一边,看着他二人拉拉扯扯,默不作声。


  那个夜晚,青狐和林子非山一样的身体并排躺在阴冷的地面上,月光像是一条冰凉的蛇,吻过了她每寸皮肤……


  自从林子非之后,青狐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每天她都有应接不暇的邀请。很多男人开始对她的身体留恋或眷恋。伊尔亚马城的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眷恋过一个女人的身体了,他们的激情在日复一日的阴湿空气和老婆的肥胖身体中已经被消磨殆尽,而青狐是拯救他们的高贵女神。


  现在青狐走在城里的街道的时候,照样会有很多人跟着她。这些人都满眼的情欲光芒,看着她跳跃着的脚步,看她大波浪卷的长发在背上跳跃,看着大大的银色耳环在耳朵上跳跃,看着她的白嫩细瘦长腿在短短的旗袍中跳跃。他们看着她的时候,觉得她像是他们出门逛街的女儿。这个联想让他们更加亢奋,为此他们将声嘶力吼,竭尽生命。


  月末的时候青狐穿着她来伊尔亚马城的时候穿的衣服,闭门谢客,离开伊尔亚马。晚上的时候她回来,会找来林子非。那一夜,王二娘一直无法入睡,她被那种呻吟和地板的吱呀声音折磨得痛不欲生。她一直对别人说她得了失眠症,并以此为由,把青狐的房租又加了一倍。


  2


  青狐订了一份报纸。那是伊尔亚马城唯一的报纸,叫做《伊尔亚马城晨报》。这份报纸几乎每个城里的居民都订有一份。送报纸的是一个叫做白断的年青人,刚过二十岁,才从学校毕业,接着就父亲病逝母亲他嫁,他辍学回家继承父业,做起了邮递员,专给城里的人送报纸和邮件,以赡养年迈的奶奶。对了,他住在城外。因为伊尔亚马城的祖训规定,送信人终身都不可以住在城里。据说送信人终身都无法停下来。唯一的一次,就是死亡。祖先在制定这个规矩的时候,大概是设想到某一天伊尔亚马城沦陷,送信人还可以保住自由,搬来救兵,再图突围。


  这些都是许小寇讲给青狐听的。许小寇是在一个下午来到青狐住的木楼的。她一来就坐到了青狐唯一的一张床上,叫着累死了累死了,丝毫不理站在一边的青狐。青狐对着镜子拔一根白发,从镜子里看许小寇的时候,发现她很漂亮,但肤色苍白,肌肉松弛。青狐就没有说话。两个人相对无言,一直坐到日头西斜。


  许小寇终于忍不住了。她说青狐你真是个狐狸精。


  许小寇是城里的另一个妓女。许小寇来到城里的时候只有八岁,如今她二十四岁了。她从眼缝里看青狐。她说我做妓女的年龄比你都大,你凭什么和我争?


  青狐说妓女是没有妓龄的。她说男人就是图个新鲜。


  许小寇就把枕头丢了过来。她劈头劈脸地骂,她说青狐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对男人才了解多少。我睡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都多,你哪有资格在这说话。


  青狐就沉默。这种沉默最终还是惹恼了许小寇。她像个撑衣架一样跳了过来,揪住青狐的长发,青狐不甘示弱,两个人撕扯着,噬咬着,各展所长,像平日里她们对男人那样缠绕着,滚在一起。


  她们从梳妆台滚到北墙根,又从北墙根滚到床边又滚回来。滚到窗边的时候两人终于停了下来,彼此听到对方的喘息声,再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许小寇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说我叫许小寇。我早就想来找你了,但不知道该拿什么理由。


  她说这里的男人真不是东西。


  她说你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外地人。


  于是两个人就一见如故,如胶似漆了。


  晨报还是许小寇要青狐订的。她说你总得了解一下这个城市。而晨报五花八门什么东西都有。她说这话的时候坐在青狐的房间里,光着脚,眯着眼睛晒太阳,偶尔把羊毛披肩拉一下。


  于是从那以后,青狐每天都能看到白断高高瘦瘦的身影。他穿着白色上衣,戴着黑色的鸭舌帽,经常看到青狐后露出满嘴的白牙。每天早上白断总要把铃摇得很响,青狐披头散发地冲下楼去,接过他手里的报纸的时候还会对他一笑,眼角还有没擦净的眼屎。然后白断骑上那辆军绿色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了。青狐想,这个男孩子。


  白天的时候青狐还是穿着短得让人遐想无限的旗袍,春光乍泄地从街头走过。她去找许小寇。偶尔她会在走的过程中忽然停下来,然后看到白断从身边飞快地穿梭而过,很快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只留下模糊的白色身影。


  到许小寇住处的时候她或者还没起,或者正在和一个男人正在酣战未休。青狐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拿着报纸翻看着,漫无目的。她穿着银色的高跟鞋,细长的高跟在迷蒙的空气中描出一个图形。她的眼影是青色的,像是病入膏肓。


  当两个人都无所事事的时候,许小寇就开始问她的过去。她问她: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青狐敷衍她,说:我们那儿闹饥荒。顺着粮食的气味走,就走到这里来了。


  她接着问她:你呢?


  许小寇就信了她说的话。或者她不信,但是她不想为难青狐所以装着相信。她告诉青狐,说,我被我老爸打出来的。他一喝醉就打我。刚开始还有些节制,后来打得凶了,我一气,就跑出来了。


  许小寇总是这么潇洒。许小寇什么都不在乎。


  青狐就有点羡慕她。你还有爸爸。多好啊。


  许小寇甩甩胳膊,说: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爸爸也是男人,也是一样的。


  青狐的脸色就慢慢暗淡下来。


  3


  白断的同学胡末儿要来看他。


  胡末儿是个漂亮高挑的女孩子。她长着一双俄罗斯人的眼睛,高挑的鼻梁,嘴巴小巧红润。白断想,她可真是漂亮。


  白断不是一天这样想了。那一天胡末儿来找他借笔。胡末儿接过他笔的时候手指碰到了他的掌心。当时白断的脸以迅疾不及掩耳的速度红了起来。胡末儿捂着嘴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之后胡末儿总爱找白断麻烦。她喜欢坐在他前面,侧着脑袋,随口问他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或者在上课的时候突然站起来,跑到白断身边,说把你手给我。然后她将一张纸条放到他手里再趾高气扬地回到座位上,丝毫无视讲台上的老师和窃窃私语的同学。天长日久,白断终于难以招架。白断心想,胡末儿她可真漂亮。


  他的意思是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如果娶回家,奶奶该有多高兴。


  白断的奶奶已经八十岁了。她的脸上已经满是岁月的纵横的痕迹,目光浑浊,头发灰白,腰弓背偻,风烛残年。白断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奶奶。如果奶奶撒手西去,白断就成了真正的孤儿。


  而这个日子似乎指日可待。


  白断的奶奶喜欢坐在门口,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远处的山峦和青黛色的天空。她很沉默。也许年轻的时候她很漂亮,渴望离开这座城市所以嫁给了一个住在城外的邮递员。结果她悲哀地发现,这个永远脚不沾地的人,却最没有自由。


  离开伊尔亚马城,不再回来。这是多少姑娘在深夜里的一场绮梦。而这些梦注定要在伊尔亚马城日渐迷蒙潮湿的空气里被浸湿,污染,然后死亡。


  而白断的母亲不一样。如果没有人提起,也许谁都无法记住,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个面带菜色的女人晕倒在城门口,被清晨骑车经过的白然捡回家。一夜之后,她成了他的妻子。


  她是个哑巴,却有着惊人的美貌。据说每个见过她的男人都无法自制地爱上她。基于这个因素,城里的女人联合起来。她们不准这个可怜的哑巴女人踏进城里一步。她们同时也对自己的丈夫严加约束。但是终于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压抑不住好奇心。他敲响了哑巴女人的房门。然后在那个暮色中的城外,他看到面前这个女人的倾国倾城貌,目瞪口呆,惊为天人。


  再过两年,两人私奔,再没有在伊尔亚马城出现过。


  白断从不在人前提起他的母亲。每次夜里,他抱着母亲临走前最后给他缝制的衣服,开始刻骨铭心地怀念起这个勇敢而又可怜的女人,他喃喃自语,欲罢不能,泪流满面。


  白断的母亲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她的衣服不多,全是清一色的白。每次添置新衣,她都在镜子前流连很久,眼睛里闪闪发光。她会抱着白断,一遍遍亲吻他的脸颊和嘴唇。那一时刻,白断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而今这种幸福不再存在了。但是胡末儿给了他另一种幸福。他为了胡末儿的到来而兴奋莫名。他多次在奔走于城市的大街小巷的时候笑出声来,惊得路边发飞鸟扑棱棱地振翅飞远。


  那一天青狐看到他时,他对着她绽放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里面的甜蜜一目了然。青狐拿着报纸的手停在半空中,呆呆地看到他骑上车,很快地消失在街的尽头。那一天,她去找许小寇。她问许小寇:你有没有爱过一个男人?


  许小寇就开始大笑。她说男人这东西,是可以用来爱的吗?


  她脸上不屑的表情问愣了青狐。青狐傻愣愣地看着她,然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胡末儿到的时候是中午。她是乘唯一的一班车到的。她说在伊尔亚马城下车的时候,所有人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把头转了过去。这些年来,伊尔亚马城站形同虚设。这里既没有人外出,也没有人造访。多年以来,所有人都习惯了忽视。


  人们都想,这座城市处处透着怪异。


  一车的人都目送着胡末儿走下了车。他们或者摇头叹息,或者交头接耳,然后在胡末儿转过头的一瞬间恢复正常,谈笑风生,神色自若。


  胡末儿远远地就看到了白断高高瘦瘦的身影。他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看起来气宇轩昂。胡末儿一颗心就飞了起来。


  她一下车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她像时下的任何一个女孩一样,用热烈的拥抱表示对自己的爱人的思念。白断一下子手足无措,面色赤红,心跳加速。他颤抖着说:我们,回家吧。


  就这样相依相偎着回到白断在城外的家。奶奶依然坐在门槛上,目光邈远地看着远处的天空。白断领着胡末儿走到奶奶的身边,站在她面前,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习惯地伸出手来推开面前的障碍物。白断依然沉浸在胡末儿带来的喜悦中,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奶奶。老人不动声色,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站在白断身边的胡末儿,就把头转过去了。


  胡末儿扯了扯白断。她轻声地问他,她是老年痴呆症吗?


  白断没吱声。对于这个他唯一的亲人,他无法不去热爱。但是有时候,他真的无法去爱她。


  胡末儿那个夜晚坚决地睡在了白断的身边。她穿着粉红色低胸睡衣,是白断的母亲留下来的。胡末儿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身上就裹了这么一件东西。她对着他笑,妩媚万分。她说:我美么?


  白断急促地点头。他把头垂得很低,只看见自己衣服的一角。然后胡末儿忽然扑上来抱住他,浓烈的馨香一下子充斥满他的感官。她热烈地吻他,她喃喃自语。她说:我要你,我要你。


  她多像伊尔亚马城的妓女。


  那是白断告别处男的一夜。两人在白断窄小的单人床上翻滚,弄出的吱呀声音一度让白断心底不安。他怕吵醒了隔壁的奶奶,但是他又渴望奶奶被吵醒。他一夜就在情欲与这种矛盾的心情下度过,而隔壁一直很安静,宛如天籁。


  早上的时候白断早早地起床。他给胡末儿做好了饭,又叫醒了还在熟睡中的胡末儿。中午十二点十分的时候有一班车经过伊尔亚马城,那是一天中唯一的一趟车。胡末儿急着赶回去,所以白断带着爱怜而犹豫的心情叫醒了她。他吻了她的嘴唇。早上她的嘴吧有着奇怪的味道,刺鼻而浓烈。白断温柔地,抱起了她。


  白断和胡末儿在车站依依惜别。车已经停了很久,但是每个人都很有耐心地等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表示出常见的不耐。半个小时之后白断终于想起该让胡末儿上车了。他放开她。他亲吻着她的额头,说:我爱你。


  胡末儿忽然热泪盈眶。


  这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抗拒的一句话。胡末儿也是女人。她抱着白断,紧紧地抱着他,像是要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


  4


  青狐一直觉得好像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她在地上铺了个毯子,坐在上面,开始认真地想。


  想到一半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楼下叫她,急迫地伸出头去看,却看见林子非大汗淋漓地站在下面,手里提着一串肉。他在叫,青狐,你快下来!左邻右舍都把脑袋伸出来,看着林子非,表情不屑。妻子威胁丈夫,说:你要是这么不要脸地站在妓女的楼下叫,我当场拿把刀捅死你!伊尔亚马城的女人总是很彪悍,说话的时候面带凶色。而男人在日复一日的忍耐中早已如绵羊般温顺。没有人违背妻子的训示,除非他真的是不想活。


  青狐无奈,蹬蹬蹬地跑下楼去迎接林子非。每次林子非来的时候总是如此大张旗鼓。天长日久,青狐厌烦。你就不能自己上来?


  怎么啦?


  你不怕你老婆知道你来找我?


  那个女人,除了吃醋,还能知道干什么?


  那你还敢来?这里的女人都是很彪悍的。


  你——不喜欢我了?林子非满脸警惕。他像一个丈夫,盘问着红杏出墙的妻子。一直以来,他都是以她丈夫自居的。


  青狐叹气,她说怎么会呢你看你又乱想了。


  那天林子非走了之后青狐开始收拾残局。倒到一边的椅子,零乱的被子,揉皱的报纸。报纸!青狐一拍脑门,大叫一声,恍然大悟。


  白断今天没有送报纸来。


  怪不得怪不得。她一直怅然若失。她一直惴惴不安。


  忽然间了然一切,她一刻也等不得。穿上那件有着暗色妖娆花纹的旗袍,戴上大大的银色耳圈,蹬上高跟鞋,再拿上那顶巨大的青色帽子,走出了门。


  三十的那一天她都会出城去。每次她也都会经过白断的家门。那里常年坐着一个老太太,脸如古旧的书页,看不到丝毫生气。


  她走到白断的家里,驾轻就熟。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她没看到那个老人。


  有很多人围着那户小小的院子,表情都很安静。


  这不像是伊尔亚马城的人。


  她游移着,犹豫着,半晌也拿不定主意。一个女人眼尖,看到她朝这边走来,首先尖叫起来。


  快看快看,那个狐狸精!


  所有人忽然动了起来,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一样。青狐呆了一下,脚凝滞在路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几个女人朝着她跑过来,速度叫人惊讶。转眼间跑到她面前,熟练地驾住她的胳膊,就把她往回拖。也许她们都是有意报复——她们的手像箍一般,差点嵌进她的肉里。


  放开我!你们要干吗!青狐忍不住,叫出了声。她扫一眼那群黑压压的人群。所有的男人忽然一霎那之间变成了哑巴,变成了漠不相干的过路人。而在不久之前,他们都在她的身上喘息,他们那一时刻是多么的亲密无间。再看一遍,她明白这些男人了,太明白了,只是之前她没有亲身经历所以不信。而今信了。她笑笑,然后盯着人群中那个巨大无比,、看起来很有安全感的男人。而他并不看她。半个小时之前,他们还在一起纠缠。


  忽然人群里走出一个女人来。女人径直地走到她面前,挥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宽大的青色帽子突兀地跌落到地上。她站立不住,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四周的女人用彪悍的手臂让她重新站稳了。鼻血流下来,青狐眼睛迷朦,试图看清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徒劳地睁大眼睛,看到一个凶神恶煞的身影,叉着腰,表情凶悍。女人声音冷硬,你再勾引我老公试试看!你这个贱人!再一巴掌挥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打到她脸上。青狐不躲不闪,身体颤颤要倒,又被人推搡着扶正。她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因脸上红色掌印而变得娇艳万分。她不屑地看面前这个女人一眼,那里面的蔑视与不屑终于叫这个女人暴跳如雷。女人嘶吼一声,歇斯底里地冲上来揪住青狐的头发,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嘴巴牙齿犹如一只凶猛的野兽,向她的脸忌恨地,急切地咬了下去。周围的人神色凛然,但没有人动。然后,这个攀附在青狐身上的女人,忽然如同一只疯狗般,被人拎开,抛了出去——像是忽然间,白断就到了她身后。他脸色很平和。他说:今天是奶奶的葬礼,我不想有人闹事。


  青狐看着他。他的背影很高大,阳光从无边的阴云里打下来,笼罩了他一身。青狐看着他,忽然体力不支,就此昏了过去。


  白断送完胡末儿回来之后,还一直沉浸在爱情的滋润里不能自拔。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抱着夜里和胡末儿同盖的被子,用力吸了一口气,还有胡末儿的味道在。他满足地躺在床上,任由思绪驰骋。情欲的种子已经在他心田深种。他不禁一阵激动。


  然后他听到一声叹息。


  他迅速地跳起来,拉开房门冲出去。他在院子里四处转悠了很久,又进了厨房,掀开锅盖细细察看。终于确定没有异样之后,他回到房间,抬脚进了奶奶的房间。他站住了。


  奶奶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冰冷,但是很安静。


  白断忽然力气全无。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奶奶去世的那天,伊尔亚马城阳光普照,白断送走了心爱的姑娘,青狐被林子非的妻子所辱。而在二十八个小时之后,青狐再度来到了白断的住所。是时白断蹲在门槛上,眼睛一直望着远处的山脉。这里是奶奶生前一直看着的地方。白断把她葬到了那里。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奶奶要一直看着那个地方。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她葬到那个地方,让她继续自己的观望。


  青狐站在一边看着她。她的眼睛周围还有些瘀青,脖子上还有掐痕,被旗袍的小竖领遮住了大半。头发被伏贴地梳到耳后。她面色青白,没有化妆。


  白断抬头看看她,青狐就对他笑了笑。白断说:你有什么事吗?


  白断的表情很平淡。青狐知道,他的这种表情就表示他要赶人了。青狐没等他再说话,转身就走。她转身过快,身体周围有气流迅速移动,掀起了白断额前的头发。


  5


  青狐依然出城来看白断。时间久了白断也就不管她,随她自己挑选一处坐下来,或者随她到处整理打扫着房间,或者和她一起坐在门槛上看远处的山峦。


  有时候青狐会拿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比如一把雨伞,一个衣架,一个水壶,或者一匹布料,一张白纸。她总是笑笑看着白断,再一声不吭地把那些东西放在房间里,放在那日白断与胡末儿做爱的房间里,然后再出来,坐到白断的身边和他聊天。


  但是白断从不说话。好像忽然之间,白断长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伟岸男子了。他有着宽阔的眉眼,白色的牙齿,面色平整,身躯伟岸。偶尔会面容忧郁,痛苦绝望。


  一定程度上青狐的交谈都变成了她自言自语的诉说。她喜欢这样:在一个有着阳光的午后,坐在一户农家小院前,和一个面容英俊的男人相对而坐,促膝交谈。


  6


  第五天是三十。青狐穿了那身粗布破烂衣服,梳起了头发,表情温顺地出了城门。


  一直向东走。


  很早之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爸爸还没去世,妈妈也还没改嫁。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户小小的院落中,幸福而美满。


  那是一个深夜,万籁俱寂了。偶尔有狗吠声,除此之外,整个村子一片静寂。她是被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醒的。她醒来发现身边没有爸爸妈妈的影子,起身穿衣,走到门外。隔壁的房间亮着光,她踮起脚尖顺着门缝往里看——爸爸躺在地上,血迹混杂着尘土流了一地,妈妈披头散发,双眼赤红,手里拿着刀,犹带血迹……她亲眼目睹了妈妈把爸爸杀死,但是她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她静悄悄地回到房间躺下。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僵硬。天色将明的时候妈妈进来了。她先是俯下身认真看了看青狐是否睡着,然后她舒了一口气,脱了衣服,躺在她身边。酽冷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青狐身子瑟缩了一下,马上又不敢再动。妈妈很快睡着了。


  她是真的累了。


  天明的时候她跟邻居说,我们家那口子到外地亲戚家里去了,过段时间就该接我们母女过去了。邻居虽然有人听到了夜里那声凄惨无比的叫声,但是谁也没有怀疑这个温顺善良的女人。他们都为她高兴,说:你们家里的可真是有能耐啊。妈妈就笑了。妈妈笑得很甜蜜美满。


  带着这样笑容,妈妈把青狐带离开了那个村子。妈妈在半途中忽然哭哭啼啼起来。妈妈说:小青,爸爸不要我们了。爸爸另外找到个女人,另外组了个家。小青以后就只有妈妈了,小青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青狐点点头。她表现得乖顺无比。她像当初爱爸爸那样爱着妈妈。她每天跟在她身后,随时准备为她赴汤蹈火。妈妈另外找了个男人,她就对那个看上去憨厚老实的人说,爸爸你要好好待我妈。


  也是那个憨厚老实的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进她的房间,将她摁在了床上,捂住了她的嘴。他在她耳边喘息得像只年迈的熊。她不吱声,甚至没有哭。


  她的继父临走前摸着她的脸说,你要是告诉你妈妈,我就……他的威胁没有成功,那天凌晨妈妈起床小解,听到了动静,冲进来的时候继父正在穿裤子,而青狐靠在床边,光着身子。妈妈一下子冲过来揪住青狐的头发,歇斯底里地一推搡,她的头撞到床边,鲜血汩汩,意识逐渐模糊。昏过去之前,她听到妈妈便掐着她的身体边恨恨地骂:小贱人!


  她继续如前一样对着妈妈忠心耿耿,一样为妹妹当牛做马,一样操劳所有的家务。她身上时常伤痕累累。她不能睡小阁楼了,只能睡在堆柴草的屋子。那屋子破陋不堪,阴天的时候到处到是雨水往下落。门是几根柴扎成的,风一吹就荡开了,使得她不得不多次在夜间起床关门。而有很多次,她都看见继父朝着她笑,那里面的意味一目了然。她转过头去,当作没看见。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半年。其间她一直是非人非畜,当牛做马,多次被继父强奸——农忙时妈妈下地去忙碌,继父就在她做饭的灶间从后面抱住她,扯下她的裤子;她出去割草时继父拉着车经过,就把她放倒在野草中间;她在河边洗澡时,继父从一边澷过来,一把抱住她……


  那个夜晚也是月黑风高夜,已经到深秋了,天寒湛湛地冷。青狐睡的柴房四面漏风。她裹紧棉被时,听到柴门被推开的声音,吱呀一声。


  吱呀一声,就这样深深刻进了青狐的骨子里去。


  男人的身体气息扑鼻而来的时候,她伸展了双臂,以圣母玛利亚的姿势迎接着他。她的主动让男人很惊喜——欣喜若狂。他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他扑到了一把刀子上。寒光闪闪的刀,锋利逼人。刀插进去的时候听到闷钝的声响,然后是血液流动的声音,美妙无比。


  男人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头一歪,白眼一翻,涎水流了下来,滴滴嗒嗒流到青狐的脸上。青狐苍白着脸色,推开了男人的身体。他软绵绵地,像堆货物般,颓然倒地。


  为了这一夜,她隐忍了多久。


  披衣起床,外面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主屋的门虚掩着,该是刚才继父出来时没关的缘故。推开门,尽力不发出一丝声音。她闭着眼睛,走到床前。所有的摆设她都了然于胸。她站在妈妈睡的床头,侧耳倾听她的呼吸。一呼,一吸。


  一呼,一吸。


  她果断地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呼吸声顿止。


  她扔下刀子,她飞快地退到门边,她转身在夜里的道路上飞奔起来。她跑啊跑啊,一直跑到爸爸的坟上。她跪倒在地。她趴在坟上哭了。她说爸爸,我帮你报了仇了。那个女人,她杀了你。如今我终于杀了她了。


  可是她不愧是妈妈的女儿。她杀起自己最爱的人的时候,都是毫不留情,面不改色。


  从小时开始,她就懂得隐藏的重要。如今她胜利了。她趴在爸爸的坟上,昏昏沉沉的睡着。


  此时天色未明,薄雾依稀可辨。十里之外的伊尔亚马城还沉浸在睡乡之中。


  6


  青狐一直向东走。大概一个小时后,她来到爸爸的坟上。她温柔万分地给爸爸的坟头拔草,给爸爸梳理头发,给爸爸烧一堆纸钱,然后傍着爸爸坐下来,幽幽地遥望着天际。思绪万千。


  遥远的路上有一个系着桃红色头巾的女人往坟地里走。那女人老了,每走一步,身子都要左右摇晃一下。青狐看着那个女人渐渐走进。先是看见了臃肿的身体,然后是皲裂的面容。她忽然心跳加速,手心冒汗,瞳孔紧缩——这个女人,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每走一步,都像是把她践踏在地。


  那不是她的妈妈吗?


  岁月流逝,容颜已改,但那眉眼,那姿势,她至死不忘。


  她瑟缩着,抱紧自己的胳膊。她紧紧拥进爸爸的身体里,紧紧地偎着那些潮湿清香的泥土,心底冰凉。


  那女人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她明显地老了。双鬓斑白,脸上皱纹横生。她奋力睁开迷蒙的双眼,盯着青狐看。她问她:你怎么来了?


  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没有深仇大恨,没有欲食之肉噬其血而后快,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像是不经意间撞见出门逛街的女儿,那么随意一问。


  毕竟,她是她的骨血,她的女儿。


  青狐渐渐放松下来。她朝她一笑,面色古怪。妈妈忽然转向她,声音表情一瞬间都变的冰冷:你杀了我丈夫和女儿,唯独留下了我。你是想看着我怎样在世上痛苦的吗?现在你成功了。你成功了!


  青狐向后一跌,重新与那片土地拥抱在一处。她凄惨地想,原来她是错了的。她看着她的妈妈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拿出了一把刀。青狐太熟悉了。那把刀,杀了她的父亲,而她又用它杀了继父和误杀了她的妹妹。


  她想起她的妹妹。那个有着漂亮的大眼睛的小姑娘。她最爱她,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她亲手杀死了她,亲手,切断了她的呼吸。


  青狐绝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的妈妈。她说:你杀了我吧。


  7


  白断在那天晚上的时候进屋睡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屋子已经面目全非。床上堆着一大堆莫名的东西——前所未见的东西,堆得满满的,丝毫没有给他留下睡觉的余地。这些东西里面,有白色的丝袜,黑色蕾丝内衣,弯曲的衣架,铝制的盆子,鞋带,烟灰缸,头发丝,报纸,伞……林林总总,像是某个搬家的人,一夜之间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搬来了一样。白断愣愣地站着看那些物什,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自处。


  他约摸站了半个钟头。然后认命地上前,把东西一件一件整理了出来。他拿来一张竹篾编织的席子,铺在地上,把东西都一件件叠放好,按次序摆到席子上。然后他看到了那张白纸。


  确切地说,他看到时,白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白纸了。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号,还有歪歪扭扭的字。字体扭曲拙劣,像是初学的小学生。


  白断站在床边,由上而下看下去。


  第一个似乎是个人的像,侧面凌乱,笔法拙劣,看不出是谁。穿着白色衬衫,手指修长,夹着一支烟,目光渺远地看着远处,神情忧郁。旁边标着日期,10月21号。那一天,奶奶过世的第二天。


  下面是个脸椭圆的姑娘,头发长长卷卷,穿着很短的衣服,手撑着脑袋,嘴巴大张着,似乎在等待苍蝇飞进来再迅速闭合。姑娘的表情看不真切。旁边有黑色笔的注释:天色昏暗,人心不复。


  再下面有一大段扭曲的字,白断无法辨认,直接跳到最后一段。那是一段红色笔迹书写的,字体看起来,是在努力维持工整。


  ----今天下午四点,城外十里地,胡家园的公路上。那里有一处坟地,我在那里等着你。


  下面没有落款。但是纵使白断愚钝,他也该知道留书的是何人。他忽然心底狠狠地跳了一下。拿着纸站着,空气瑟瑟的,不知所措。


  半晌,他下定决心般,转身出了房门。夜里昏暗,星光稀薄。从月相来看,现在大概是八点三刻。白断走着走着,忽然狂奔起来。


  她还会在吗?会吗会吗?


  8


  任何人都找不到青狐了。许小寇气急败坏。她蹬蹬蹬地跑到王二娘的楼底,跳着脚喊青狐青狐,没人搭理。半晌王二娘出来了。她不耐地挥挥手,说青狐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数不定被人抛尸荒野了,谁知道呢?听说前几天在城北的荒坟地发现一具无头女尸,挺像她的。她这个月的房租还没给我呢!


  许小寇听了破口大骂,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这个老不死的!你们伊尔亚马城没一个好东西。你们都下十八层地狱去吧!我诅咒你们!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她的哭声很难听,可是在十月的伊尔亚马城,她哭得声形俱碎,情真意切。


  找不到青狐,许小寇开始失魂落魄。她一个人沿着伊尔亚马城的街道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神采飞扬,把头高高地扬起来——她低着头,每走一步,都会比前一秒更伤心。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蹲下来,抱着胳膊,靠着墙,脑袋一摆,就哭了出来。周围有几个小孩子一路飞奔着跑过,见到许小寇的模样,他们突兀地停了下来,围着她看。许小寇抬头四顾,看见这些黑黑的脏乱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她双脚一蹬,脱掉鞋就朝那些孩子身上扔了过去。边扔边骂,狗娘养的!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孩子一哄而散。还有几个胆大的朝她吐了口唾沫。许小寇头发散乱眼睛红肿,短小的裙子里露出了白色的内裤。她赤着脚,靠着墙,生气全无地坐着。


  天色将晚的时候白断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摇摇晃晃地经过。他朝她打了声招呼就过去了。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戴着黑色的鸭舌帽,一笑,就露出白色的牙齿。他军绿色的车子后架装满各种各样的信件和唯一的报纸。那份报纸叫《伊尔亚马城晨报》,几乎每一户伊尔亚马城的居民都定有这么一份报纸。


  许小寇忽然醒转过来。她跳起来的时候脚被一块锋利的砖头扎到了,眼泪重新流了下来。她朝着白断的背影叫:白断!白断!你知道青狐的去处吗?那段时间青狐一直和白断过从甚密,这在伊尔亚马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白断本来停了下来,但是听到青狐这个名字,他的脸色变了变,就重新骑上车走了。


  许小寇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追着。她跌跌撞撞地跑,几次摔倒在地。但是这也是于事无补的。她无助地看着白断逐渐变成一个白色模糊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许小寇停了下来。她的脚上的伤口已经混杂了尘土与砖屑,鲜血汩汩流出来,晕染了一片刺目的红。


  许小寇眩晕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城北的屠夫林子非。林子非向来宠爱青狐,这在伊尔亚马城无人不知。许小寇的眼睛闪闪发光。许小寇想,这个人,肯定知道青狐的去处。


  许小寇就什么都不顾,不顾脚上的伤,不顾城北的低俗恶劣向来为她所不齿,不顾她看到肉就抑制不住呕吐。她一瘸一拐的,面带微笑,朝着城北走去。


  她走的路线,和青狐当日走的路线一模一样。


  她站在林子非面前。他的脸巨大无比,几乎占满了人的视线。身上散发着肉腥味,刺鼻浓烈。林子非的老婆站在门后,从门缝里向外张望,手里握着杀猪的尖刀,准备随时冲出来将外面的一对男女大卸八块。


  许小寇说,你知道青狐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不是每回月底都来找你吗?


  但这次没有啊。我以为她离开这里了——我们有半个月没见面了。


  许小寇看着他。她看着他,知道他在撒谎。她熟知青狐的一切习惯。她知道青狐不会无缘无故不辞而别,不会突然打破多年的习惯而不来找这个人。更何况,前几天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青狐告诉她说,林子非的老婆回来了,还打了她两巴掌。当时林子非在场,默不吭声。当时许小寇还气愤万分,让她以后都不要再去见那个男人,但是青狐也只是一笑,并不作答。


  林子非为什么要撒谎?许小寇眯了眼睛,认真地看着林子非。他的宽阔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流汗。汗水波澜壮阔,很快模糊了他的表情。


  许小寇忽然大叫一声,你这个杀人犯!青狐是被你杀死的吧!你这个杀人犯!你……许小寇忽然仰头倒了下去。她倒得很突兀,把面前脸色仓皇的林子非吓了一跳。他的老婆站在他对面,手里拿着那把杀猪刀,朝他笑得很诡异。她说:老公,这下,我们的城市,终于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一个妓女了。她笑得很妩媚,宽阔的脸上表情十足,表达得淋漓尽致。


  林子非站在阳光底下,不住地抹着汗水。他一句话也不说,表情很阴郁。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远处有阴云漫了过来。天要下雨了,伊尔亚马城即将进入雨季。


  一堆苍蝇飞了过来,嗡地一声,团团围住了许小寇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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