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

　　山旮旯里，天亮得早。


　　黛青的云在天空流动，如淡墨在晕化。雾奇浓，活泼多变，田野一派灰朦，树覆盖了山的一切，枝柯是宣纸上的枯笔，纷扬起瘦的手。不知名的秋虫在呢喃着，却被风声淹了。树上忽然扑楞楞一响，有斑鸠从巢中惊出，立在另一颗树的枝丫上咕咕叫唤。


　　渐渐，天际薄如蝉翼，有亮光蚕食大地。


　　弯曲的青石板路，高低起伏不平，向村中延伸了过去。霜，结在上面白白的一层，干硬如豆的山羊粪散落其中。茅草依然旺盛地挤在道的两边，露水迫使茎叶低下了头。突然有一片茎叶“活”了，竟向一端移去，细看原是一只雉鸡的尾巴。


　　沉睡的山村，被一声冗长的鸡鸣听唤醒。土屋亮起了一抹橘红，哐当当一响，是木栓抽动的声音，门吱呀开了，一团雾极快地涌了进去。破门而出的是一群鸡，咯咯地将翅膀抖动。依次为鹅，绅士般地踱着八字步。狗在檐下卧着，为眼前的喧响而惊动，睁开一只眼，又很快合上，似乎对鸡鹅们不屑一顾。


　　女人走出了家门，去河边淘米或浣衣。她们头发蓬松，一身起了褶的秋衣秋裤，走动时胸前波涛汹涌，拖鞋趿着，嗒嗒作响。河水被晨曦染得金黄，反射在河岸崖壁上，是无数个变幻莫测的光斑。成群的水鸟在追逐翻飞，为那些光斑所兴奋。石墩上的人刚一蹲下，水中就有了清晰的倒影，礅上的人笑了笑，掬了河水，在脸上胡乱地抹洗，倒影先是晃荡，后就碎了，变成一尾一尾极细的鱼，在水中穿梭，争抢着淘漏的米粒。


　　男人不紧不慢地出了屋，打着哈欠，披着衣裳，一双解放鞋走得咕唧咕唧响。人在门前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手在全身摸索，找到一支烟，用火柴点了，深深地吸上一口，纡纡地放烟，脸上没了表情，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屋里喊：小杂种，起床了！


　　床上的被褥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小儿嘴角仍流着涎水，忽然弹簧般坐起，眼睛没有睁开。屋外的男人依旧闷头抽烟，没有再喊。小儿扑通一声又仰面倒下，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石凳下有了三颗烟蒂时，女人已从河边回来，把五颜六色的衣服挂在竹竿上，被单却放在脚盆中，女人去厨房端出一盆隔夜米汤，把被单反复浆洗，末了，示意男人上前帮忙，男女二人拨河一般弯腰使劲。拧干了被单，男人慢悠悠地去了屋后的牛栏。女人进入厨房，开始生火做饭，一边忙碌一边大声地嚷：太阳晒破了屁股，再不起床，老娘要掀你的被子了！


　　房中的小儿彻底睁开了眼，脚一缩，一蹬，被子弹开了去，一骨碌翻身下地，草草地穿好衣服，却不见了上学的课本，急得弯腰在桌底下寻找。原来小儿的课本又黑又脏，已蜷曲成筒，昨夜放在桌上，它竟滚到了地下。


　　老妪细脚如笋，慢腾腾地从柜中找出黑色的棉袄，在太阳下翻晒，嘴里不住唠叨，眯眼一瞧，发觉袄上有尘，就抡起一截木棍反复拍打。村头的空地上，木凳支着簸箕，一秃头男人将一张硕大的弓斜挂在肩上，用木槌捶打着弓弦，弦嘭嘭直响，棉絮飞扬，弹拨过的棉絮白亮如雪，松脆如糕。


　　猎手出门了，肩上倒挂着火铳，满脸庄重。一只剪了尾巴的狗紧跟其后，忽然身子呈一弓形，向空中一跃，又向前面轻快地跑去。


　　碾场上铺了厚厚的稻子，四、五头水牛被轭头架着，各自兜着极细的圈子。石碾在牛后滚动，发出沉沉的闷想。牛偶尔停下来，伸出舌头卷起一把稻子，男人在后面呵斥：走－－－，走－－－！手中的牛鞭在空中抖动，啪地作响，牛臀痉挛了几下，又走动了起来。碾毕，掀起稻草，有一层脱粒后的谷子，用扫帚拢成一堆，趁着有风，男人用木锨扬起了谷子，谷子如雨般下坠，稻屑四下飘散。


　　收割后的稻田，稻茬密匝匝地，袒露枯枯的黄。有人点了火，火趁风势，稻茬立即燃烧起来，一条火龙在奔蹿着，烟雾在田野间弥漫。麻雀一哄而起，纷纷逃逸。


　　砰！山中响起了火铳声，果子狸慌张地奔跑。一只灰色的野兔从林中跃出，却一头翻栽滚至坡下。这畜生虽为长跑冠军，但前脚短，后腿长，遇到下坡就痛苦万分，刚刚在坡下清醒过来，那没尾巴的狗正守坡待兔，一口叼了，兔子的后腿蹬了几下，就没了动静。猎人在远处看了，脸上依然平静，忽然听到了野猪的嚎叫，就急急地奔了过去。野猪不慎踩上了陷阱，被铁闸子所夹，挣扎不停，却已奄奄一息。猎人立在一旁，嘿嘿狞笑。


　　村里簇拥着一群人。传来了妇人的哭声，原来是有女要嫁了。是娘在哭，哭声虽大，却没有眼泪。女儿两眼红肿，木然地望着娘。大门依旧关着，接新娘的人从窗口塞入一沓钱，又塞入一包糖。有白净妇人的手从窗中伸出来，说：还要，还要！窗外的男人回应道：再没有了，求求你，开开门吧！回家天要黑了！门终于打开了，几个女人走了出来，新娘走在中间，低着头。一群男人跟在身后，向村外走去，男人中的一个，将头歪着，把嘴巴鼓起，吹起了唢呐，曲儿凄婉，揪人肠子。


　　枣树下，一孕妇领着小儿在打枣，人太矮，用棍也够不着，妇人竟爬上了树桠，树摇晃不止。小儿在下面张大嘴巴，拎着篮子好奇地张望着。妇人立在树桠上，挥动着竹竿，噼噼叭叭，一阵乱扫，红红的枣子纷纷掉了下来，在地上弹跳着。小儿异常兴奋，弯腰四下追逐拣枣，往篮子里扔一只，又往口里扔一只。


　　到了傍晚，各家各户都起了炊烟。有男人把饭桌拖到门口的空地上，端出来是几碗热腾腾的菜，兔肉是红烧的，格外诱人。左邻右舍的男人都围了过来。一个男人用嘴在咬着酒瓶上的盖子，嘭地开了，将清亮的纯谷酒倒入几只碗中，酒还没开始喝，几双筷子却不断地拣着兔肉，小儿端着碗，站在一旁舔着舌头，男人就拣了几块肉给他，小儿欢快地跑开了。酒桌上菜越来越少，话却越来越多，几只酒瓶倒在一旁。男人个个嘴上流油，面红耳赤，吵吵嚷嚷，婆娘走了过来，骂：还喝，喝了去死啊？!男人两眼迷离空洞，硬硬地笑，口齿不清地说：我……我……没醉！边说边想站起来，不料，脚底无力，身子软了下去。


　　天黑了，土屋里纷纷点起了灯。村头的一家，忽然人声嘈杂，十几个男人拥挤在桌前。一麻脸男子在碗底放入两枚骰子，用杯子盖上，摇上三摇，放回桌上，说：押吧！众人叫嚷着：对子！单子！人们开始掏钱，押在自己认定的点上，心情激动异常。庄家用手猛地一掀杯子，引来众人一片惊呼。赢家欢天喜地，大呼小叫；输者唉声叹气，向手心吐了口水，骂：妈的x，手臭!妇人提着竹篮，在赌场上叫卖水面，喊出天价，二十元钱一碗，竟没有人说贵。很多人买了，手捧海碗，呼哧呼哧吃得很响。赌场上钞票是纸，吃进肚子才是钱。


　　屋后的竹园中，有两条人影躲躲闪闪，最后相拥在一起，一只手抓起了另一只手，十指紧扣，慢慢地在草丛中矮了下去，两人同时感到了热，却又瑟索不止。许久，有嘤嘤的女人哭泣。嗖地一下，一只猫蹿了过去，黑影惊慌地立起，各自弯腰跑掉了。


　　直到子时，土屋里的灯渐次熄灭，四周万籁俱静，夜，愈发深沉了下去。


　　


　　2005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