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句残章萧关道

　　寒冬之时，我蹬上厚厚的军皮靴，穿上鼓鼓的羽绒服，戴上密密的防风眼镜，来到走马川边的萧关道，满目是平沙莽莽黄入天。对着裸露的黄土和断垣残碣，我似乎在阅读一部天书。独一无二的萧关道，其卓绝的个性超越自然、宗教和哲学，它的精神独立于万物之上。


　　对于神秘的自然，我始终心怀感激；对于伟大的先民，我始终心存敬意。昔日辉煌的丝路，已成了断句残章的萧关道。而我有幸有缘走过那荒芜残存的萧关道，虽然始终是一位匆匆过客，但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相见恨晚的感慨。几千年来，萧关道上发生过多少美好的风光、多少美好的事物，而我就这样与之错过。如今，看到的只是那疲惫的黄土和坍塌的城墙，只能空想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的意境。我在迷茫与孤寂之中，徒感悲凉。我想，形成如此境况的原因，是红尘中芸芸众生的欲望压倒了自然生态。


　　风是冬天的风，夹带着黄沙似刀，哀伤地呜咽；鸟是冬天的鸟，绕着断壁残垣盘旋，不时地发出拖着长音的叫声。天空出奇地高远，古老的萧关注定是萧瑟的。沉默的古长城倒塌成一段一段的残垣，那残垣下埋的是秦砖还是汉瓦？荒芜的坟冢碎化成一撮撮的土堆，那土堆是唐风吹成还是宋雨点拨的？


　　巍巍的六盘山经历过多少的血雨腥风，是雄风万丈还是黯然神伤？萧关沉默无言，像是停在空中的云，人间的精英匍匐在它的阶下，梦呓似的吟着不能餐饮的诗句。于是，人们的灵魂陷入梦中，望见大漠孤烟，感受长河落日，心随雄鹰翱翔。萧关道上，让人震慑的秘密，是那对生命苍穹细节的烙印。抚长剑，游子悲，一代天骄；怨胡笳，佳人泪，一叹千古。


　　我在萧关道上找寻断句残章，风沙没能挡住我的眼睛，我读懂了仅存的枯枝年轮，我在枯枝的背后发现一篇汉赋，我在枯枝的前面发现一首现代诗。


　　我走在萧关道，环顾天宇，远山如波，荒原苍茫，寒风萧瑟。我仿佛遇到人性的诗弦与悲歌，有了天马行空的自由畅想，不愿离它而去。我倾听它讲一些遥远的梦，从《诗经》讲起，讲到秦汉、讲到唐宋、讲到西夏、讲到元明清、直讲到民国，也讲到秦皇汉武、匈奴铁骑、王昭君、李元昊、成吉思汗、马可波罗、毛泽东，那关山的月，西域的风，讲不完的故事在风中断续。


　　两千年的萧关道，石窟，城堡，在金戈铁马中搅碎，留下残简断碣；河流，青山，在铁骑重甲下踏破，留下残山枯水。


　　我拾起一片残简，断句残章上清楚地记述着，谁在萧关道吐出一口热气，那一股冷风是从哪里吹出，又落下一片寒霜。我走近一块断碣，断句残章上模糊地写着，谁一步步踏进杳无人迹的萧关道，谁又蚕食了最后的草根，让千山裸露，让万水干涸。


　　两千年漫长的时空里，人的足迹就像那断断续续的萧关道，残缺的历史掩盖着眼前的荒凉。红尘中的众生，为柴米油盐所累，沿着萧关道，一路骄阳，一路明月而去，不放过板结的黄土，不放过盐渍的荒野，不放过地下的一根枯骨孤魂。


　　劲吹的西风夹着黄尘而来，我站在萧关道上，感觉从未有过的无助，荒凉的大地形成一道生与死门槛。是灭绝的风？是死亡的风？


　　草随风而枯，远处有一棵柳树在风中颤抖，稀疏的枝丫已失去了血色，在风中呻吟，在向人们求助。我走近它，看见它身上似乎留着秦汉的箭伤、西夏的刀伤、清朝的犁伤、倭寇的枪伤、文革的斧伤。我小心地拾起落在地上的一根枯枝，双手暖着枯枝末端，口里向它吹出生命的暖气。我发现枝条上有细小的白芽，这也许是《诗经》中的一根柳枝，它有爱也有情，它在风中延续几千年，它是生态的使者，它将复活，它将不朽。


　　劲吹的西风预示着春即将到来，等到东风暗换之时，萧关道旁将林茂而泉洁，大雁徘徊而不忍离去，萧关道将变成没有尘嚣的人间天堂，人们可以邀上历史上那些不平凡的精英，在神奇的黄土地那博大宽容的怀抱里自由飞翔。


　　


　　注：萧关，一个古老的关塞，萧关道是因萧关而来的。萧关道曾是汉唐丝绸之路。我所走的萧关道是由长安出发，沿泾河，过固原、海原，到靖远北渡黄河的那一条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