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哭泣无法忘怀--作者:胡子宏

　　任何人都是在哭泣中，迎接着人生第一段新鲜的时光。我则在泪水中辞别了青春，踏进了中年的门槛。

　　人生中，有一些哭泣无法忘怀。像我这样的男人，经历了妈妈和妻子的病逝，饱尝过以泪洗面的感伤后，心灵的城堡已经坚不可摧。??你经历了数次无奈的悲伤的哭泣之后，才觉得自己承担着何等沉重的责任，才在你内心逐渐锻打出滚爬跌打的韧性。

　　青春时期流泪的情景，此刻在记忆中已如雾里看花。记忆中，10多年前，我告别初恋女友时，淌流的泪水曾经沾染到列车的门窗上。

　　濒临中年，我逐渐感到，父母在长大成人的儿子面前，感情有时脆弱得像个孩子。

　　2000年夏天，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回到了农村老家。进了家门，只见母亲孤单地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我喊了一声娘，然后就进了屋门，把大包小包搁置在家里的方桌上。回过身来，只见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热情地迎接我，也没有跟着我进屋。我再喊一声娘。只见母亲正在呆呆地发愣，随即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我怔了片刻，不知所措。以前，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从没有面对孩子哭泣过啊。两年前，母亲患了脑血栓，留下一点后遗症，感情容易冲动，喜怒哀乐，经常溢于言表。但是她的思维并不糊涂，面对着不经常见面的儿子，怎么会号啕大哭呢？

　　我问：娘，想儿子了吗？那也没有必要哭啊。母亲擦着热泪，说：没有想你，我只是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母亲的哭声渐停。接着，母亲向我倾诉了她的委屈。原来，午饭的时候，母亲对父亲说：我每天吃药得花两块多钱，都心疼了。父亲听多了母亲关于药费的絮叨，显得有些不耐烦，说：不止两块，每天要三五块呢，一年下来要2000多块，还不算孩子给你买的药。

　　我恍然大悟。父母一滴汗水摔八瓣，年收入也仅仅三两千元，都用来吃药，当然舍不得。我劝母亲：不就是2000块吗？儿子如今有出息了，药费我给你报销啊。 母亲这才破泣为笑，说：还是儿子有出息，好啊，我不心疼钱了。

　　我的孝心并没有挽救母亲的生命。我一直竭力治疗着母亲的糖尿病，但忽视了她的心脏疾病。2002年的5月8日，母亲突患心肌梗塞，在县城的医院治疗两天后，不见好转。我随即叫救护车把她接到了城市的医院。几经抢救，在母亲节的次日，母亲依然撒手人寰。

　　实际上，母亲去世后，我只有三次痛哭。一是把母亲的遗体拉回老家的路上，二是母亲入棺的刹那，三是寿材被抬出家门，直到埋进黄土的过程中。那几次哭泣，是发自内心的悲伤，泪流满面，涕泪俱下，号啕大哭。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2002年夏天，省委办公厅招调干部，我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却因为体检的某个环节，导致了自己的落败。我住宿的旅馆里，我浑身抽搐着，面对着妻子，哭泣了一场。在回家的客车上，我的眼泪默默地流淌，妻子把纸巾递到我手中，我拭擦着泪水，良久心情才平静下来。

　　厄运接踵而至。2002年12月，妻子竟然突患恶性淋巴瘤。我暂时对妻子和岳母隐瞒了病情。当天晚上，我偷偷地在病房楼道的一隅打电话，把噩耗告诉了父亲。老人在电话的那端，久久地沉默不语。

　　第二天一早，父亲自乡下来，到病房看望了不知病情的儿媳。然后，我陪着父亲回到我城市的家。进了家门，我为父亲倒水，转过身来，却发现父亲呆坐在阳台。我也搬了一个椅子过去，默默无语地陪着父亲。只见父亲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而落。接着，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失声痛哭。

　　面对着父亲的哭泣，我的鼻子酸得厉害。我也想哭。在医院检验科的走廊里，在病房外面的花园里，我的泪水早已一次次地淌落。可是我不能哭。我想起两年前母亲的哭泣，骤然觉得，父亲同去世的母亲一样，不复年轻时的坚强。我回到房间，把一块洁白的毛巾递给父亲。父亲良久地没有擦泪，悲伤的泪水尽情地流淌。此情此景使我想起，我的儿子在商场上与我散失后，无助的孩子也是这样的泪流满面。如今，父亲也像一个孩子，把晚年的依靠和寄托，都放在了儿子的肩膀上，我怎能不理解老人此刻的眼泪呢。

　　那个中午，我的岳母从医院归来后，为父亲煮了面条吃。面对不知道女儿病情的岳母，我尽量说些轻松的话题，而父亲只是偶尔搭腔，接着就沉默不语。我陪着父亲，吞咽着索然无味的面条。午饭后，父亲借口去商场买东西，就要早早地离开我城市的家。我送父亲走出家属院，父亲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望着父亲的背影渐渐远去，我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花。

　　2003年是我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年。35岁的我，告别了青年时代，跨入了中年的门槛。刚刚脱离了丧母之痛，又迎来了与妻子的生死离别。人财两空，家破人亡，人到中年万事哀，几乎所有的沉重的、不幸的字眼，都可以加在我身上。在北京陌生的街头，在非典肆虐的时节，我不时给父亲打电话，汇报妻子的病情，安慰花甲之龄的父亲。关闭手机后，我的泪水经常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与妻子的离别，每一次的回忆，都是一次撕心裂肺的心灵撞击。如今，心灵的伤口在愈合之后，已经凝结为坚韧的伤疤，即使是痛苦，已经变得麻木和迟钝。那些悲伤哀怨的日子，泪水和哭泣，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只是，我众人面前，我依然强作欢颜。悲伤是自己的，再脆弱的男人，也要为自己披一层体面的外装。

　　偌多痛哭的情景，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母亲在我面前，泪流满面地痛哭过一次。父亲在我家的阳台上失声地痛哭，老泪纵横。父母的两次哭泣使我刻骨铭心。 父母的哭泣，使我真正地意识到，在父亲的眼里，我不再是个孩子。生活中所有的重担，都沉甸甸地落在了我的肩膀。

　　灾难来临时，我多么希望有一个慈祥的长者，能够在我面前，聆听着我的哭声，注视着我泪流满面。可是，我的父亲，我的岳父岳母，我的儿子，都等待着我尽一个晚辈或长辈的责任。尤其是我的妻子，她在病榻上时，多么期望着我在她大难来临时，紧紧牵住她的手啊。我不能怯懦，不能懈怠。灾难也是生活，我除了承受，别无选择。

　　2004年来了，2004年马上就要走了。我的本命年须臾而过。原以为灾难的生活已经成为过去，我的心境开始平缓而轻松起来。但是，我和儿子携手行走在人生的征程上，情感的孤单，像一面无形的网，罩在我孤寂的心灵中。我辅导儿子的功课时，课本中，课外阅读资料中，偌多“妈妈”的字眼，充斥在眼帘下。每到此时，我就觉得自己手足无措，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妈妈”的字眼，以避免孩子的心灵涌现出思念和悲伤。与此同时，我的泪水悄悄地盈眶，心中遭受猛的一击。7岁的儿子何尝不知道与妈妈已经隐阳两隔啊，他何尝不希望重温母爱的亲情啊。我们都在不约而同地回避着“妈妈”的字眼。

　　经历了哭泣??数次刻骨铭心的，悲伤的哭泣，作为男人，才能够真正地意识到自己逐渐成熟。我想，所谓成熟，就是你能够担当起生活的重任，能够在份杂的世事中寻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够直面现实，承受无奈。哭泣并非意味着你的软弱，那种哭泣背后所蕴涵的感情和坚强，那种哭泣中所感受的责任和使命，只有经事者本人，才能够称量出。我相信，坚强和成熟，能够成为我人生中一份宝贵的财富。我期待着，在遥远的未来，我的儿子能够成长为肩挑重担的男子汉，好让我晚年的感情，全部地寄托到他的身上。

　　任贤齐在《一个男人的眼泪》中唱道：“一个男人的眼泪，就算流干，还有颓废，就连滑落，都显得那么疲惫；你编织美丽的未来，我都认真以为；谁知幸福快乐，转眼成伤悲……”。

　　任贤齐的歌声无非是抒发爱情失落后的颓废的心态。人到中年之后，才知道，人生除了爱情外，在情感世界里，还有很多肩负的使命和责任。我非常赞赏一篇文章所说的：如果说女人是水，那么男人就应该是山，庄重、沉稳。哭泣的男人应该是一座在沉默中爆发的火山，地动山摇的低吼是男人哭泣的声音，滚烫、灼热的熔岩就是男人流淌的泪水。

　　我会成为在哭泣中爆发的火山吗？那些熔岩般的泪水，会凝结成坚硬的山峰吗？我只期待着，在哭泣之后，上苍能够赐予我一段平安的岁月。

　　总有一些哭泣无法忘怀。父母的哭泣，我的哭泣，以及命运的不测，是催人成熟和坚强的催化剂。 也许，这是上帝带给我灾难的同时，也赐予我的惟一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