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荷姬

　　一


　　许多年以后，我在沧离岛的海边，见到一个人。她说，我好像记得你，那时，你还年轻，你喜欢对着众人微笑。你总撒娇的说，讨厌，讨厌啦。你留着长发，眼神清澈，古怪精灵，像童话里，不黯世事的公主。可是，那天，你突然哭了。


　　我看到她手里的羌笛，磨得异常光滑。她的脸，慢慢的老了。


　　她是我的母亲。尽管，她已不记得。我们分开很多年。我秉承她许多优点。我也爱在午后清凉的风中，坐在岛的最高处，吹羌笛。哼她小时教我唱的歌。我的纯白色鼻环，越来越显眼。


　　我的笛声，世上再无人可超越。就如同，我坚信，世间，没有人比我更爱宿亚。我却至此失去了他。我在有海水，贝壳的地带，一直怀念。


　　二


　　18岁之前，我与母亲生活在一个叫淡水的地方。那里，荷花常开不败。春天时，会有很多鸟，在空中，不停的飞。她会在头上，插很多花瓣。伸出手臂，抱着树干，无助地哭。每当这时，我便拿出羌笛，吹起来。我会调皮的挤眼睛，逗她笑。我说，母亲，呵，你真讨厌。我慢慢长成一个爱笑的女子。


　　我已经忘记了父亲的样子。我总是仰起头来大声笑。


　　是在一阵马蹄声后，见到宿亚。俊朗的白衣少年。在马背上俯视正在笑的我。有难以置信的喜悦。彼时，满池的荷花，竟相绽放。


　　孤洛城的十一王子。他要带我，去他的国家。


　　母亲曾说，不要太轻易的爱上一个人。那样，你会承受不起结局。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要跟着他，四海奔波，细水长流。我一直，是开朗乐观的荷姬。


　　我转头去看母亲，她眼里盛载着忧伤。她说，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说完，便再也不肯转头让我看她的脸。


　　我踏上宿亚的马，开始在草地上飞奔。宿亚，始终，都看不到那些，我滴在他后背上的眼泪。


　　没有人知道，笑声爽朗的荷姬，也有黯然落泪的时候。


　　三


　　抵达孤洛城，已是黄昏。头上是母亲，用荷花编成的花环。我开始举足无措，手脚发麻。但我，一直，一直微笑。


　　那场见面中，我见到虞莼。穿着黑色长衫，打扮得与男子毫无差别。她朝我走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却莫名令我倍感亲切。


　　当所有公主，都敌视我时，惟独虞莼，像个大姐般，让我不觉得孤单。她说，你慢慢就会习惯这里的一切。她们就像深海里的鱼，因为寒冷，便试图牵成一线，来抵抗对自己有威协的敌人。可是，你不要怕，你有宿亚，有我。我会帮你。


　　她天生具有一种亲和力。笑起来时，同我一样，挤着眼。我想，她若是男子，一定是全城，最俊的。她是孤洛城武功第一的杀手。宫里有人称她虞公主。她并非国王亲生。数年前，国王亲征沙场，尘土飞扬的残城里，捡回来的女孩。她在万千兵士的剑下，笑了。这笑声，最终征服国王决定带她回国。


　　四


　　我和宿亚，总爱坐在屋顶上，看呼啦啦飞过的鸟群。天光退尽，人潮散去。我想念淡水边的那个女人。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哭时，谁来给她吹羌笛。


　　宿亚说，你的眼睛里，让我看到自己的卑微。你始终单纯得，像个天使。我就俏皮的仰起脸望他，呵，你只能让我当你的天使。说完，朝他吐舌头。我习惯在他面前扮各种鬼脸。


　　宿亚带我去宫外的一片湖水边。他说，虽然这里，不是淡水，但有水，有荷花，还有飞鸟。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片与淡水相似的湖。


　　宿亚无疑是细心的。他已安排婚期。宫里的喜庆，从来都是大肆张扬。


　　裳萦来找我。她穿纯白镶蕾丝边的长裙，面目狰狞。她说，你知不知道，若是宿亚，在限定的期限内，遇不到他喜欢的女子，他是注定要娶我为妃的。


　　那又怎么样。我很直接的问。来孤洛城这么久，我始终学不会如何圆滑的面对指责。


　　只要你答应走，我会把所有的财宝，都送给你。她说。


　　我笑得像鸟般，手指按在鼻环上，我说，我并非贪财之人，别以为，我孤立无援，就好欺负。也别以为，任何东西，是用钱财，都能买得到。呵，或者你问宿亚，他值多少钱吧。


　　她愤愤然，把房间里宿亚送的花，全砸了，转身离开。走时，不忘落下狠语，你最好给我记住，我后面，有王后，为我撑腰。


　　呵，人就是这样，总以为倚得靠山，便万事俱备。若宿亚，是庸碌无为之辈，也许，他会妥协在王后施加的压力与软语里。只可惜，他不是。若我，是毫无个性，在强势欺压下生存的人，也许，我会选择听天由命。只可惜，我也不是。


　　五


　　虞莼在胡杨林里练功。我说，你已经成为第一的杀手了，为什么还要练。其实，你可以找个人，嫁给他，相夫教子。穿回女装。做真正的公主。


　　她问我，你很爱宿亚？我说是。


　　如果有一天，有人杀了宿亚，你会为他死吗？我说，讨厌，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未雨绸缪。过于张扬的幸福，总是来不及收场，黑暗便以猝不及防的姿态呈现。


　　我最终没有成为宿亚的王妃。因为，我背上的荷花烙印，泄露了我的身世。虞莼要带我走。她说，这么多年来，我就是想，有朝一日，能为国报仇。这是母亲教我的。


　　她的脸，在刀光下，突然就那么寒冷起来。她把刀抵到宿亚面前，让裳萦去点火烧宫殿。裳萦比我勇敢。她选择了义无反顾的甘愿。她说我宁愿死，也不会烧掉宿亚的宫殿。然后，她冲到虞莼的刀下，结束了生命。


　　她的血，鲜红的流淌在宿亚脚边。我看到宿亚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虞莼望着我，荷姬，你想好了是站在我这边的，是吗。


　　我犹豫很久，终于说，是。


　　那时，宿亚脸上，已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完全沉浸在，突击的事件中，回不过神来。


　　大火烧了整晚。惊慌的臣民，忙着逃生。浩大的孤洛城，终于在一夕之间，变成废墟。路边是成群饥饿的人。他们把脏兮兮的手，朝我伸来。我继续朝前走，试图寻求出口。


　　然后，我见到披头散发的宿亚。他背对着我。有微弱的光线，照在他身上。我很想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像从前那样，朝他吐舌头，挤眉弄眼。我想说，让我们重新开始。


　　我最终，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的剑，抵到了我的脖子。他说，荷姬，我以为，带你到孤洛城，我们可以相守在一起。为什么还是不能。


　　他像个婴孩一样，在我面前痛哭。


　　我说，我为虞莼，辜负所有人。但你不会明白。


　　很久后，他放下剑，头也不回。离开了我。


　　六


　　我无法辜负虞莼，不仅仅因为，她是我惟一的朋友。虞莼，其实，是我失散的姐姐。她来自，另一个曾经强大的国家。若干年前，城池被灭。国王临终前，告诉他的王后，他死不瞑目。


　　于是，王后带着两个女儿，历经艰辛逃出去。那年，虞莼10岁，我2岁。对于虞莼的事，我一无所知。每次问母亲，她都缄口不语。她除了流泪，抚弄羌笛外，就是站在那棵最老的橡树下沉思。


　　虞莼发现了我背上的荷花烙印。她的背上也有一块。于是，她认为时机到了。她选择了我。因为，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跟她一样，是个亡国的公主。有义务为这场颠覆，付出一切。即便是感情。


　　七


　　千帆过尽。一切重来。我站在遥远的山顶上，听到，清亮的羌笛声。走过去，原来是宿亚的父王。他俨然，只是个沧桑的老人。佝偻着背。我问他，为什么，你懂得吹这首曲。


　　因为，我最爱的女人，喜欢听我吹。


　　我缓缓的，把头抬起来。万千不甘与惊慌。我取出羌笛，吹了同样的曲子。我的笛声，更甚过他。他问起母亲的名字。


　　我说了。然后我看到他的脸，瞬间失色。


　　他颤抖地说，不可能。


　　说完，他倒了下去。心脏停止跳动。


　　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会有人，与她一样，爱吹同一首曲。


　　她告诉我，那个人，其实，是虞莼的父亲。在很年轻时，我爱过他。可是，他没有娶我。为了报复，我决定嫁给你的父王。


　　他对我很好，不计较我肚里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终生只娶我一人为妃。可是，数年后，我们的国家，还是被灭了。孤洛城发起的战争。


　　于是，那年，我对虞莼说，要记得报仇。要找准时机，毁掉他的国家。哪怕用一生的时间。她对身世，一无所知。


　　没想到，她真是个听话的孩子。终于，亲手毁了她父亲创建的王国。母亲说完，笑得前俯后仰。但我分明，见到她眼里的泪。


　　那么剔透的，挂在眼角。她依然不快乐。


　　她从此，都不曾见过虞莼。


　　孤洛城毁灭后，虞莼用剑，割断经脉。她最后对我说，告诉母亲，我很想她。10岁那年，她牵着我，那么不舍得。告诉她，我终于替她完成了心愿。


　　八


　　再见到母亲，她已经，不记得很多事。只是有时，还会念及那些荷花。我是在她的脸，逐渐沉到荷花池里，再也不见时，终于哭了。


　　我曾经对她说，我不会哭，我们谁都不许哭。


　　我仰起脸，试着像多年前那样大笑，可是，那么多的鲜血，不断往外涌。


　　她说，孩子，你笑的样子，是最迷人的。我便朝她挤眼，微笑。微笑，一直笑。直到，她完全淹没在荷花池中。


　　我，终于哭了。


　　我还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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