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来生恋人的一封情书

　　铁力：


　　提起笔，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浑身发抖，满脸通红。


　　这是2004年的一个春天的晚上，对你来说就是四千年前的一个晚上，在东经和北纬相交的一所房子里。你冷艳的光芒，尤其结满寒霜的眉，记忆挑起一轮月亮，乍暖还寒的季节。让我始终想着你，我置身于失火的天堂。


　　.1.


　　爱情是没有距离的，现在你接到绿眉邮差的信，你会发觉四千年也不过是恍然一梦。我燧石一般四千年的沉睡。太阳为我裹满尘灰，给我前生的幸福、哀愁、健康连同我日日不可或缺的茶叶、天空和盐粒画上蜿蜒成圆的句号。你和我就在二十一世纪的温湿的空气中淤积成泥，四千年的风吹落叶，岁月不断变换着它的袍服，我们在地球的表面经历了无数个勘探队员无数倍的放大镜的检阅。我们那些遗骸的泥土除了氮磷钾的成分外，再除去长相厮守和漫长的等待，还有什么呢？


　　在二十和二十一世纪之交，有这样两部电影，一部是《古今大战秦俑情》，一部是《霸王别姬》，《秦俑》试图表达一场姻缘就是一部历史，后者更是伤人入髓，人生如戏戏如梦。这些离经叛道的表达并不是幻觉，你接收到我的信时，如同你不会否认四千年前热切的心肠一样，我的思念是爬上墙角的青苔。


　　.2.


　　一日，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七位思想巨子聚会豪饮，席间各自畅谈对爱情的看法，觥筹交错之中妙语连珠，宏论迭出。忧郁的阿里斯托芬说：人本来是一种圆球状的物体，四只手、四条腿、一颗头颅上生着相反的两张脸，这怪物把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们吓坏了。大神宙斯不由分说就像像用一根头发丝剖开鸡蛋那样把人一分为二。剖开的人痛苦极了，每一半都急切地扑向另一半，拚命缠在一起，希望重新合而为一体。由此产生了尘世男女不可遏制的爱情。


　　并不是很多人理解这种近乎愚蠢的举动，我并不是因为达到弥补活得糟糕的现实才寄情于6004年的热吻或者你那明眸的逡巡。就我目前的状况来说并不能说明我只是一个宿命论者，虽然你的阅读证明我的猜测和预言的真实性了。我也不是哗众取宠捏造一个貌似真相的假相来说明自己绵渺无尽的爱情的可贵处，也不想一下子打倒那些对待未来痴心不改的善男信女们借此掬他们的眼泪。不是借此说明轮回报应，对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完整地活过就已经很满足了，像我这样的人即使在12008年再度复活，也只是从无知觉地撒尿、吮吸起到卧床不起止重复来一遍。


　　我写这封情书完全是洪荒般的无目的，我纯粹就是为了你，因为想着你，爱着你。我虽然不能用金钱和下半身表示我的赤裸。但我的思想是赤裸的，我看我案头的玻璃杯茶叶在热水中飘飘荡荡，我能想到4000年后的风和不变的杨柳，我知道能证明自己活着的东西是什么，不是自己，依我看是风景，是风景中的你。


　　我为什么兴高采烈因为我现在还有十足的理由证明我活着，证明自己还拥有房屋、空气、水和光线以及拥有想你爱你的权利。我也不会借写情书表现我的想象力的超人之处，我本没有什么想象力，只有爱你的心肠。我能想象到你现在飘散着头发进入照旧拥挤的楼宇，你怀揣着这封濒危的书信，你充满着兴奋得产生毒素的恐惧。你对这种偶然中的必然成分太陌生了，让你不能断定，这封书信是种思念还是人生的另一种重复。就像一个制剂师手捧硫酸在沉思，恰好他此时身体上产生了渴意，这种局面是危险的。岁月列车一样继续开往人生，重复往往比罪恶还罪恶。


　　因此我写到这里感觉到自己的罪孽之处了，如果你对我这种举动不耻或者不屑的话我是能理解的，如同楼上的把浇花的水浇到了我的头上的时候我大为光火一样，我首先申明：我不是强迫症患者，我也不是单相思，但我在乎你的态度，我想了解我投出的情书是不是能在四千后有了一个深沉的回应，有我的文字可以证明，有我的朋友可以证明，现在是2004年2月16日16点46分，此时此刻，我的书房里除了楼下吆喝的声音，几本没看完的书籍， 墙壁，就剩下不安宁的大脑了，这时候有个叫浮木的人心里想着：我爱你。


　　.3.


　　三百个长夜犹如三百堵高墙，/把我的情人和我分隔/我们中间将是一片梦幻的海洋。--博尔赫斯


　　我对你的爱皆由始祖遗留下的罪恶，这些与全人类与生俱来的伊甸园的情绪，让我注定是痛苦的。我苦苦追问，为什么要去爱你，我细数二十和二十一世纪的爱情细节。我知道只能从众多的似是而非的情感中过滤出一些快感和冲动，但什么也不能代替我对4000年后的向往和追寻。


　　我为你在二十世纪的凄风冷雨中驻足，看华灯初上在透明的斜丝中无动于衷。


　　“拥挤的人群之中我不想再回头/孤独的霓虹闪烁让夜更寂寞/冷雨打在我身上让我再度想起了从前/哦 baby 想你的夜/在我最失意你拥抱着我/当我在流泪只有你陪我在哭泣/不愿沉默我再也不愿为爱退缩/在我心里的伤痛又要向谁诉说/不再沉默也无法挽回你的温柔就这样地看着你远走/多少次问过自己在追求些什么/从清晨直到黑夜我茫然奔走/冷雨冰冻我的心还会有谁在为我等候/哦 baby 告诉我”


　　这是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末的一首歌，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地老天荒的想念，我将为我们的灵魂之约承受一切的罪与罚。我怀抱着青色的花蕾和黑色的忧郁，从清晨直到黑夜。铁力，虽然我的话有点颠倒错乱，但不能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我写着写着就哭了，我像在歧路，像在悬崖。想着4000年后的冰凉的聚首，为我果敢的倾诉、为我果敢的等待，千年的风霜夷平我点点的惆怅，屋外下着丝丝小雨，这是二十一世纪春天再一次显露它伟大而真实的情怀，映照着4000年后的那个雨雪霏霏的窗棂，青色的窗子里那个依旧光耀而质朴的女子，陌生而干净的世界在她的呵护下。


　　没有一条路长过自己的内心，我将思念寄托在梦中，我沉思我的罪孽，在原罪中忏悔自己的前生。我为你错过四季，错过粮食和蔬菜。我将再一次于冰冻的千年毫无知觉，我为你把思念冻僵，为你保持怀抱的姿势，为你熄灭语言和一切无端沉睡的伟大缘由。将穿过黑洞一样地摸索，将仅有的一点光亮埋伏在通往你的路上。


　　.4.


　　当我情爱萌动的时候，我经常在堤岸边看水，看云低江阔，看水光粼粼，看船帆悠悠。看江水向前的时候心里陡然有些融合的冲动，那个蠕动的水怪像是带着我的愁绪带着我少年的目光带着苏醒的爱恋，这时候心里就有一个美妙的女子在我的意识中努力使我靠近，四千年后的你在千年的河边漫步，云雀把满树的鸟鸣洒向天际，这是一个薄暮的河岸。河水让千年的思绪流淌不竭，你始终保持那种不经意的嘲笑，仿佛四千年在你的眼里如同一次简单的奔跑，你这种与世无争的态度让我倾慕已久。


　　而我现在却在闹市中心，在闹市的一个没有任何遮拦的荒芜屋宇，没有鸟鸣、花香只有荒谬、机械和你未来的影子。我在毫无声音的触摸中，用我的微弱的心跳丈量来世的距离，我知道这种等待的急切不可能一时半会可以消解只能在漫长中淡灭，我止不住一次次地疼痛，我等待你的到来，可是来世如同磐石一样的坚固。这样地思虑下去会让我考虑无疼而亡的方式结束自己，但我并没有完全了解你来世的面目，我害怕我一旦中断对你的思念，会加重我们相聚的痛苦。


　　你的来临是黑夜里的歌唱，我并不想知道你的唇角和脸庞，虽然我知道来世还会有春天般的晴朗，有俗世的想象，有老人的和蔼，有婴儿的啼哭，有少年的冲动。来世依然有家、有房子还有我们必须的空气和水。但这些对我并不重要，我将在沉睡中掩埋我的企图，我只想见到你——铁力。


　　.5.


　　我不知道四千年后的情形，我也不想知道。我们来世的目的并不是要看清世界。我也并不会因为漫长而变得妥协和不彻底，我对你的爱已经深入骨髓。


　　一团雾洒在天空，让我想起年轻时一次长途旅行。


　　夜车在空旷的江南大地上，红土淹没在远处的寂寞中。嘈杂的人流和污浊的空气让倏忽而过的站台微光充满了人世的温情。我在拥挤的车厢里阅读茨威格的《永不安宁的心》，昏昏欲睡的旅客有涎水在口角，偶尔的人语不断破坏着梦境。“那黑暗中的狂思乱想，就像温室里的花卉突然疯长起来，它们在那块热乎乎的土地上一个劲地朝上猛窜，成了一株刺人的藤蔓，把我缠得透不过气来，一幅幅可怕的图像以梦幻一般的速度，在我热热昏昏的脑海里闪现”，那一次旅行是在八月末，凌晨有些儿清爽的风了，旅客们都以不同的方式沉睡在远方和近旁的梦中，我却勾起了千年的怀念，我想起了你，铁力。


　　“对于正在恋爱中的人来说，对恋人的真实感情总是有非凡的洞察力，因为爱情就其内在的本质而言，常常怀有无限的希望，所以一切有限度的东西，一切受到节制的东西都是与爱情想抵触的”，我感觉到你双眸中的幸福的彩虹，那个年方25岁的骑兵少尉他的爱情勾起我对千年爱情的期盼，我的血液跟随他年轻的血液在胸腔环流。我在车厢里和逃避与残疾女子的爱情而参战的少尉一样，当得知少女为情而殒的消息，我却想到四千后的你面如桃花，为了你，铁力，我将奔赴前线，这是我唯一出路，“是对我的一种拯救”。


　　感情是无法说清的，我把这一腔无限蔓延的感情托付给四千年后的你并不是因为我现实中的灾难深重。在这一刻我的记忆从彼岸回来了，再度想到了你。像是望远镜的反面，你的面目离我很远。


　　.6.


　　你如果看累了你就休息一会儿吧，我几乎看到你眼角的疲倦。我能判定与其你在阅读不如说在破译。因此我试图在表达上照实写出，并不想在理性的考问上大做文章。看看南怀瑾对老子评头论足，不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原因还在表达上的隔阂，其实老子相对于现在也只是两千余年而已。我用四千年前的口语对你万般直白，在我看来这些语言已经像呼吸一样的轻松自在但对你来说也许无异于甲骨文那样难懂。但我敢肯定你是第一个认识四千年前的我的，你能从这些文字中断定这里包藏着爱。你还能感受到我写到这个章节，已经是午后雾气散尽的时候，而我面无表情。


　　在我激情快要消退之际，我试图把我的炽热的爱形诸文字，我知道这很困难，纵然我用尽气力搜肠刮肚我也很难猜测你四千年后的感受。我不清楚四千年前与四千年后的人有什么不同，他们的智商和情感到底谁比谁低级。也不知道四千年后的你是不是在人群中还那样出众，是不是四千年前后你还会在茫茫人海中认出我。铁力，写到这里，我再一次伤感了起来，努力使自己不再懦弱，不再拘谨于历史，努力回避进化，保守黑色的神秘。四千年后那个永远无知的男子走到了落日的桥边，到处落英缤纷，一股股湿气从脚下袭来，温热而凌乱。我还会诵读四千年前的经卷，我还会拥你入怀？


　　铁力，四千年的夜晚依然高高悬挂着月亮吗？有虫鸣吗？梦中有蜻蜓飞舞吗？有叹息吗？有口腹之欲吗？我知道跨过另外的千年不可能像跨越门槛那样简单，我在思虑中曾经无端地颓废过，我甚至不相信存在四千年后的你，可是你是存在的，因为它缘于二十一世纪一个初春的凌晨，我走在万籁俱寂的街道上，像是融入野地。点点微光打湿我干涸的眼睛，我站立不动，我被这种无声的世界而感动，我因此为我放弃睡眠而感到欣慰，我在几个小时后似乎听到四千年的回应，太阳在东边不寒而立，彩霞满天。我似乎亲吻到你冰凉的嘴唇，你的青丝裹挟着远山的黛影，微风鼓荡着你温柔的胸部。我面目平静，手足无措。


　　.7.


　　这个春天一直让我迷惑不解，你忧郁的粉面一直指示着千重的距离。我知道咫尺天涯的含义，我四千年前的莫名的等待，面对桃花又一次灼然地盛开，我走在万劫不复的边缘。 春天一次次温情具有杀伤力的布道，摧毁了黑夜，摧毁了沉郁的冬季。你在千年中淡灭的画黛弯娥，你面目含情，你一丛丛坚韧的神秘和矜持，让我在春天一次次焚毁我的思绪穿透过那些炽烈的光耀洒满天空的五彩灰烬。


　　铁力，我的心为你狂跳不止，这无止境的未来，这杀人的春天果真来临。我感觉到了轮回的力量。


　　我举起我的思绪在纸上飞跃着我的思念，这四千年的万水千山，这锈蚀的花带朝雨，这鸟飞的镂印，急流边的马匹，长满绿色的手掌，你叫醒千年之夜的气息，你惊醒花蕊的睡眠，你温暖的耳际，你不变的唇角，你弹拨青葱的纤指，洒在我急切的窗前，我为你掩泣，为你无眠，为你写诗，为你点燃，为你面含冥色。


　　铁力，四千年很容易让娇弱的心平息下来，而我在焦虑中站立成青铜，“夕阳西下，一代代人类尽去”，我像幕墙一样经历着街市的人影，对你的等待像水圈一样变大，昙花一次次地升起。


　　这是二月的梦中，有暖风送你入怀。我抚摸着冰冷的屋宇，铁力，冷吗？


　　像轻烟一样浮起我文字的消息，我的消息。轻烟中有尘世的人语，有纤弱的尘灰和梦，你再次凸现浩渺的轻柔，有风在动，有风中的回应，有风巨大的波纹。


　　我一直在飘摇，一刻未曾停止。


　　.8.


　　上弦月在西边，有星星孤零相拥。


　　我不需要眺望，这些多情的景色就在眼前。没有花的春天，能听到思绪的拔节，纠结的万家灯火不停明灭着人语。春风跌跌宕宕，有月色飞行。蓝墨水随着静脉洇渍信纸，春天的晚上我把幸福枯坐成永远。我的目光披上锦绣，黑夜的倒影偎依成甜蜜的影像。枯萎的园地让弦月一路返青，打在行人赤练的脊背。流光闪入味蕾，我红着脸，铁力，只剩下四千年了吗？我知道时间会让我毁灭，让我清醒，我像一个怀念的搬运工——时间的苦役。当我走过，身后是一片火海。我的记忆谈不上伟大的灰烬。


　　上弦月在中天，时间在我脑海中迟钝。我在二十一世纪温热的气息中，伸手摸出爱你的文字，那些闪动琥珀质感的发亮的思绪，一个人的隆重，一次沉入忧伤底部的凝视，无边的黑色和弦月撞击成燧石般的火光，没有虫鸣，没有道路，你在我的路上，我走在你的路上。


　　铁力，你翻动着我的书信，你翻阅着四千年前的心跳和感怀。上弦月擎举着空洞的酒杯，正如四季如春的千年梦境，我急切的等候，怀抱着青花的梦境，怀抱你绵长的冰冷，怀抱着现实中的热情。我的手指越发粗重，喘息如游丝般惶恐。我等待寂静中的惊醒。


　　你在千年后的街市，桃花拂动着楼宇，你的窗前青色随手可触，大地的香甜，让你处之泰然，有幸福的落叶，美妙的呢喃，河水自由向前。你在画中读我的信笺，闪动着霉绿的苍老，白净的月华升起在湖蓝的东山，你追忆千年的投递者他月白的眸子和机械的手指，回顾暗藏年轮的地平线，给沉寂的千年一个眷顾的微笑。


　　铁力，为你穿越晨昏。为你柳暗花明。


　　.9.


　　铁力，春天在你的照耀下也显媚俗。


　　我像一个步行者无法丈量你的高度，我的表达如此艰涩而含羞。你是天光交融中的伟大温情。二十一世纪的麦子在流光中整齐地荡漾，你在千年后袅袅婷婷。


　　你白净的面庞和炭黑的眼神如同晨雾中的灯火，我为你打开序诗：在渐醒的夜里/森林已停止生长/贝壳在倾听/水塘里的阴影变得灰暗/珍珠在阴影里消溶/而我回到你身边


　　二十一世纪在你凝视中消瘦。我走向你就是从一个城市到达另一个城市，从一个乡村到达另一个乡村，从痛苦的底部抵达黎明。如果睡眠不止改变梦境，如果你的到来如同现实一样光明。


　　我放慢书写的速度，我知道你的到来将意味着什么，但我面无表情，让我看清你的发肤和千年的光景。我只是默默重复着三个字符----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