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生命的殒落是一个过程。


　　??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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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念初二那年刚好是十四岁。爸爸突然领进门一个女孩，告诉我，这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姐。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头发有些凌乱地披在后面，可是依然遮掩不住她清新美丽的面庞。她的脸上，眼睛里，包括身上，都闪烁着一种坚韧的光芒。我有些惶恐地躲到爸爸身后，我不停地喊，我是爸爸惟一的女儿，我没有姐姐。我没有。没有。


　　你会慢慢习惯的，你们要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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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姐姐躺在床上，我能够觉察得到她内心的跌宕起伏。她经常性地失眠，枕边有一本梵高的画集。她跟我说，即使是最耀眼的向日葵，也会走向无声的溃烂。无论多么光彩夺目，那也仍旧是片刻就会结束的华丽风姿。这如同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流年。短暂。华美。


　　姐姐说，我亲眼目睹母亲从17层楼上跌落下来，在那最后一刻她还在笑。一直笑。目光里有种不堪重负的快感。我无从阻止。但这样的画面多少让我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和无所适从。我知道，长久的等待已经将她折磨得失去理性。我每次对她提及父亲，你也知道，年幼的小女孩总是对父亲有无穷的信仰。尤其是未曾谋面的父亲。可是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显得格外愤恨，别提那个死鬼。但我屡次看到她细心抚摸父亲的照片流下眼泪，并且乐此不疲。


　　叙岚，妈妈自始至终都没能等到那个她一直想要的人。她只能以飞翔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对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有一位深情的男子这样唱过：生命就像一条大河，时而宁静时而疯狂，现实就像一把枷锁，把我困住无法挣脱，这谜样的生活锋利如刀，一次次将我重伤。


　　我尚年少的时候有一次对她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你等待爸爸回来的那一天。她当即严肃地说，你有一天会和妈妈一样，遇见一个让你心动让你心痛至死的男子。而你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的改变与牺牲。


　　我不信。在当时的年龄里，总觉得自己不会再去爱一个除妈妈之外的人。同时也对父亲充满幻想，反复在脑海里拼凑久违的他的脸。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呢？他怎么可以伤得妈妈如此深。如此深。


　　可是，后来这样的男子真的在我的生命里出现了。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皮肤由于长期的暴晒变得极为粗糙和黝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可以很容易地记住。他喜欢穿黑色的风衣，一年四季都带着墨镜，骑上单车满大街地旋转。他让人感到寒冷和阵颤，但他内敛而深沉的神色同样令人着迷。


　　姐姐又说了一句，他是印尘。我生命里的光芒。我灵魂深处不断震动而绽放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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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姐姐念高三。可是她的脸上没有那种不负重荷的劳累与疲倦，反而流露出一种成人般的不得志的郁郁寡欢。


　　我们一起躺在被窝里说话的时候，姐姐常常用一种带有某种畏惧的声调说，我心爱的叙岚啊，你说姐姐该怎么办呢？我根本考不上大学的。我根本就不想学习。


　　我当时并不能够理解姐姐话里的意思，我只知道她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她这样聪慧这样晶莹剔透的女子啊，她怎么会被一场考试折磨得如此阴郁呢。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的。


　　姐姐于是站起身来，抚摸桌上的一本画册，轻轻地说，叙岚你知道姐姐的梦想是什么吗，你知道姐姐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听完这句话，感觉她的眼睛里有种被什么东西刺痛了的创伤。姐姐走过来拥抱我，叙岚，你有一天也会体会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让你心痛让你无奈让你无从选择的东西。在现实面前，所有美妙的梦想都只能葬身火海。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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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很快便到了，天气迅速变得寒冷起来。姐姐每天都披着一件白色大衣去上学清纯得像个公主。这让我忍不住想用樱花来形容她的美丽，她的清雅素丽，以及她的清冷高贵。


　　大约是12月下旬的一天，我一进门就听见爸爸怒不可遏的吼叫声。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啊，你不想念书了是不是？那你就给我滚啊，去当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好了！


　　爸爸接下来又补充了一句，你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你妈妈呀？


　　在那一瞬，姐姐的神经像是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一般。她勇敢地毫不畏惧地回顶爸爸，妈妈是因为被爱的人抛弃才会死掉，而且死前还是心里堆满绝望。姐姐一脸的强硬，像是要为她死去母亲讨回什么。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女人，为了等待爱人的回归，希求一个多年前的承诺得以兑现，将一生的光阴全部耗尽。


　　爸爸的一巴掌恶狠狠地向姐姐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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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摊倒在地上的姐姐扶进屋子，帮她擦去腮边的血迹。我说，你喝一杯茶吧。以前冬天的时候，我每天都和妈妈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妈妈她真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女人，她总是能够知道我需要什么。并且给我带来温暖。


　　这两个女人都以死亡作为爱的终结。死亡带来的是一场救赎，对那个她们爱过的男人的心灵的拯救。


　　叙岚，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心底有一股狂热的欲望，她指引我去做一些我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其实我并不害怕贫穷，我宁愿去当一个落魄的画家，因为这样最起码可以获得心灵的解脱。


　　姐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张卷在一起的画，叙岚，你可以看看。


　　原野上疯狂奔驰的少女，船只停泊时的片景，流浪歌手在路边的忘我弹唱，麻木的人群在匆匆奔走，盲女孩的仔细摸索……


　　这么美的画真的是姐姐画的吗？你一直在画画对吗，所以你厌恶高考。


　　上课的时候老师讲的都是应试的技巧，然后发下一张张的试卷，这样重复繁琐的生活让我感到无望。我于是不停地画画，在画里追逐我的梦想，在那个幻想的国度里有着我炫烂的梦境。可是高考就像一座巨大的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必须花费多年的时间去学习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而且日后也根本就用不着的东西去换取一张纸。为了这张纸，所有的人都必须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这样的教育是要将我们彻底奴化，而所有的人都习惯了去屈从于这样的命运。


　　姐姐你怎么能改变这个社会呢？你一定要适应才可以，不然你会被这社会的洪流所湮没的。在这一瞬间，我再次想起了姐姐的那双闪烁着坚韧光芒的眼睛，写满了绝不屈从的强硬。


　　姐姐你也许应该放弃这样的想法，不要一直这么固执，不然等到梦碎的那一天，你会有种深深的失落。这种失落感会纠缠你一辈子的幸福。


　　我不能放弃。叙岚你知道吗，画画是我惟一的救赎了。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人生的希望，才能感觉到我的心是鲜活的，是充满狂野的。否则，我就只能走向自我的毁灭。


　　我在心里说，姐姐你这样桀骜不驯的女子啊。我第一次感到，生命是一种有碎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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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要写的，是姐姐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一个雪天，那几乎可以说是姐姐命里一切灾祸的一个源头。


　　那天姐姐没有见到印尘。她去酒吧的时候，那里的服务生告诉她，印尘已经请了整天的假。姐姐立刻惊慌起来，她怎么都找不到他。于是只好去他的宿舍前焦急地等待，头不停地来回张望，寒风透过围巾吹进领口里。她想起在夜晚同样也是在冬天的赤名莉香站在约会的地点坚定地等着她深爱的男人永尾完治的悲伤情节，而此刻永尾正在那个叫做关口里美的女人的身边。她难过得流下眼泪，是不是有些爱情注定了无法脱离碎裂，告别悲情。


　　印尘直到很晚才回来。他看到疲惫的姐姐，轻抚她的头发，然后带她进屋。


　　我爱你。印尘。


　　印尘点燃一根香烟，袅袅轻烟袭来，熏得姐姐一阵难受，把她的眼泪都呛出来了。


　　兴安，我多年前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她是我中学时代画室里的美术老师。她没事的时候常常画到一片苍茫大海，与天连成一体。蓝得透明。沙滩上有一个少女，光着脚丫，穿白色的裙子。我问她，这是你见到的大海吗？


　　我仅仅是在追索我的幻觉，用来探索那个未知的世界。


　　这个清纯美丽的女孩是在干什么呢？


　　她在仰望蓝天，她在默数自己的脚印。她想知道，她究竟走了多远。


　　后来我在看向蓝天的时候，常常想起她说过的这句话，这样心里就会有种想哭的冲动。


　　印尘熄灭烟头。她那时已经有了丈夫，是个斯文世俗的男人，同她的性情极为不符。可是我还是不顾一切地爱她，渴望在她的世界里任意驰骋……我上高二的时候，她在那间阴暗的画室里上吊自尽了。她死前留下了一幅画，还是那片大海，只是天边有乌云翻涌的痕迹。她在旁边写，天空褪色之后，留下灰蒙蒙的影象。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整日感到无望，惨淡，炎凉。我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影。我当时想到了一句话：生，是短暂的一瞬间；而死，则是可以永恒的一种存在。无论多么光艳的人生，最后还是要以死亡作为终结点；无论多么鲜艳的花朵，最终也是要桔萎。任何光亮都只是瞬间。只是。


　　告别。离开。消失。


　　我们都将走向同样的归属。望不到来路。


　　兴安，今天是她的忌日啊。我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和你一起呢？我只身一人去爬山了，在山上画下她的容颜。我还没忘记她的样子。还没。


　　你在无数个深夜里想念她没有关系的，可是你不要因为她而拒绝我的感情。就如同你当初对她的眷念，这也是我的一辈子第一次愿意付出如此富足的情感。你不要阻止我。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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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已然是二月份了。姐姐开始变得异常认真，做题做得天昏地暗，深夜的时候仍然在背历史。常常是一觉醒来，还能看到姐姐疲倦的双眼和桌边放着的香浓馥郁的咖啡。


　　后来每当我回忆起姐姐仰望着天花板背书时艰难和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有种剧烈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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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时常能接到一个不太年轻的男人打来的电话。我有预感，他一定是印尘。姐姐显得格外兴奋，不断地说，叙岚，叙岚，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的，是吗？他会印在我的记忆深处，可是他最终会化为尘土。消失不见。


　　我很慌乱地点头。我心里知道，姐姐陷入了一个无法得到解救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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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到周末的时候，姐姐洗完头就披着湿辘辘的头发去见印尘哥哥。


　　兴安，你要好好地考大学。


　　为什么连你也是这么说？


　　?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我这样的生活也并不完满，它与你所看到的表象并不相同。到处充斥着尔虞尔诈。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会有无尽的灾难与不幸。它与生俱来。上帝永远是公平的。他听得到来自善良人们的祈祷。


　　?印尘，我多希望你可以失去理性地来爱我，甚至不顾一切地带我远离这儿。


　　?兴安你知道的，有些事在我们出生之前就早已注定。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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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尘笃信基督，骨子里有强烈的宿命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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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一天，这也是姐姐告诉我的。她去印尘的宿舍找他。


　　印尘说，安，我可能会离开你。


　　为什么？


　　我要去另一个城市，聆听那里的一切。


　　姐姐从印尘的背后猛烈地抱住他，顿时无言。整个屋子显得空旷起来。有的时候，离别可以来得这样没有征兆，这样消无声息。


　　印尘于是抱着她在床上做爱，他们彼此疯狂地亲吻。大汗淋漓。姐姐望着被鲜血染红的床单，几乎可以忘记了身体里的疼痛。姐姐就是这样用尽了全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爱，即使被伤及骨髓也在所不惜。


　　姐姐后来说，对于他的任何要求我都无法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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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份的一天，姐姐回来的时候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手里抓着一封信。她有些语无论次了，叙岚，叙岚，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消失掉。


　　信掉到地上，散了开来：


　　兴安：


　　我又要离开这里去远方继续漂泊继续行走了，因为我注定了是不属于这里的。我也同样不会为任何人停驻，因为我只是匆匆过客。我会记住我们有过的爱情，我们拥有的相同的梦境。但爱情只能带来片刻的欢愉，却无法获得拯救。


　　印尘


　　姐姐现在遭遇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劫难啊。我可怜的姐姐，你怎么又将自己封锁在这样一桩深重的灾难里啊。这可能就是人生的定数，命运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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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姐姐没有回来，她满大街地寻找印尘的足迹。她不停地喊，印尘，印尘，印尘。她拼命地跑，拼命地召唤，印尘，你怎么舍得弃下我了呢，你怎么忍心这样辜负我的用心？


　　印尘，请你回来。姐姐用哑掉了的嗓子唱：让我们再来一次，在深渊里共舞，忘记一些遗憾，忘记一些无奈；让我们再吻一次，就在这一瞬间，穿越所有痛楚，穿越所有伤害。


　　夜里三四点钟的时候，姐姐全然不顾第二天的上课，不在乎即将到来的高考，她哆嗦着身体找寻她爱的男人。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她一步一步地走，嘴里还在诉说她的爱。她此刻已是万念俱灰。


　　就这样过了三天，姐姐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蜷缩在墙角，等待父亲对她失望透顶的漫骂。


　　父亲回来后看到姐姐，近乎失去理智，嘴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骂声。他狠狠地抽打姐姐，那种咬牙切齿般的痛恨，像是在对待一个罪犯。可是那天姐姐却超乎寻常的平静，麻木得不能感觉到一丁点的疼痛。她的脸上掀不起一丝波澜，静静地跪在地上，没有求饶，没有哭泣，她甚至听不到父亲对她的咒骂。


　　我看着姐姐身上一道道青紫的伤痕，心里一阵阵地难过。我轻轻抚摸它们，我仿佛看到了大片大片被鲜血染红的花束，红得耀眼，红得夺目。那是姐姐的伤口。


　　姐姐，你会把他忘掉的。从来没有什么，能够永远铭刻。


　　我要记得他，记得他的样子。王家卫说过，如果你注定无法拥有一样东西，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遗忘。叙岚，我如此竭尽全力地爱他。我们的一辈子，能够拥有几次这样的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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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尘是我在酒吧里认识的，他过来写生。他和我一样热衷于画画，可是他必须靠打工来谋生。他说，我并不渴望得到社会的承认，那样的话，艺术就会变成一种炒作，我厌倦所有虚华的东西。他宁愿贫穷也要遵循自己内心声音来生活。能够画画，一直画下去，直到老死，这就是他的追求，他的梦幻。


　　叙岚，我以前就对你说过，这个世界会让你感到无奈。印尘也是这样的。为了生存，他还是得去做一些他不愿做的事。不过他们终归是洒脱的，可以随时选择离去，从此了无牵挂。一生漂漂荡荡。自由自在。


　　后来我喜欢上了那个酒吧，每个周六下午都去。每次都是他帮我调酒，然后一起聊天。他笑的时候脸上露出深邃的面容，让人沉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特别。他看我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那个时候，我能感觉得到我对他的爱情就像火焰一样明亮，那几乎可以点燃我对生命的激情。不可逾越。


　　我在一次他帮我倒酒的时候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的手停在半空，过于聪明的女人会被自身埋葬。


　　我在一旁眠着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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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于是每天都来接我，早上很早的时候他就在楼前等我，然后骑车载我去学校。我坐在车的后座上，抱紧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风衣上，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清香。放学的时候，他在校园门口等待我，带我去荒无人烟的地方写生。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昏黄而荒凉。我们也说话，谈论我们对未来的希求，对过去的祭奠，和对现在的绝望。我们常常还会互相拥抱，互相亲吻，互相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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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时候，我们跑去买冰激凌吃，冻得龇牙咧嘴，可是满心愉悦。


　　他说，兴安，我有时候真的希望我可以和你像现在这样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我会把你惯成一个幸福的女孩子，不再让你感受惊吓与不安。


　　你可以啊。


　　我做不到的。我们注定无法厮守。


　　我能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他的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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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叙岚，他是那种叛逆、好看并且有成熟韵味的男子。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种不安全感，总是害怕他要离去，担心这里只是他旅途中的驿站，担心我只是他的一道羁绊。他总是渴望逃走，这种想法蠢蠢欲动。


　　我曾经问他，印尘你可以带我走吗？


　　我知道你内心同样渴望漂泊，梦想流浪，但这只是年轻时期的一个梦魇，很快便会消失。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忍受这样的生活，我永远不能给予你安定，给予你任何的承诺。我只是你的一个情人，甚至是完美的情人。情人永远有勇气去爱，却不能给予你安宁。我软弱得连爱情都承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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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叙岚，我的爱情终于是破碎了。安妮宝贝在《八月未央》中有句话写得很好，现在我才得以真正了解。破碎带来快乐。可以不再绝望。文森特.梵高直到死后才终于获得释放。他狂热的爱直到多年以后才被人们所理解，他的灵魂在他的一枪后获得安歇。他的另类。他不断跳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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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希望之塔，只因为一个男人的远离而无情崩塌。不堪一击。在这场爱情里，姐姐注定会承担这样的悲剧。她始终固执地坚持，把爱情当作她的惟一出路。而对印尘哥哥来说，画画才是他的全部生命。他不相信永恒，他只需要瞬间的灿烂，所以他从姐姐那里索求了爱。我相信印尘哥哥同样是爱姐姐的，所以不想把原本美好的爱变成一场永无止歇的恋爱，最后充满怨恨地放手。可是他不知道，他带给姐姐的，是一种怎样的刻骨铭心，怎样的永世不忘。姐姐在一首写给印尘的情诗里这样写：我如此爱你，有一种吸食毒品般的非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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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还是如常地投入到一场疯狂的战斗中去，我想姐姐一定可以考上很好的大学的，她还会遇到一个爱她的男子，印尘的记忆会被另一个男子所取代。姐姐会很幸福的。


　　姐姐那个时候要演算大量的数学题，草稿纸常常被扔得满地都是。我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替姐姐收拾屋子，想要替她把那些稿纸捡起来。我看到那一张张纸上写满了印尘的名字。我的心猛然颤了一下，姐姐断崖的想念没有因为高考的到来而停止。她还是那个为爱心疼，为爱流泪的女孩子。她的柔软注定她要承受苦难。


　　那之后有时会听见姐姐在梦里喊印尘的名字。印尘。印尘。印尘。醒来过后，她告诉我，叙岚，我在想念他，我在追逐他的梦境，不能苏醒。


　　爱情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它可能让姐姐为之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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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见到过印尘的背影。


　　那天我经过一间破旧的平房，看见停靠在外面的那辆每天载姐姐上学的自行车。我义无反顾在跟了进去，听见姐姐和一个男人的争吵。我想那一定是印尘。


　　我从来没见过姐姐如此愤慨的样子。


　　印尘反复吼叫，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你别逼我了行不行啊！


　　我悄悄地走掉了。这是我无法了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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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入五月份的时候，姐姐突然提出晚上不再回来吃饭。爸爸没有多说什么，快要考试了，你留在学校里看书当然好。可是我心里却缠绕着某种隐忧。我苦命的姐姐，你不要再想着印尘了好不好？你真的别再坚守了。


　　我后来的一次去了学校，和印尘当初一样，等待姐姐放学。我看到她孤独地身影，没有喊她。我眼踪她去了火车站。姐姐不动声色看着火车飞弛而过，脸上有了泪痕。


　　姐姐后来告诉我，那是一个十分绝望的过程。感觉到心在变苍老，生命也显得有些微不足道起来。安娜就是选择以越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才明白，原来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失去的。我们得到任何东西都是以失去同等价值的东西作为代价的。我们梦想的，魂牵梦萦的，往往是我们得不到的，而得到的往往是我们根本不希罕的。所以有些东西，有些人，有些事，它们之所以会驻扎在心底，成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回忆，那只是因为我们不能得到，或者它们不能永久地属于自己。


　　我想起一句电视台词：“我爱你，这是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如此爱我。”


　　这样偏执的爱，造就了所有人的忧伤与衰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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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份的时候，姐姐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一个人偷偷跑去做了流产。她无助地躺在手术台上，痛得满头大汗。静静地承受。苦苦地挣扎。徘徊。不说一句话。


　　手术后的姐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身体也像是虚脱了一般。脸苍白苍白的。那时学校已经停了课，姐姐每天都待在房间里面，目光呆滞地望着书本。我推门进去，姐姐，你出去走走好吗？你不要让自己太累了。


　　叙岚，你过来，来，坐在姐姐的膝盖上。


　　?我听话地走过去，她搂住我，即使是考上了大学，我又该去做什么呢？难道我做了这么多的努力，花费了这么久的精力，只是为了寻得一个工作，然后结婚，生育，变老，死去？叙岚你也许不明白，我看够了太多这样的例子，她们为了生计而奔波，没有任何的梦想，只是为了活下去。她们粗俗，她们平庸，她们现实。我知道这样可以活得很安逸，可是同样也是一个监牢，一个枷锁。我鄙视他们，憎恨他们，他们把精神出卖给了物质。所以我喜欢印尘，欣赏印尘，敬佩印尘。他过了一种我渴望却不能拥有的生活。印尘始终坚守自己年轻时的梦，他从不勉强自己做任何一件他不乐意做的事。他的真实善良让我觉得自惭形秽，这让我格外厌恶自己的懦弱。我想妈妈也一定不希望我活得这么窝囊，这么软弱。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对你想要的，永远不要退让。而我要走的，是一条我不愿意的，但是每个人都会走的路。


　　我失措地看着她，我第一次觉得姐姐的身体里暗含着一种危险的美丽，一份险恶的凄艳。心里立刻涌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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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怎么都没有料到，高考那天，姐姐临阵脱逃了。她瞒着爸爸，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准备了行李，她决定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她在给我的字条里写：这是真主的指引，我终于可以勇敢地离开，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姐姐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的那段心灰意冷的时光。


　　告别。远行。


　　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


　　一直在飞一直在找可我发现无法找到


　　若真想要是一次解放要先剪断这有过的往


　　?我要的一种生命更灿烂我要的一片天空更蔚蓝


　　??


　　也许是姐姐命中注定如此。她穿过马路的时候……她明明可以躲让的，可是她没有。一切都在她的一念之间。但是姐姐想到的是死亡，她想如同殒星一般坠落。最后消逝。


　　兴安。这个生活在一个安宁的时代里的女孩渴望激荡，过分安稳的生活让她首先想到的是死亡。因为她是多么渴望如蝴蝶一样飞翔，她惟一不知道的是，她已经是一只断了翅了的蝴蝶。


　　兴安姐姐，你还有我啊，我是你的叙岚啊。还有，印尘哥哥也一定不希望你这样的。你死了他会难过的。


　　??


　　命运带来的，是一场不自知的宣判。


　　姐姐没有死。她还是没能完成她的心愿。人生就是这样，不是我们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上帝就会成全我们。就连死亡，我们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姐姐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包括印尘给她带来的爱情。她不再能够认得我，她迷茫地望着我，有种不知所然的不知所措。姐姐同时也失语了，不能说出一句话来。一整天都抿着嘴唇，从来不笑。她仿佛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排斥，眼神里总是能透露出她的怖惧。姐姐像是已经失去往日激情，失去了爱的能力，同时也难以感受得到来自我，来自爸爸的爱。她满脸都是木然，让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常常让我怀疑，姐姐是不是真的还活着。姐姐依然是好看的，可是却让人感到有种病态的美。姐姐不再画画，不再对未来怀有幻想。她已然不是我的兴安姐姐了。她不能让我感到亲切，陌生得像是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人。与世隔绝。


　　重生后的姐姐有了梦游的习惯，常常赤着脚，穿着睡衣，跑到马路上奔跑，像是要把残存体内的某种东西释放出来。爸爸发现后曾经试图阻止她，可是接触到的，是姐姐仇恨的眼神。那样恶毒的眼神几乎可以杀死他。仿佛一匹恶狼，要将他的身体啃噬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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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爸爸出去了。姐姐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给我：


　　我总是感到脑海里有某种幻觉，有声音在我耳旁说话，像是在念咒语一般。可是我睁大眼睛，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常常我会在梦里见到一个男子，我极力想走进他怀抱，可是当我靠近的时候，前方什么都没有。于是我再一次跌入无边的黑暗中。找不到出口。我回头仰望彼处，没有归路。


　　我知道，除了印尘，没有一个人可以唤醒兴安姐姐的记忆。对于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来说，这终归是生命的一份缺失。因为她会长期处于一种不自知的状态中。所以我想那个真实的兴安，在车祸那天其实就已经殒落了，坠毁了。她的灵魂已经逃离她的身体，她仅仅保留着的是她的躯壳。兴安的生命里，没有了印尘，没有了画画，还剩下什么呢？


　　?我再次翻开兴安以前作的那些画，透露出她惊人的才气。那都是她的生命。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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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后来一直没有恢复，医生说她对过去有种本能的抗拒。我长大后离开家乡的那座小镇，一直都没能经历过姐姐那般艳丽的爱情。我每天只能过着安宁而没有激荡的生活。心存不甘。内心始终燃烧着某种远离的冲动。像一团热烈的火焰，燃放我的热情。我没有姐姐那样美丽的面容，我只是一个喜欢穿冷色调衣服的平凡女孩。


　　26岁那年我遇见一个年长的男子，他当时已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名叫一尘。因为我所在的杂志社要刊用他的作品，所以我为他写些说明性的文字。发稿以后，他打电话约我见面，说我的文字与他的画很搭调。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不陌生。他给我一种如父亲般的温和，脸上透露出一种久经沧桑的悲凉。


　　??


　　叙岚，你的文字让我找到了一种多年来我一直苦苦寻觅的灵感。如同火山迸发一样剧烈。


　　是不是让你倏然想起了什么？


　　我说不好，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一尘，你是个太过复杂的人。


　　为什么？他脸上的困惑告诉我，他惊诧我对之如此彻底地懂得。甚至可以说是畏惧。


　　你有太多的过去。我从来对这样的人怀有禁忌。


　　不要自认为了解我，那真是相当愚蠢可笑的。


　　我的直觉。你跟我的姐姐在个性上很相似。


　　?她是做什么的？


　　?她也曾经热爱画画，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切。有种奋不顾身的强硬。


　　可是她最终放弃了是吗？因为没有耐力，没有容忍一丝一毫的苦楚。


　　她选择了梵高的结局。


　　接下来。是长久的缄默。


　　??


　　?我后来将保存下来的姐姐的画带给一尘，他一脸凝重。我试图对他讲述姐姐的故事。一尘拒绝了。


　　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他自此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我终于理解了姐姐当初在印尘不辞而别时的痛彻心肺。原来爱，可以很轻易地降临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爱情往往因为一个人的放手无疾而终。等到云淡风清、灰飞烟灭的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缅怀。


　　?


　　恍恍惚惚。好的年华如同白驹过隙。生命经过岁月的浸浊变得沉重。污垢不堪。


　　我一直坚持去画廊，试图读懂画家的真实意图。我回想起远在家乡的姐姐，回想起她对爱情的种种坚决，她对未来的躁动，以及她对印尘有着根深蒂固般的念念不忘。人的一生，注定有一些人，会在生命里留下痕迹。无法褪去。


　　爱过，痛过，然后可以选择离别和遗忘。


　　安妮是所有作家中惟一能够把爱写得如此深刻如此纯粹的人。她的文字，让人心疼，让人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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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岁的时候，心惭趋平静下来，可以习惯种种乏味和庸俗。


　　我和同事乔瑞恋爱。八个月后，我对他说，我们结婚吧。他说，好。


　　婚期最后敲定在八月。


　　?我打电话回去，爸爸，我准备结婚了。我的声调里没有亢奋。结婚对我来说，已经只是在厉行某项程序。


　　叙岚，你还是回来一趟吧。


　　挂上电话以后，我的心里一直有种不安的情绪。心脏隐隐地发疼。


　　??


　　?姐姐兴安在这年的四月因为抑郁症自杀身亡。


　　??


　　残翅。飞翔。


　　这是姐姐留下的最后字迹。


　　??


　　在这一瞬，心如死灰。


　　我想到了来生，想到了生死轮回。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