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亘古及今,中国文坛上有许多功成名就的文学家,硕果累累,成绩斐然。难而,在臻于完善的创作后期,他们都一改享有盛誉的创作风格,将作品纳于自然的表现之中,写景状物,表情达意,多流于近乎口头的生活用语,不加任何的修饰和雕琢,难道他们是人老了,思维枯竭,文思匮乏,失去了过去的灵感和才气?显然不是的。他们是追求一种平实的创作风格,用最直接简洁的方式,来表达最复杂隐秘的内核,同时又不失恢宏和深邃,充满丰富的想象和意蕴,这恰恰是创作主体需要达到的最高层次,本文试图对这一风格作出一定的分析。
一
文学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作家的头脑对一定的社会生活的反映,无论是现实主义作家偏重于描写客观现实,还是浪漫主义作家偏重于抒发内心世界,他们都殊道同归,离不开对真实的把握,强调真实是文学的生命。正如周扬所说:“离开了真实,也就谈不上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1)一个作品的艺术形象只有是真实的,才有生命,有艺术感染力。
文学创作对生活的真实反映,并不是复活生活的某一个角落,把一些分散的、粗糙的、自然形态的客观现象,毫无舍取地照搬到文学作品中去,而是对分散的,复杂的社会生活进行提炼和概括。鲁迅在谈自己的创作经验时,就这样说明过文艺形象的典型化“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真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支去,到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2)说明文艺的典型形象,就是在实际生活的基础上,经过艺术概括,更加集中,更加突出的反映。
文学风格是作家成熟的标志,体现着生动的创作个性。然而,无论是什么样风格的作家,都必须以社会生活为第一性,才能创造出艺术,游离于生活之外,凭空臆想、虚构,就谈不上艺术性.平实风格的作家,十分注重贴近生活、表现人生,抒发独特的心里感觉,将意象转化为审美具象,加以高度的认识和概括.朱自清的散文《背影》,能成为脍炙人口的不朽名篇,据他所说:当时读了父亲的信,真的泪如泉涌,我的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的那一回,想起来眼前一般无二.由此可见,父亲的信是唤起作家创作的原型体验,表现情丝的自然流露和心态的超然应合。因此,作家笔下的父亲形象,既不倚重过份的技巧,也不张大其词的暄染,仅仅通过很常见的现象,父与子的别离,把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怀,表现的淋漓尽致,意味隽永。他写道: 胖胖的父亲为了给自己卖桔子,穿过铁路,爬上月台,“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这背影是客观的,也是主体的,是主客体的统一,仿佛是生活本身和着浓密的情思进入到艺术美来,充满血性的人伦父子之情,一切都显得自然.;逼真、熨贴、和谐,造成了一种浑厚朴质的美。显而易见,作家在反映生活的同时,经过了一定的概括和提炼,浸透了他对生活的感受和认识,作品是忠实客观和反映主观的产物。
二
形象思维伴随强烈的情感活动,我们知道,文学是主情的,文学艺术的审美功能,主要表现在以情动人。文学艺术以表象运动的方式所创造的艺术美,其外部形态是艺术形象,其内在实质则是情感。列宁说过:如果没有“人”的感情,就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人对于真理的追求。(3)从这一点可知,文学是诉诸读者的感情而不是诉诸读者的理智,“诗人用形象来思考,他不证明真理,却显示真理。”(4)这是它区别于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特征。作家借助于感情的激发,使读者同他一样去热爱和追求真的、美的、善的事物,去憎恶和鞭挞假的、丑的、恶的事物,使人们潜移默化地受到感染,受到教育。“感人心者,莫先于情”,(5)这是文学艺术的魅力所在。
文学作品是作家情感体验的载体,作家总是把自己被生活激发的强烈的主观情感,融入具体生动的艺术形象之中。平实风格的作家,特别善于捕捉人物复杂的、纤细的情感,将情与理有机的结合起来,情从理生,理因情发,在生活体验中储蓄情感,萌发创作激情。达到直朴外露,坦城自然的艺术效果。巴金曾说,“随想录”写的全是“心里的话”,“不隐瞒,不掩饰,不化妆,不赖账,把心赤裸裸地掏了出来”。读他的作品,字里行间溶着浓浓的情感,感于心声,催人泪下。巴金《怀念肖珊》是作家写于1977年的悼亡之作,“十年动乱”,制造了许多人间悲剧,给很多人的身心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创伤,对于巴金来说,心灵上最深的一道伤痕,便是失去了同他几十年甘苦同共,相濡以沫的爱妻肖姗。她不是什么“当权派”,也不是什么“学术权威”,只是一个正直善良的普通人,在“文革”中却被关进了“牛棚”,挂黑牌,扫马路,挨皮带,陪斗,患了病得不到治疗,直至癌细胞扩散,肠癌变成肝癌,还是通过“走后门”,才得住院手术,最终含冤身死。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受此非人迫害?就因为她是巴金的妻子,这是多么荒唐与暴虐!作者回忆及此,怎能抑止心头的无限悲愤。他写道: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
她,是我害了她。
在这平静的叙述里,汹涌着多么深沉的悲痛,在这自责自悔中,又包含着多么强烈的控诉,有到情方有至文。作家交给我们的是他那颗烧着火,滴着血的心。
三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各种文艺形式反映社会生活,都需要一定的物质手段,而文学作品则用语言来型塑造艺术形象。语言对文学作品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古往今来,许多文坛泰斗都把语言视为文学作品成败的第一要素,在他们如此众多的文学作品里。我们随处可见那些经过反复推敲,千锤百炼的警句名言,凝结着他们辛勤的劳动。被文坛传为佳话的“一字之师”,“半字之师”就从中见他们语言的严格要求,达到求知似渴的程度。正如杜甫所说,“语不惊人死不休”,忘我境地由此可见一斑。
艺术魅力归咎是文学语言的魅力,人民口头语言是文学语言的活的源泉。它具有鲜明的语言特色,朴素、生动、有个性,但是,也存在一些表义模糊,语意不准的成份。因此,文学语言是在人民口头语言的基础上经过不断的加工、提炼,而逐渐发展起来的规范化语言、高尔基说:“艺术作品的目的是充分而鲜明地描写事实里面所隐藏的社会生活的重大意义,所以必须有明确的语言和精选的字眼。“古典作家”们正是用这样的语言来写作的,他们在数百年中逐渐提炼了它,这是真正的文学语言,虽然它是以劳动大众的口语中汲取来的,但它和它的本源已大不相同,因为用它来描述的时候,已抛弃了口语中那一切偶然的、暂时的,变化不变的,发音不正的,由于种种原因与基本“精神——全民族语言结构——不合的东西。”(6),由此可知,文学语言离不开人民口头语言这个活的源泉,离开就会干枯、僵化,丧失生命力。
人民口头语言的丰富性,给文学家提炼文学语言提供永无枯竭的源泉。从而产生各种不同风格的作家,就是同一风格的作家,对语言运用也各具特色。平实风格的作家,有的朴素而遒劲,不生造词、句以追求节奏感而音调自然和谐;有的平易而隽永,凝炼自然,细腻明快;有的朴实明朗,刚健有力;有的幽默风趣,含蓄浑厚,等等。充分显示出祖国语言丰富的文字内涵,令人仰慕和倾倒,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朱自清的散文在近乎“说话风”的探索中,追求一种言简意深,情真意切的表达效果.譬如>一文中,许多朴拙的口白,近乎白描,如“‘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人走了,可是“心”,没走,话不多,却语重情长,这些话的意思都很简炼,不加暄染,铺陈,仅用传神之笔加以点化,犹如芙蓉出水,天然雕饰,显示出作者驾驶语言的高超能力,平实风格的作家就是在这看是自然无饰,实则是大巧之朴中,造就一种不工自工的本色。
四
美是自由创造的形象体现。“从生活到艺术是一个创造过程,这一过程的性质决定了艺术作品的美”。(7)文学作品反映社会生活,这种反映是作家对生活的能动反映,渗透着作家的审美理想,把对生活的美经过概括、提炼,并溶铸在具体生动的艺术形象之中。马克思说,人类“按照美底规律来造型”,(8)这是人类实践区别于动物活动的最显著特征。文学正是人对美的追求的产物,是他们在审美的集中表现。
作家应当是美的发掘者和传播者,把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展示给人们,使他们在审美亨受中自然而然地接受作家美的熏陶,提高自己的审美能力。平实风格的作家,他们在创作实践中,十分重视以自然为师,追求美与客观事物的内在和谐,不做作,无修饰,让艺术美隐匿在自然之中,造成一种雅俗共赏的艺术效果。正如黑格尔所说,“既简单而又美这个理想的优点毋宁说是辛勤的结果,要经过多方面的转化作用,把繁芜的、驳杂的、混乱的,过份的臃肿的因素一齐去掉,还要使这种胜利不露一丝辛苦经营的痕迹,然后美才自由自在地,不受阻挠地,仿佛天衣无缝地涌现出来”。(9)这种美者是最高级的美,是作家千锤百炼达到的炉火纯青的境界的体现。
朱自清的《背影》一文,能够获得创作的巨大成功,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如果说,作者读了父亲的信,从而唤起创作的原形体验,那么对“背影”的捕捉,已经是审美意象的概括与外化了。这种审美外化呈现出一种朴质无华的风格,在表述令人关注的人伦之情中,展现了人性美,从而激发了人们的审美体验,激起强烈的共鸣效应。
这种质朴的审美格调在散文中的内向性追求,便是情真意切,心态神韵的捕捉,文章以深沉的忆念回味父子的别离之情,对于涉世不深的“我”来说,情感是直朴外露的,不独几次反省自己的“太聪明”,而且写下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的情景。对于老境惨淡,久历风尘的父亲来说,这别离显得格外深沉凝重,当“我”以南京北去时,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叫旅馆的一个茶房陪去,他“再三嘱咐”,“甚是仔细”,但是“终于不放心”,“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过了江,以照看行李价钱,拣坐位,到“嘱托茶房照顾,细忆密的行迹,无不隐现父亲的爱于情思,也唯其如此,才能引发读者的审美感应。
这种质朴的审美格调的外在形态,便是沿着时序的流动形成自然单纯的章法。在近乎“说话风”的探索中所造成的美文。无搜奇择怪的情趣,不张大其词的暄染,例如作品所写父子相遇时,正是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的时日,变卖典质,借钱办丧事,又要东奔西走,出外谋事,这是一派祸不单行的兆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父亲的话,寥寥数语,欲止愈深的加重了社会际遇的不幸气氛,导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给人民带来普遍存在的惨淡困窘的境况。《背影》使我们意识到:平实,不是简单化的原始性的匮乏,而是提炼后的美的高层次的风格。
总而言之,平实,绝非是思想内容的平庸,而唯其忠实于自然,忠实于现实生活,因而恰恰是思想内容的充盈;平实,也绝非是艺术品位的低劣,而唯其能“清水出芙蓉,天然出雕饰”,才属于妙手天成的艺术高品。因为,这种看是不雕不饰,实则是“既雕既饰”大功于朴的艺术风格,正是创作主体高层次的审美追求,化繁缛为简约,化绮丽为平淡,用浅显的叙述方式,隐含深厚的艺术功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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